婉玉抬头,刚好看见杨晟之在镜子里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婉玉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多好?”

杨晟之笑道:“待会儿熄了灯,你有多少好处,我再慢慢跟你说。”说着就要亲上去。

婉玉一把推开杨晟之,跑到门口跺脚道:“今儿个晚上不准你闹!”说完才觉得造次了,脸一红,瞪了杨晟之一眼。杨晟之见她神态娇痴,心里早已酥了,刚欲说话,婉玉早已掀开帘子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最近事情多,上周忙来忙去的,每天都有好多事,周六日也得出门,所以有点晚了

而且这章的戏写得我有点卡,所以就慢了,真对不住!

这一个阶段的戏其实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部分,我得想想怎么表达得更有意思,^_^

感谢观赏

第四十四回【下】

且说寿宴之后,顾氏懒靠在罗汉床上,小丫头钏儿坐在小杌子上给她捶腿,明微坐在床里,趴在炕桌上描绣花的样子,模样乖巧。顾氏看着明微,目光怜爱疼惜,时不时伸出手拢一拢明微鬓边的头发,又轻轻抚她的后背,像摸一只猫儿似的。

此时刘嬷嬷走进来回道:“太太,外头的残席已经撤干净了,物品俱已放回。这是礼单,请太太过目。”说着从怀里抻出一叠大红礼单递与顾氏。

顾氏道:“这个不急。”把茶碗端起来吹了吹热气,浅啜了一口,静静出神。刘嬷嬷屏息静气,不敢打扰。片刻,顾氏慢悠悠道:“你说,那个梅家的婉玉怎样?”

刘嬷嬷不知何意,道:“容貌标致是没得说了,规矩礼数半分不错,通身的气派。依我看,京城里年轻的媳妇和小姐们,能及得上的也没几个。”

顾氏“啪”一合盖碗,道:“不止是模样气度,说话也滴水不漏,我旁敲侧击的问了这么多回,甚至挑明了直说,她也只拣着不疼不痒的回答,即便说了也同没说似的,旁的一问摇头三不知,还笑吟吟的。不知是梅家教养得好,还是她自个儿就有那么多心眼子。”又叹了口气道:“若是梅家教养出来的,那她母亲必然是个厉害人儿,只怕我们明微去了要受婆婆的苦。”

明微听了立时红了脸儿,丢了笔叫道:“母亲说什么呢!”一头滚进顾氏怀内娇声道:“女儿谁都不嫁,只跟着母亲。”

顾氏心都酥了,摩挲着明微的脸道:“你哪儿能跟着母亲一辈子,我寻寻觅觅,只等给你寻一门好姻缘,成亲生子,和和美美的,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能闭上眼了。”

明微急道:“母亲不准瞎说!你定然要长命百岁的!”又低下头声音细细道:“再说我年纪还小呢,不用着急…”

顾氏慈爱道:“给你找个好人家,后半生有靠,比我长命百岁都值了。如今你年岁渐渐大了,我怎能不着急呢?梅家不比京城里的官宦,若在京城里,多少托人打听也知根知底,我若不问个仔细清楚,万一让你嫁过去受苦,过得不顺心如意,有了闪失又该如何呢?”

刘嬷嬷笑道:“太太把四姑娘嫁到金陵就舍得了?京城里知根知底的人家也不少,莫非还挑不出个门当户对的少年郎来?”

顾氏冷笑道:“这些年我冷眼瞧着,这京城里头的王孙贵胄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膏粱纨袴,有个把像样成器的也早就订了亲,没定亲的,房里也有两三个妖妖娇娇的丫头。我一辈子在这上头吃的亏还少了?纵是我死了也不能让明丫头再受这个罪!”说完拍着明微的手缓缓道:“我见梅书达头一眼时就相中了,他年纪才多大,竟然已经考中了进士!就凭这一层,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就有九成给比下去了。这模样气度就更不用说,在我见过的小一辈里,他那身气派真是个尖儿,不是我说嘴,你那几个兄弟加一块儿也比不过他。梅家门第清高,他老子、他哥哥,他妹婿,哪一个的分量不是沉甸甸的,他前程似锦还跑得了么?日后封妻荫子,必然能立出一番事业来。再者说,他也不一定日后就非要回金陵去,若散馆留在京城,便再好不过了。”说到此处顿了顿,微笑道:“最难得的,我听榛儿说,梅家有个规矩,若三十五岁后无子方可纳妾。”

刘嬷嬷听此言吃了一惊,道:“当真?这还真是稀奇了。”

顾氏笑道:“我听说时也是唬了一跳。梅书达房里只有一个叫欢如的丫头跟旁人略有些不同,榛儿见过那丫头一面,说模样虽然不错,但瞧着已经是二十多岁了,榛儿当时还不知我有这层意思,就送过去两个十五岁上下,极俊俏乖巧的丫鬟,达哥儿死活不肯收,榛儿方才听说梅家有这个规矩,梅海泉又严训他们兄弟养德自守,不准酒色伤身。”

刘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梅家二爷房里真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通房丫头了?”

