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於夫罗去送星星回到妈妈身边,好久也没有回来,我正等着时,托吉进来冲我大声说着什么,随后进来的阿提拉说:“大王听见你喜欢小老虎,冒着性命危险给你捉了来,你玩腻了又让他送回去,你可知道丢了幼崽的母老虎会有多么凶残,大王的伤刚刚好,此刻不是去送死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只想着让星星尽快回报妈妈身边,免得饿着,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结结巴巴对托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些。”

阿提拉对托吉说了几句什么,托吉气冲冲出去了。阿提拉板着小脸对我说:“请姐姐认真对待大王,大王那日牵着你的手从草原上回来,已经向所有人昭示,你是他心目中的王后,可姐姐对大王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姐姐既然日日与他同床共枕,就应该一心一意对他。”

我由混乱变成一片空白,我呆呆坐在炕沿上,我这是做什么?因为贪恋於夫罗给我的踏实安宁,不能下决心离开他,日日陪伴在他身边,以致他生了误会,我的心已丢在青州,不可能给他。

於夫罗一阵风般进来,我跳起来呐呐得问:“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往浴房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象前几次一样为他擦洗肩背,我艰难得开口说:“於夫罗,我要……“

我想说我要回大裕国,回到父母身边。他肩头几道深深的血痕闯进我的眼中,我惊问:“你受伤了?”

他笑笑:“没事,刚刚被大虎扑了一下,爪子刚好搭在我肩上,后来星星在它身后轻叫了几声,它就放开我回到山洞中去了。”

他的口气如此轻松,我心下发颤,於夫罗,你这是何苦?

多情总被无情恼

於夫罗大踏步往屋里走,我在门口停住脚步低声说:“於夫罗,我还是睡到小容屋里吧。”

他止住脚步并未回头淡淡说道:“不用,你就睡在这里,我回宫就是。”

说完也不看我,自顾走了,门外传来马的嘶鸣声,马蹄声急响而去,我呆呆坐在石炕上,是时候离开了,我不想让他误会,更不想害他伤心。

天亮时,我的怀里躺着一个虎皮缝就的抱枕,他夜里回来过吗?我怎么一点没有察觉?难道他又把星星捉回来剥皮了吗?

我去找阿提拉,阿提拉看看我不满得说:“你为何对大王这般无情,夜里将他赶了出去。这虎皮是大王登基时众部落首领的贺礼,矜鹏的传统是各部落首领一起行猎猎得猛虎,将虎皮剥下送于大王,表示认可他为一国之主,日后听命于他效忠于他,大王一直当宝一样珍藏至今。如今竟让阿妈裁了为你缝一只抱枕,说是怕你睡觉不踏实。”

我心中苦涩,於夫罗如此对我,我何以为报。我想向阿提拉说昨夜我没有赶走於夫罗,可这解释如此多余无力,我呐呐开口:“阿提拉,我决定要离开矜鹏,回到大裕国去,烦劳你帮我找到你们的大王。”

阿提拉看看我扭头就走,我在他身后喊道:“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带着小容硬闯出王庭的城门,大不了被乱箭射死。”

阿提拉身形顿了顿,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我在屋中坐着发呆,不觉一日过去天色昏暗下来,这时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虽非汉话不过我数月来已听得懂他喊的是大王,我出去看着他冲他摇头,他明白我的意思是於夫罗不在,从怀中掏出大裕国来的密函递给我,躬身施一礼转身走了。

我正无聊,便掏出里面的信来看,大裕国传来晴天霹雳的消息,司马如收买李雄信最亲密的副将马毅,将李雄信诱杀,李雄信在湘州一党全部下狱,包括芦州侯花仲远。

我惶急得往外跑,阿提拉正好从外面进来,我去马厩中牵两匹马过来,央求道:“阿提拉,求你,求你带我去见於夫罗。”

阿提拉点点头上马,我纵马跟在他身后,我们绕过那个精致富贵的王宫,王宫后有一个小小的透着灯光的院落,阿提拉在院门口下马别扭得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院落中有旖旎的丝竹之声传来,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好硬着头皮闯进去,於夫罗如我刚来王庭那日看到的一样,玄色衣袍长发披散着赤着双脚,脸上挂着懒散的笑容,悠闲得躺在摇椅上,旁边一个小婢一颗颗剥去葡萄上的皮喂在他嘴里,窗下一个女子跪坐在厚厚的软垫上,白嫩的脖颈低垂,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我叫了一声於夫罗,他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说话,一曲奏罢,那女子缓步走向於夫罗,依偎在他身旁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我差点惊呼出声,她是芦州金玉楼中的清倌玉娘,她对崔师兄一往情深,为他守身至今,我曾因好奇偷偷去看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神情分明与於夫罗关系匪浅。

我担忧得看向於夫罗,他可知道她的身份吗?她出现在他身边会不会有所图谋?我脱口问道:“於夫罗可知她的身份吗?”