顾氏命钏儿不必再捶了,坐起身道:“听说那丫头也是打小就伺候他,这些年的情分了。梅家还有一桩好处,就是人口少。听榛儿说,梅海泉单立的一府,梅书达上头只有一个兄弟,他嫂子又是能理家的精明人,四丫头嫁过去就可以享清闲了。”

刘嬷嬷道:“四姑娘心眼实,性子柔顺,从小就不爱与人争,又爱清静,合该嫁到这样的人家里去享福。”明微听着,头垂得愈发低了。

顾氏爱怜的看了看明微,对刘嬷嬷叹道:“你也是打小看着明姐儿长起来的老人儿了,也知道这孩子的性子,不光心眼实,人情世故上也有不通的地方。结个门当户对的亲,我真怕她被人欺负了去,若找个门第低一些的,咱们虽震得住,但又委屈了明儿。我就瞧着梅家正合适,门风清正,人口也少,达哥儿也像有些担当的。”又握着明微的手含笑道:“你是我心尖儿上的肉,我把你捧手心里捧了十五年,只盼着再有个知疼着热的人替我捧着你,若你日后嫁进梅家,只要生出儿子,后半生就平顺有靠了。你说,你乐意不乐意?”

明微登时用双手捂住脸,不依道:“母亲不准说了…”

刘嬷嬷笑道:“哎哟哟,明姐儿是害羞了。”顾氏见状便知女儿愿意,愈发笑个不住。

刘嬷嬷道:“只等三姑娘说了亲,咱们明姐儿的事也就妥了。”

顾氏听此言,立时敛了笑意,冷着脸道:“今儿个梅婉玉来,秀微一个劲儿的往前凑,当我看不出她什么藏了什么心?上不得高台盘的小蹄子,丢的是咱们孝国府的体面,庶出的丫头就是一身小家子气,怎么调*教都养不出气派,跟她死了的亲娘一个模样!”

刘嬷嬷道:“如此说,就更要早些给她说一门亲了,不知太太心里有数了没有?”

顾氏端茶喝了一口,又出神想了一回,道:“秀微这丫头,别看她不言不语的,见谁都笑得跟菩萨一样,其实一肚子的阴柔手段,跟她亲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褚姨娘倒头时特地央告老爷子,女儿的婚事需她们本人点头方才作数。香微心气儿高,只消是个豪门大户,本家生得体面她就乐意了,秀微不好糊弄,精明着呢。”

刘嬷嬷道:“听说二姑娘嫁过去不如意,三姑娘还特特去央告老爷出头做主。”

顾氏一提此事,登时气儿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不如意?不如意也是她自己当初答应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嫁了指挥佥事嫡出的儿子还委屈了她?镇日里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回到家倒哭起冤屈来了?我都懒得搭理她。秀微那小蹄子倒会央告人,一状告到老爷跟前,眼儿里有我没我了?显得是我不安好心,害了三丫头似的。”

刘嬷嬷唯唯诺诺,不敢多言。顾氏又道:“三丫头的婚事是我提的,我也是为了咱们府里好呀!不光三丫头嫁得风光体面了,府里几个哥儿的前程也有了姻亲眷顾,这婚事拿出去摆一摆,更不落咱们的体面!如今可倒好,那几日老爷见我也淡淡的,还说秀微的亲事他亲自过问。这又不是当初亲事结成,香微左一声‘太太’右一声‘母亲’唤我的时候了,又不是老爷觉得风光体面,春风得意的时候了。我真真儿是费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刘嬷嬷附和道:“太太为了这个家才是呕尽了心血的,大事小情,往来送迎,哪一样不是太太亲自张罗操办?谁能体会太太的苦处呢!”

这一句正触动顾氏的心思,顾氏立时道:“唉,谁说不是呢。”

刘嬷嬷看着顾氏的脸色道:“那,那三姑娘的婚事,太太不打算管了?”

顾氏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管!怎么能不管?前些日子户部右侍郎胡大人的夫人跟我吃茶,话里透露那个意思是看上秀微了。她大儿子丧偶两年,也该到了再续一房的时候。京里多少人家都惦记着他们家嫡长媳妇的体面。”说着笑了两声道:“你说怎么这么巧,她谁都瞧不上,偏看中了秀微,也是那丫头有几分造化,竟能有这个脸!”

刘嬷嬷暗道:“胡家大爷听说都已将近四十岁了,三姑娘未必乐意。”口中道:“听着倒是极体面了。”

顾氏道:“自然是体面极了。户部右侍郎的嫡长子,多少人家眼巴巴的盯着。三丫头嫁过去好处多得是,户部的油水厚,将来咱们家那几个哥儿有要去户部的,也短不了胡大人的帮衬。”

正说得热闹,府里管事的媳妇又进来回各房前来送礼之事,外头又报顾氏娘家的亲戚来了,顾氏便不再提,打发明微回房,不在话下。

绣房里麝烟袅袅,风吹进纱窗,把桌上一册《维摩诘经》吹得哗啦乱响。房里有个丫头声音细细道:“…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太太还说胡家体面,姑娘若嫁过去,将来咱们府里几个哥儿要去户部也有人帮衬,是一门极好的亲。”

秀微坐在床上,手藏在袖里早已攥成拳了,眉头微蹙道:“太太还说什么了?”

那丫头摇了摇头道:“旁的就不知道了。今天钏儿在屋里给太太捶腿,听太太和刘嬷嬷这般说的。钏儿心里存不住话,平素跟我又最交好,就把这事细细的同我讲了。这会子太太娘家来了客,送来了新鲜果品,太太差我们给各房送来,我就赶紧领了差过来,给姑娘通个气儿。”

秀微暗道:“钏儿是刘嬷嬷的孙女,太太不避讳她也在情理之中。”口中说:“画儿,这一遭真劳烦你了。”说着对身边的大丫鬟清芷使了个眼色,清芷立时取了半两银子塞到画儿手里,道:“日后太太还说了姑娘什么,你趁别人不注意,就悄悄过来知会一声,短不了你的好处。”

画儿笑道:“三姑娘最疼人了。为姑娘跑腿,哪儿能是为了银子呢…”

秀微款款笑道:“你是个好女孩儿,我心里清楚得紧。上次你同我说,想给你兄弟在外府铺子上领个肥差,我已同我三哥哥说了。三哥说铺子里插不进人手,单放进去也太显鼻子显眼了,太太若疑心了,也没你的好果子吃。我央告了半天,三哥哥说过两天府里的园子要采买过冬用的东西,你们家别走漏了风声,到时候让你兄弟只管去,自然有人照应着。”

画儿听秀微说铺子的差事不行了,不由心里沮丧,但听秀微给她兄弟安排了一桩更肥的采办差事,不由喜出望外,跪下磕头道:“多谢姑娘的恩典!”

秀微起身亲手将画儿扶起来,笑道:“谢什么呢,内宅里的事我做不得主,外宅里给你老子、兄弟讨份差事,这还是做得的。也不知你母亲的病可曾好些了?今天大姐姐来,送了我两包燕窝,正好你回去炖了给你母亲,最滋补身体,眼下你拿回去让人生疑,先寄存在我这儿,回头我差人偷偷送你们家去,若是看病缺银子也只管说话。你今日同我讲的,我半句都不会说出去,你只管在太太房里好好当差就是了。”

画儿红了眼圈儿道:“不光姨娘待我们家好,姑娘待我们也是恩重如山了。”

秀微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也好好保重,快点回去罢,晚了,该叫人生疑了。”又取出一个捧盒交给画儿道:“这里头有两碟子糕点,就说是我做了孝敬太太的。”

待画儿走了,清芷立时急道:“姑娘,这,这可怎么办?胡大人家的儿子,跟姑娘差了二十多岁,太太油蒙了心窍,竟敢提出来,难道害了二姑娘还不够么!”