於夫罗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她不就是芦州金玉楼中的清倌吗?”

他的笑声中满是嘲讽,眼前的於夫罗不再是汉学堂中的於夫罗,他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只对玉娘展示着他的柔情,我从短暂的错愕中惊醒过来,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於夫罗如果是个简单普通的男子,他能在如此年纪就登上大王的宝座吗?我甩甩头:“於夫罗,这封密函中说……”

於夫罗站起来拈起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笑嘻嘻问道:“月亮,甜吗?”

玉娘也袅袅而来,纤长的手伸向我:“什么密函呀,我能看看吗?”

她的声音清脆甜软,我都不忍拒绝,我迟疑着把信递给她,於夫罗闪电般攫住她的手腕,她花容失色,美丽的双眸中泛出泪光,哀哀看着於夫罗,於夫罗沉声问:“我何时说过你可以看大裕国来的密函?”

玉娘咬牙倔强说道:“那她为什么可以?”

於夫罗的另一只手举着密函快速看完冷冷的说:“那是她不懂规矩,你会看到我对她的惩罚。”

我惊讶得看着於夫罗,他一向是让我随便看的,今夜为何会如此说,难道是为了让玉娘宽心吗?於夫罗箝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一侧的厢房,扔在床榻上说:“乖乖在这儿呆着,那里都不准去。”

我喊道:“於夫罗,我父亲被下狱,我要赶回湘州,求你放了我。”

他高高在上看着我:“总算找到借口了是吗?”

我说道:“我求你体谅我做女儿对父母的孝心,这不是借口。”

他摇头:“不行,我已向矜鹏子民宣布你是我心目中的王后,我岂能轻易放走你。”

我横下心来:“於夫罗,那是你一厢情愿,我的心已经给了我的夫婿,不可能再给别的男子,我虽感激你救了我,也依赖你给我的安稳舒适的感觉,可我不要做你的王后,今夜就算是被乱箭射死,我也要回到湘州去救我的父亲。”

於夫罗掉头往外走:“你不要做是吗?玉娘等这一天可有日子了。”

我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他脚步一滞转过身来,我急急说道:“你要小心那个玉娘,她在芦州口口声声说爱慕着崔师兄,此生非崔师兄不嫁,我本来很钦佩她生于烟花之地,却痴心一片,今日看她对你的神情,分明是个富于心计的女子。”

於夫罗眼眸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嗤笑道:“想在烟花之地为我守身,昔日称霸芦州的大才子崔光是最合适不过的靠山,玉儿还真是聪明。”

我跨过门槛向院外走去,我的泪流在心里,於夫罗,再见了,我赌你不会让我乱箭穿身,我必须要回湘州,阿提拉并不在院门外,我跳上马挑衅得看向跑出来的於夫罗,看来我赌赢了,我忽略掉隐隐而来的晕眩,咬牙催马快行,双眼前一片模糊,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还是陷入沉沉黑暗,从马上栽倒下来。

我在汉学堂阔大的屋宇中醒来,虎皮抱枕静静躺在我的怀中,那个在王宫后洁净的小院子中发生的一切难道是做梦吗?我揉着脑袋坐起来,依然是晕沉的感觉,於夫罗喂我吃的那颗葡萄中定是下了药的,他为了不放我走,竟如此处心积虑吗?他与玉娘是什么关系?我一直以为他深沉却明朗,原来他如此深不可测,可这些又与我有何关系。

父亲,我惊跳起来,父亲怎么样了?他一向受人敬重,众弟子前呼后拥恭敬有加,性好洁净身体清瘦,如何能受得了牢狱之苦,还有母亲,她一生都依赖着父亲,性情如小姑娘般单纯,父亲如果不在身旁,她又怎么度过难关。既然父亲下狱,他的众多弟子也难逃牵连,崔师兄呢?他怎么样了?他不会坐以待毙,可单靠他一人的力量毕竟有限。