秀微长吁了一口气,道:“这是太太的如意算盘,咱们既已经知道了,岂能让她事事如了意?我可不是二姐姐,任听她摆布算计了去。”又想了一回,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极精致的荷包,一瓶子露,一盒胭脂,拿一个锦盒装好。回到书桌前蘸饱了墨写了一封信,也放入锦盒,交给清芷道:“你二哥在二门当差,你明儿个就把这锦盒给他,让你母亲跟他悄悄把东西送到杨府梅婉玉手上。”

清芷道:“姑娘,送这个有用么?”

秀微道:“甭管有用没用,咱们都只管试试。既然太太都已打听了,嫁到梅家有这么些好处,就算是痴心妄想,我也得试上一试。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前世的因果,今生的姻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怎么就料得定,我没托生太太肚子里就该长长远远的低人一头,进不得清贵人家,嫁不得如意郎君!”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一章比较明确顾氏的心思了,也比较明确秀微的心思了

第四十五回【上】

天气骤冷。采纤将窗户关了,又放下棉绫罩子道:“京城现在就这么冷了,也不知隆冬三九是什么模样。”

怡人进屋道:“今儿个太阳好,回头把昨天夜里盖的被子都抱出来晒晒,还有那些过冬的大毛衣裳,也该取出来熏一熏。”说着把手里端着的热茶放到小几子上,见婉玉正斜倚在碧纱橱里,手肘支在引枕上托着额头,另一手拿了几张花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因问道:“奶奶看什么呢?盯着这几张纸快半个时辰了,快放下来喝口茶歇歇眼睛。”

婉玉坐起身捧了茶喝了一口,忽然道:“孝国府三姑娘送了几趟东西了?”

怡人道:“算上今天这回是第四趟了。”

采纤正张罗银锁和金簪从屋里抱了衣裳和被子出来,接口道:“也不知那位三姑娘想什么,隔两三天就送一趟东西,今儿个送自己调的胭脂水粉,明儿个送自己绣的荷包手帕,后天又送打的几根络子。她若想求奶奶办事,还不索性送件值钱的,就送点子小玩意儿,咱们又少不得回礼,一来一往的穷折腾。”

婉玉摇头笑了笑道:“她的意思可不是送东西。”对怡人说:“你把我梳妆台上的小抽屉拉开,把最上头那封信拿出来。”怡人取了信回来,婉玉并不接,闭着眼摆了摆手说:“这是她头一次送东西时写的,你念一念。”

怡人展开花笺念道:

“孝国府李秀微拜启

杨府梅氏姊婉玉冬馁。秀微于母寿宴之日与姊相识,思及风采言谈,万分钦敬,又慕姊性敏多慧,博极群书,极富诗文之技。妹愚拙不才,唯愿效仿之,因诗词只言片语,竟道尽悲欢离合;立文只消几字,亦言传古今情思。意含磅礴无极,寓影人间万象。妹昨日翻《四书》,起一时之偶兴,下笔成小文一篇并小诗一首,如蒙不弃,恳请姊赐教点拨,妹不胜感激之情。

又及,妹绣荷包一个,亲制香露一瓶、胭脂一盒,赠予姊赏玩。北方日渐风紧,不比江南暖润。夜中严寒,望姊多加衣裳,保重安康。

伫候明教。盼祷拔冗见告。此敬上。”

婉玉听到此处睁开眼,看着怡人道:“你觉得怎样?”

怡人又看了一遍道:“这信瞧着再寻常不过了,孝国府的三姑娘动了雅兴,写了诗文请奶奶看看罢了。信写得有两分文采,末尾还嘘寒问暖的,礼数周全。”

婉玉挑起嘴角道:“高明就高明在寻常上。旁人瞧不出什么,觉得是小女孩儿家家闺阁里闹着玩的,但里头的东西细推敲真真儿是有些意思。当日在孝国府寿宴上,我不过随口提了母亲说女孩儿也该读读《四书》,知道些经世的道理,她就立时写了篇关于《四书》的文章,文意虽赞的是先贤,字里行间却流露齐家之道,自有一番见地,让人读了就觉得这女孩子是精心教养出来的,不但胸中有丘壑,还尽得儒风正统,日后必为贤母良妇,她这心思真是用绝了。再说送的东西,虽瞧着寻常,但每样都做到了尖儿,那荷包你们也见了,采纤做惯了针线的,也赞做得精巧,要费许多工夫。还有香露和胭脂,这两样倒不见得多金贵,但盛露的瓶子和胭脂盒子却是桃花片釉的,正红的美人醉,很是值些银子的。她就这么把信和东西悄悄送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意思全都蕴在当中了。我要是有意,自然能够明白,我若无意,这信和东西也不会让旁人拿捏把柄挑出理去。”

采纤听完便念了声佛道:“阿弥陀佛。得亏她送的是奶奶这样的人,否则谁能识得什么桃花釉,还能琢磨出她这些弯弯绕。”

婉玉道:“她是极擅揣摩人心思的。她头一回作的是咏菊诗,最末一句‘傲世高情西风妒,谁怜黄花到古今’,我在旁批一句‘既已傲世高情,又何须叹无人怜矣?’,只一句她便知我不爱那些个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调调,立时改成‘傲世高情西风妒,花杀千葩到古今’,自此后再作诗,也一律没了小儿女之叹。黄巢有句咏菊的诗‘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三姑娘一写就是‘花杀千葩’,好高的心气儿和傲性。”说完又把手中的花笺递与怡人道:“这是她今日写来的信,你再念一念。”

怡人念道:

“妹秀谨奉

婉姊安好。前日信中姊不辞辛劳,传道授业,关怀之深,不逊至亲,教导之切,恰如严师。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实赖姊之功也,又赠妹描金羊毫提笔,高谊厚爱,铭感不已。日夜思一感谢,前因三兄出门采办,带回黑漆牙雕梅花笔筒一个,纹样精巧,故厚颜讨要,三兄忍痛割爱。今将此物赠予姊,聊表感谢之意,望姊留下赏玩。冬日极寒,望多加餐饭,多添衣裳,自珍自重,海天在望,不尽依迟,盼与姊再会互诉衷肠。即颂近安。此谨奉。”

婉玉道:“觉出滋味没有?”

怡人想了一回道:“措辞还是极妥帖的,语气上倒是亲热多了,好像奶奶是她的亲姐姐似的。”

婉玉点头道:“是了,你细看她一趟趟写来的信,便能发觉她措辞一次比一次亲近,这最后一封信写得已不像是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府女眷了。”又道:“她这一番又展自身之才,又极近拉上关系,细琢磨起来还真个儿有些趣味。”

采纤撇了撇嘴道:“我却没觉出有趣味,这三姑娘心思阴沉沉的,又会说话,又会送礼,又会写信,又会琢磨。听奶奶的意思,孝国府的太太是中意二爷了,想把嫡出的四姑娘跟咱们家做亲,这些天也送来些名贵的药材,若如此,三姑娘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出闺女还使什么手段?她再精明能斗得过太太?这样的人听着就扎手,日后要是嫁给二爷,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还是躲得远些好。”

怡人道:“从她作诗就瞧出来了,‘傲世高情西风妒’,显见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她比四姑娘模样好,也有见识,想挣出头也在情理之中。”

采纤刚欲开口,怡人便拉了她一下,朝婉玉一努嘴,采纤见婉玉坐在床头捧着茶碗出神,便不言声了,二人垂手站在一旁。过了片刻,婉玉道:“去把墨研了,我写帖子请孝国府两个姑娘到咱们府上来,庄子上供的野味明日就该就到了,正好让厨房收拾出来请客。”怡人和采纤齐声应了,一个去研磨,一个去理信笺,婉玉到案前写帖子,暂且不表。

且说孝国府中,顾氏正跟几个妯娌一处吃茶,忽听有人报说杨府打发人来送帖子了,顾氏展开帖子一瞧,登时喜上眉梢,直走到内室,见明微正坐在床头做针线,便上前笑道:“快瞧瞧,梅书达的妹妹写了帖子来请你去她府上做客呢!我就说你天生带人缘,讨人欢喜,我才放了要跟梅家结亲的口风,他们就有这个意思了。好孩子,你好生打扮打扮,箱子里还有七八套衣裳没上身呢,一会儿你穿给我瞧瞧,今年年初刚给你打了一套赤金的钗环手钏,还崭新的,你戴着去。”

明微脸色发红,道:“母亲不去么?”