我叫来阿提拉,求他好好照顾小容,出门上马向城门口驰去,无论如何我不能被於夫罗攥在手心里,我豁出性命一搏,也许他会放我出城门,如果他真的绝情不顾我的死活,那只能怨我命薄,我已经两次站在生死边缘,父母有难,做女儿的应该陪在他们身边,给他们力量。

阿提拉在我身后狂喊着什么,我刻意不去听,他已经数次阻拦我回去的脚步,我不能再听他的,他虽当我是朋友,但他终归是於夫罗的人。

石头砌成的城门近在眼前,并没有乱箭射来,但城门紧闭,我上前拼命拍打,没有人应声,我冲上城楼,城楼上空无一人,出城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闭眼一跳,我凄然笑着往城墙边上走去,我怎能再困在这异国的王庭,受於夫罗的摆布。

有人死死抱住我的后腰,我知道是阿提拉,我咬牙用力挣扎着,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我知道他与我僵持不了多久,我喝道:“阿提拉不想与我一起掉下摔死,就放手。”

阿提拉喊道:“我不放,大王让我看好你,不要让你做傻事,大王怕你醒来后要走,已经下令他回来前王庭紧闭城门,又怕你与守军争执伤了你,撤走了所有守军。”

我笑道:“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拼了性命吧?”

阿提拉说:“你误会大王了,三日前他连夜去了湘州,设法去营救你的父亲,他让你耐心等待消息,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凝聚的力量轰然散开,我竟昏睡了三日三夜吗?於夫罗是出于好心吗?我摇头:“阿提拉不要骗我,我意已决。”

阿提拉说:“我和学堂里的孩子,还有阿妈和桑奴,我们喜欢你,都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更希望你能回应大王的深情,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非要跳下去,我就与你一起。”

我转身绝望得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他看我放弃挣扎,委屈得坐在城墙上哭起来,我从来没见他如此,他一向小大人般沉稳笃定,我慌忙哄他,我和於夫罗之间如何,他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

我给他唱了几首欢快的儿歌,他才抽抽搭搭停止哭泣,他告诉我,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孤儿,只有他是最幸福的,因为他还有阿妈,所以他一直把自己当做他们的大哥,於夫罗不在的时候,他就带领他们读书写字,他的理想就是长大后为大王分忧。

分忧?他有何忧,难道是那日所说的矜鹏子民常受饥寒之事吗?我呆呆看着天边,走到尽头可是我的故乡?

雪夜暖酒释前嫌

我在城楼上住下来,这儿没人却有卧房有厨房有粮有肉,阿提拉说於夫罗答应十日归来,我等到十日后的夜里,如果他还不回,我就纵身一跳,我心知十日是不可能从湘州来回的,除非他铁人般不眠不休。

漫长的十日却也短暂,第十日的黄昏,城门外没有任何踪影,城墙下已传来守军集结的号声,他们很快就会布防,看见我在城楼上自是不会放过我,我一动不动站在城楼上望着,阿提拉却极轻松,他一向认为於夫罗言出必行,我在心中冷笑,一个言出必行的人适合做大王吗?不过是做给学堂里的孩子看。

灯笼盏盏亮起,照亮城门外归来的路,他麾下的守军也在为他担心吗?

布防的号角想起,守军登城楼的脚步声整齐紧凑,声声踏在我的心上,我绝望得闭上眼睛,阿提拉兴奋得喊道:“姐姐快看,是大王回来了。”

远远来了一人一骑,瞬间到了城门下,马儿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城门轰然洞开,守军的欢呼声响彻天地,於夫罗下马往城楼上而来,他满面风霜疲惫之色,双眸布满血丝看着我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中不甘悔恨愧疚齐齐袭向我,我强忍着不安舔舔嘴唇艰难开口问道:“我的父亲......”

於夫罗轻轻揽住我的双肩,他的手微微有些抖:“月亮,我没能......你父亲在狱中又惊又气,重病不治......”

我茫然道:“那我母亲......”

他艰涩得说:“你母亲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竟悬梁自尽了。”

什么?於夫罗在骗我,他为了断绝我离开矜鹏的念头,他在骗我,他出于私心,不让我回大裕国见父母亲最后一面,有我陪伴,母亲至少不会......我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我喊道:“於夫罗,我恨你......”