顾氏道:“人家邀请的是同辈的小姊妹,我自然不能跟着去了,只是这信上还请了秀丫头,她去也没所谓的,你与她孰轻孰重,梅家还是分得清。梅书达父母都在金陵,这一遭他妹妹单请咱们家姑娘,就是要再相看相看。你到时候嘴甜着点,有些眼色,不光要礼数周全,更要让人家觉出你乖顺贤良,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该说的一句都别落下。但也别太热络,咱们孝国府小姐的款儿不能丢。”

顾氏说一句,明微就垂着头细细应一句,双手绞着裙带子,脸儿上红扑扑的,顾氏眉开眼笑道:“你不是做了两色针线么?这回给梅书达的妹妹捎过去,就说是你特地做给她的。”

明微忙仰起脸道:“那是我给你做的呢!费了我半年的功夫。”

顾氏轻轻一戳明微脑门道:“傻丫头,我不重要,人家才重要。瞧瞧,想不到我们小明微也成大姑娘了,一转眼就要说婆家了。”

明微脸上愈发红得厉害,扭捏了一下道:“梅家还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呢。”

顾氏笑道:“一准儿是这个意思。你几位舅母还在外头,我先去,你好生在屋里呆着,要是冷了,让丫头们再给你添个火盆。”说完撩开帘子出去了。

明微有些愣愣的,她是顾氏的嫡亲独女,自幼娇养,正是一派天真混沌,自见了梅书达,顾氏又把意思挑破,方才情窦初开,有了小儿女心思。她抱膝坐在床头想了一回顾氏说的话,又想梅书达举止谈笑,不知怎的又想着自己穿大红嫁衣的模样,不由羞得用帕子盖上眼睛,低声说:“呸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心里却漾出几丝甘甜滋味。不在话下

且说秀微吃罢早饭,去陪她两位嫂子闲话说笑了一回。回来时看见陈嬷嬷和清芷正坐在房里说话,便走进来笑道:“你们两个聊什么呢?”

陈嬷嬷是褚姨娘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老人儿,见秀微回来了,忙站起身道:“姑娘回来了。”紧接着又把眉头一皱,沉着声音说:“方才清芷跟我说了,姑娘这些时日给杨家的奶奶又是写信,又是送东西,挑拣的还都是姨娘留下来,值些银子的物件。姑娘这又何苦?太太是早已中意梅家了,若是梅家看不上四姑娘,那就更不能选姑娘了。姑娘又何苦跟太太争持了去!”

秀微一面解开斗篷交予清芷,一面走到桌旁坐下,款款笑道:“外头怪冷的,快给我倒一碗热茶来,搪搪寒气。”

陈嬷嬷几步走到秀微身边,竭力压低了声音,急得跺脚道:“我方才说的话姑娘听进去没有?姨娘拢共就留了那么几箱子东西,都是给姑娘做嫁妆的,你是个明白人,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秀微伸手把茶接了,喝了一口,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再说,梅婉玉每次必有回礼,也都是极精巧贵重的,不是贪人便宜之辈。”

陈嬷嬷皱着眉道:“什么打算?即便你跟她亲如姐妹了又如何?她不过是梅家嫁出来的女儿,又不是主事的太太。”

秀微放下茶杯道:“如果梅家二爷并非没有意思,那又如何呢?他曾经跟三哥打听过我的事,还托三哥给我捎了两部书。梅婉玉即便是已嫁出来的女儿,但她说一句话,顶旁人说十句话。”

陈嬷嬷瞪圆了双目道:“即便梅二爷有这个意思,婚姻之事也是父母做主,你一个女孩儿家家怎好私底下做出事情,万一把柄落在太太手上,姑娘一生的名誉就毁了!”

秀微冷笑道:“若是我的婚事交给太太做主,我的一生才算毁了。”

正说得热闹,听外头丫鬟来报:“太太打发人来给姑娘送帖子了。”

清芷出去将帖子拿回来递与秀微,秀微展开一看,便笑道:“是婉玉写的帖子,让我跟四妹妹到府上做客。”

清芷欢喜道:“这么说,姑娘这些时日的功夫没白费了?”

陈嬷嬷道:“先别想得高兴,人家还邀了四姑娘呢,又或许人家压根没有跟咱们做亲的意思呢!”

清芷叹道:“姑娘也是为了将来博一回罢了,只是几次去信,杨三奶奶回信都是淡淡的,总觉着是咱们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有些没脸面似的。”

秀微道:“什么叫有脸,什么又叫没脸?别人都不给你脸,只你自己死捂着自己的脸,硬撑着清高绝俗,那就有脸了?那才叫没脸!只有先折下腰来,待事情成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给你脸,那才是真的有脸!”又对陈嬷嬷道:“嬷嬷一心一意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但这次为了日后的前程,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也值得试一试。”陈嬷嬷听了张了张嘴,最终叹了一声,再无言语了。

孝国府之事暂且不表。话说晚上杨晟之归家,婉玉将送帖子的事同他说了,杨晟之道:“你在家里也烦闷,兄弟姊妹、亲朋好友一概不在身边,有人过来说话解闷也好。”

婉玉道:“我哪里是为了自己解闷,这次请人过来,是为了二哥的事。”又想起什么,道:“今儿个中午,从家寄来一封信,你看看,家中是不是有事。”说完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杨晟之。

杨晟之拆开信仔细看了一回,蹙着眉放下信笺道:“二哥闹着要休妻,二嫂子跟他厮打起来,二哥失手捅了二嫂一刀,然后便跑得不见人了。二嫂如今性命无碍,但二哥仍不知下落。信上说,若是二哥跑到京城来投靠我,让我照拂一二。”

婉玉哑然,片刻方道:“这都是什么事…好端端的,又动刀动枪了。”

杨晟之道:“八成是二嫂寻死觅活的性命相胁,拿了刀出来,反倒让人伤了。否则二哥那个性子,打死也不敢动了凶器。”

婉玉无言。杨晟之忽然从后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婉玉肩膀上,道:“我猜你心里一定想着:幸而在京城,家里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呢,如今正好眼不见心为净。”

婉玉不承认道:“胡说!我才没这么想!”

杨晟之低声道:“为何不承认呢?跟你说,为夫与你心意相通,我也是这么想的。”

婉玉听了,方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事情进一步发展,梅书达的婚事完了,还有最后一块内容,这个文就能愉快的结束啦,啊哈哈哈~

看上一章的留言,有两点说明哈

第一,顾氏一点都不傻(有人觉得她傻,才斗不过一个姨娘,其实不是她没本领,而是对手很强大)。顾氏在外名声好,看人精准,是个精明人。

第二,褚姨娘不是没脑子,不懂给子女安排后路。她给亲儿子娶了媳妇,只安排了香微的婚事就得急病撒手了,但是香微没听话,受忽悠嫁给别人了。

第四十五回【下】

话说婉玉写了帖子宴请孝国府秀、明两姐妹到府中做客。这一日天气晴朗,风静云淡,婉玉坐在待客的宴息里,怡人百般怕婉玉冷,将梅花香饼放到手炉里,盖上盖子塞到婉玉手中道:“方才银锁和金簪打发小丫头子来说园子里都已准备妥当,采纤说厨房里也都收拾好了,叫奶奶放心。”

婉玉点了点头道:“你们几个做事,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话音刚落,就有丫鬟推门进来道:“孝国府两位姑娘已到大门口了!”婉玉听罢站起身,亲自立在廊下迎接。

不多时,只见七八个丫鬟簇着两个女孩儿款款的走了过来,二人身上均穿着大红猩猩斗篷,衬着雪白的脸儿,粉琢玉砌一般。婉玉连忙走下台阶相迎,秀、明二人见了紧走两步便要行礼,婉玉伸手握住二人的手,亲热笑道:“都是早已相识的姐妹了,何必这么多礼呢。”秀微笑道:“这次来,免不了叨扰了。”婉玉道:“这是说什么话,请都请不来呢!”说话间已拉着二人的手进了屋。

三人除去斗篷分宾主落座,早有丫鬟端了热茶,婉玉道:“今天虽比昨日暖和些,但刚从外头进来,还是先吃杯热茶暖暖身子。”一边说一边打量两人,只见秀微头戴金丝八宝钗,耳上垂硬红镶金的大坠子,颈上戴金镶玉的项圈,身穿五彩百蝶金枝绿叶刺绣的比甲,海棠色中衣,同色棉绫凤仙裙,腰间系着掺金珠穗子鸳鸯绦,端得是艳如丹阳,皎似皓月;明微头戴攒丝珠凤钗,耳上一对珍珠镶金的坠子,颈上挂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赤金璎珞圈,并挂寄名锁、护身符等物,身着大镶大滚团花刺绣玫瑰红长袄,浅洋红撒花裙,腰间系着羊脂玉的双鱼玉佩,看着是丽如明珠,娇若鲜花。婉玉暗笑道:“这对儿小姐妹像卯足了劲比美似的,一个个身上都穿得明晃晃的,这些钗环首饰,怕要把脖子都坠弯了。”

秀微看了明微一眼,见她只挺直了肩膀端坐,便对婉玉笑道:“这次来得匆忙,也未带什么体面的东西,只有一面我绣的屏风,活计糙了些,好歹是一份心意。”