他点点头声音嘶哑:“是我无能,月亮应该恨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一步步往城墙边退去,跟他回去?我如今无国无家再无任何牵挂,我应该追随父母到九泉之下,请她们原谅我的不孝,继续陪伴他们。於夫罗看出我的念头,紧紧把我箍在怀中,抱下城楼上马往学堂而去。

我不住挣扎叫喊,於夫罗只是紧抱住我,任我踢打着一言不发。

回到屋中,他把我放在石炕上捏着我的下巴为我灌下一杯水,我又昏沉睡去。从那日起,我几个月没有再见到於夫罗,小容也不见了,阿提拉怯懦着告诉我:“大王把小容带走了,大王说你不想让小容有任何闪失的话,就好好呆着在学堂中教我们读书写字,如果再寻死觅活,他就对小容不利。”

我麻木得看着阿提拉,父亲走了,崔师兄他们各有天地,这个世界上只有小容是我唯一还关心牵挂的人,所以於夫罗拿小容来要挟我,我心中更添愤恨。

秋天来了,草原上的天空越发湛蓝高远,我把阿提拉他们带出课堂,围坐在草原上读诗唱歌,看着他们明亮的眼睛,我的心才有片刻的安宁。

回到屋里,石炕上添了几床软软的干燥的厚被,我不想问是谁送来的,盖被蒙头就睡,天气日渐寒凉,厚被子暖和多了,香甜一觉醒来,枕头上有几件新做的夹衣,都是我喜爱的汉服样式,颜色也都是素淡的,我挑一件浅紫色穿上,正好合身,托吉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我拉住托吉的手对她说谢谢,她憨厚得笑着,阿提拉又拿小新的眼光看着我:“阿妈怎么可能会做汉人的衣裙,还做的那么合身,你可真是……”

我知道他想说我白痴或者愚蠢,把手背到身后瞪他一眼:“阿提拉,你竟然这样和先生讲话。”

阿提拉瞥了我一眼出去了,嘴里嘟囔着说:“大王不知道看上她那儿了,怕她冷着怕她饿着。”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我正好可以听见,我看向厨房里总是满着的米罐,心下踟蹰,我何尝不知於夫罗比以往更关心我,我也偷偷打听到小容正在王宫里接受御医的诊治,状况已大有好转,失去父母的伤痛冷却下来后,我知道也许於夫罗是对的,他亲自去湘州,又有崔师兄在,如果他们都没有办法解救父亲,我更无力做什么,只是母亲,如果我能陪在母亲的身边,她也不会绝望自尽。

於夫罗为什么要自以为是替我做决定?他竟然如此霸道强悍,就像如愿离开我也从不问我的想法一样,怎样会更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意做笼子里的金丝雀。

冬天来临后,朔风一日日在耳边咆哮,草原上一片萧瑟,阴山也苍茫寂寥,只有正午敢出门走走,别的时间我就缩在屋子里,屋里冷如冰窖,只得日日熬了羊肉汤或牛肉汤给小家伙们喝下去御寒,为了能暖和点,我学会了喝酒,烈性的老酒温热后灌进肠胃,全身火辣辣的,可以暂时避开严寒。

托吉早早得将当日裁剩下的虎皮缝在我的棉袍上,领口袖口衣襟处缝得密实,可还是冷入骨髓。一日午后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天未尽黑,我就捂着棉被坐在炕上,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我大喊道:“阿提拉,我的被子刚捂热,我懒得动,有事明日再说吧。”

敲门声依然不止,我只得下去开门,门开处一个雪人站在那儿,仔细一看竟是数月未见的於夫罗,我转身往里走,也不理他,他跟在我身后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件白狐皮做的坎肩递给我,坐在石炕上看着我不说话。

我叹口气,拿块干布为他掸去身上头上的雪花,蹲身为他脱下靴子,把他的脚挪到炕上拿棉被捂着,随口问道:“你怎么瘦了很多,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大力把我王身边一带,我没站稳歪倒在他身上,我连忙往起爬,他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月亮,我太累了,只想抱着你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嘶哑沉痛疲惫不堪,我心一软点点头,过一会儿他沉沉睡去,他的体温让我感受到这个冬日里从未有过的温暖,我看着他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是不是有的牧区又遭受了雪灾,他又去四处巡视送粮送肉,牧区和牧区之间距离遥远,矜鹏的官制远没有大裕那么完善,完善又怎样,层层盘剥的话,百姓最后还是挨饿受冻,估计他更多是不放心,所以亲自督促。

我不觉也睡去,醒来时於夫罗正站在窗边,窗户边透进清冷的雪光,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侧脸的线条刚毅中隐隐透出孤寂,我跑过去夺走他的酒杯,去厨房烧水将壶里的酒暖热了,又端回给他。

他不接酒杯只是看着我:“月亮可还恨着我吗?”