明微听了方才想起来,忙对婉玉道:“我也带了两色针线来。”

婉玉笑道:“既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若是亲手做的,这心意就愈发沉甸甸了。”说着又让果子糕饼等吃食,口中一长一短的问二人这几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玩些什么。秀微一一答了,又引出往日里的趣闻,一时间也谈笑融融。明微性子腼腆,只婉玉问她,她方才说话,却因顾氏点破婚事这一层,见了婉玉不免紧张,愈发怕说错话让人耻笑了去,索性闭了嘴不言了。

说笑了一阵,婉玉道:“这几日动了兴,想听戏文,今儿个就请了京城里的莲升班来唱一回,园子里已经备下了,咱们姐妹几个到园里的绣楼去,吃茶听戏,也是一番好消遣。”

秀微笑道:“莲升班在京里名气很响,让这戏班子唱一场可不容易呢,今儿个我同四妹妹有耳福。”

明微惯是爱听戏的,听婉玉说请来了莲升班,心里顿时雀跃起来,按捺不住道:“这戏班子里有个叫霞官的,唱得最好。可惜母亲不准我听,说唱这些伊伊呀呀的,都是不规矩的下九流,好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听这个,听多了就移了性情,也带偏了品德。”此言一出,屋中顿时静悄悄的。

秀微忙道:“我们家老爷子倒喜欢听曲子,家里还养了戏班子每年都要唱几回,到时候请姐姐一同去,那一通热闹,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说完看了明微一眼,见明微还是满面欢喜,懵懵懂懂的,心中叹道:“四妹妹说话不经脑子,口没遮拦的毛病儿还没改过来,如今来到人家府上,是主人要请听戏的,她怎么能说‘好女孩子家家不能听’、‘移了性情’给给主人家没脸。太太的心眼子全用到我们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身上,任自己亲生女儿痴傻,如今连人情世故都愈发不通了。”

婉玉看了明微一眼,面色无波道:“那到时候免不了去府上麻烦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从坐起,丫鬟送上斗篷,婉玉引着李家姐妹走到园中绣楼最上一层,只见梁上吊着羊角大灯,焚着檀香,屋正中设一山水镂雕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各色果子糕饼。座椅铺极厚软的闪缎棉褥,屋中四角燃着火盆。婉玉让这二人坐了,又命:“把窗子打开。”银锁早已立在窗边,听言忙将南面的窗子推开,只见南方正对着揽月鸳鸯榭,水榭露台上搭了一个戏台子,从绣楼上高眺下去,视野极佳。

秀微笑道:“真真儿这一处好地方看戏,真是绝了!”

婉玉道:“今儿个天气晴朗,也没有风,推开窗子倒也不觉得冷,咱们就先看着,待风大了,咱们就去揽月鸳鸯榭里听她们唱去。”一边说一边将锦册推过去让二人点戏。秀微接了曲目却不点,让与明微。明微点了自己爱听的几出戏,又特特勾了《痴梦》让霞官来唱。秀微道:“我就不点了,只让她们捡最拿手最好听的唱来就是。”婉玉笑道:“岂有不点之理?”说完点了一出《离魂》,又让秀微点,秀微便点了一出《思凡》,也勾了霞官来唱。

一时间鸳鸯榭中丝竹管乐齐鸣,锣鼓铙钹高响,生旦净末一一登台。自一开戏,明微便入了境,旁的一概不闻,婉玉两次让她吃茶和果品,她浑然不觉的“嗯”两声,又痴迷了过去。婉玉也不再管她,只同秀微一边听戏一边闲话,说及平日起居,昔年旧事,说笑也极融洽。明微的大丫鬟倚玲见了不由焦急,站在一旁对着明微打了好几个眼色,又借着送手炉的功夫悄悄拧明微的手,暗暗使眼色,明微一心都在听戏上,冷不防被人打断,心中略有不悦道:“我不冷,你送手炉做什么,你也去听听戏,吃些茶来,我有事自会叫你。”倚玲只得退了下去。

此时霞官下去饮场,台上换了别的戏,明微见霞官不唱了,方才将心绪回转过来,只觉得口渴,吃了一碗热茶。只听婉玉道:“昨日我夫君同我说,他想在家里做东请几位朋友,都是官面上的人,兴许也要带女眷来。我在京城里初来乍到的,也不知有什么规矩,做宴会花多少银子合适,想起来还有些摸不着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