他湛蓝的眸光在雪光中看起来更觉幽深,我躲开他的逼视:“如果我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也许就不会寻了短见,你不该替我做决定。”

他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说了声:“已经很晚了,月亮睡吧。”

我犹豫道:“可是你……”

他扬唇而笑,笑容里有讥嘲有苦楚:“草原上的冬天如此难捱,很多牧区都有人冻饿而死,我竟是如此无能的大王。”

我心中一颤:“於夫罗,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很渺小,你不用太过自责。”

他又喝了一杯酒:“有些山区大雪封山,音讯已经断绝,不知道……”

我打断他转移话题:“於夫罗整日东奔西跑,难道不用批阅奏章或者接见王公贵族和朝堂众臣吗?”

他摇头,又倒一杯酒递给我:“月亮陪我喝些酒吧,我不想暖酒孤杯对冷月。”

我接过酒杯:“你这冷月是说我吗?我不是给你暖酒了吗?”

他一笑:“你依然在怪我,我却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我气结:“於夫罗你是如此霸道,你心里可曾懂得我需要尊重,我不想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笼中鸟,那怕这个笼子是金子做的。”

他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心目中的王后我怎么不知道她的秉性。”

我赌气喝干杯中酒:“小容呢?小容怎么样了?”

他看着我说:“我当日知道你愤恨之极,实在不知如何才能把你留下,她如今日日陪伴在麦宁身边,麦宁本说要来找你,我没让她来,月亮性子倔强,有些事情时间久了自会想明白,我从入秋就开始各地去巡视冬日的储备,今日方回王庭,那些衣物都是我嘱咐麦宁为你准备的。”

是啊,他是如此骄傲自矜的男子,心中装着他的子民百姓,我却以为他耽于儿女情长,因我满腔激愤,所以不来见我。我指指那件白狐皮坎肩:“这个也是麦宁准备的吗?”

他拿起来为我穿上:“这个是我巡视时一个猎户献给我的,他的妻子心灵手巧,我让她修改成你的尺寸,剩下的给她刚出生的小女儿做成了围兜。”

我的心中温暖着,他又说:“月亮可知道,当日司马如下决心赶尽杀绝,你父亲门下所有弟子一夜间全部下狱,你的崔师兄也未能幸免,小皇帝被蒙在鼓里,我能做的就是暗中给小皇帝送信,小皇帝以自杀威胁司马如,他才放过崔光,崔光出狱时一切已经发生,他看着芦州侯府满门素白,动身去皇宫答应小皇帝做他的帝师,司马如官任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昔日李雄信一党赶尽杀绝,李雄信一党盘根错节又手握兵权,其实对他们应该拉拢安抚,许以高官厚禄方可避免内乱,崔光心中自然明白,可他冷眼看着司马如的作为,等待着司马如自取灭亡。司马如最终未能放过芦州花府,我赶到时花府已化为灰烬,他本意只是要焚掉你父亲所作诗书,那一千多册孤本也未能幸免。”

我咬牙示意他往下说,他略作沉吟:“司马如担心独孤清之事,还是去青州掘开了卫如愿的坟墓,棺椁里是一具已经腐烂的男尸,司马如下令火焚......”

我颤着声喊道:“别再说了,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我这一切?”

於夫罗小心得圈住我:“当日月亮理智全失,岂能听得进去?我不让月亮回去是因为,大裕国各州县都挂着对月亮的重金悬赏,只要你一入大裕国境,就会是灭顶之灾,你的悬赏令在崔光做帝师后才被撤走。”

我心中五味陈杂,再也忍不住扑在於夫罗怀里放声大哭。

心初动却逢故人

雪夜后的整个冬天於夫罗都很少在王庭,他依然不知疲倦得四处巡视,我默默得为他洗澡换衣,温酒做饭,看他沉沉睡去,心中纠结着难受,我不知如何才能帮他。

於夫罗不在的日子里,我总想起父母亲,想起如愿,他说棺椁中有具男尸,莫非如愿竟真的不在人世了吗?我凄然想到,这一切还与我有关系吗?花府和卫府如今都已化为灰烬,无心入仕的崔师兄做了帝师,悄悄得在各地安插其他的师兄们日日秘密练兵,壮大自己的势力,李雄信原来的嫡系举旗起兵,大裕国内烽烟四起,各地诸侯按兵不动,司马如一介文人四处奔忙,却挡不住节节败退。

我再无家乡亲人,我的亲人只有小容阿提拉他们,我愿意留在他们身边,虽然矜鹏国的冬天如此漫长难捱。

草原上绿草萌发,春天终于来了,於夫罗回来了,脸上绽放着明朗的笑容:“月亮知道吗?这个冬天矜鹏的子民冻饿而死的人数大大减少,我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我为他高兴着,煮了他最爱的菜粥给他吃,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给他泼凉水:“春天是最容易青黄不接的,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笑笑:“月亮所言非虚,矜鹏国真的发现了银矿,目前已开始冶炼。”

他说着抱起我转了几圈:“到草原上走走吧。”

我用力才挣脱他,他看着我哈哈大笑,朝我伸出手:“月亮,来吧,我牵着你的手。”

我想起阿提拉说的话,摇摇头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着距离,他晶亮的蓝眸一黯,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往草原方向走去。

春日的风还略微有些凉意,小草刚刚冒头,阴山脚下的背阴处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解了冰冻的河水缓缓流过我们脚下,我掬起清凉的河水在脸上拍了几下,只觉神清气爽,我从有石头的地方往河对岸跳去,跳着跳着回头冲於夫罗喊:“於夫罗爱山还是爱水?”

於夫罗站着笑看我跳来跳去,扬唇道:“我只爱我们的大草原,对于我来说,山水只是草原的点缀。”

我点点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还真不知道只喜爱大草原是什么样的人?”

於夫罗笑着不再说话,双目向远方眺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阴山脚下的树林边有两个身影,一袭火红的肯定是麦宁,一个穿蓝色衣袍的男子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麦宁突然娇羞得要走,那个男人拉住她的衣袖,把她拥在怀里笑说着什么。

我僵在河中央的石头上,那个男人的背影象极如愿,如愿也最喜欢那样蓝色的衣袍,甚至他抱着麦宁,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个动作也和如愿一样,我一阵眩晕,在石头上晃了一下努力稳住身形,於夫罗快步跑过来搂住我的腰:“月亮怎么了?可是头晕吗?”

我摇摇头:“刚刚脚下的石头动了一下,我吓一跳,没事的。那边可是麦宁吗?”

於夫罗宠溺得点点头:“看来她的新罗王子没有足够的耐心等两年,不到一年就又找麦宁来了,今年夏天王庭可能要有喜事了。”

我指指那个男人:“原来那就是新罗王子,於夫罗可见过他吗?确定他是新罗国的王子吗?”

於夫罗笑道:“是不是真的王子并不要紧,麦宁和他情投意合就好,他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和麦宁住在王宫,麦宁如果远嫁的话,弟弟一个人住在王宫会很孤单。”

“弟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有个弟弟?他怎么会一个人住在王宫?”我好奇得问。

於夫罗脸上展现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月亮早晚会认识他的,他如今和小容成了好朋友,整日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我狐疑着,他的弟弟和妹妹住在那个精致的宫殿中,他却多数住在学堂,偶尔回王宫也在后面那个爽洁的小院子里,他这个大王还真是奇怪,我再回头看时,麦宁和那个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个男子和如愿如此相像,我看着河水里的倒影怔怔发呆。

於夫罗抱起我走回岸边:“再发呆就要掉河里去了,怎么?月亮见过新罗王子?”

我摇头:“看背影想起一位故人。”

於夫罗没有再说什么,牵起我的手说:“我们回去吧,麦宁是急性子,可能过不了一会儿就回去学堂里找我。”

我任由他牵着手,一路上满脑子是那个熟悉的背影。回到屋里时,麦宁已经笑坐着在等,她一见我就嬉笑着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这衣服还真是合身,这儿的冬天不比大裕,冷得吓人,早就想来看你,哥哥不许,我一直担心,今日看来,你们还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於夫罗笑说:“你嘴巴上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有事求我?”

麦宁涨红了脸扭着手撒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