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文支支吾吾地应酬了几句,道:“您二位都是忙人,能再见一次都是福气了,哪能经常见到。”

“那也不一定。”王柏笑道,“裴家大太太这些日子总是不好,杨斗星都快住在临安了。你们有什么事,大可直接去裴府求见。”

这一次,不也是裴家的帖子把他半夜三更招来的吗?

郁家的人俱是一愣,随即又有些高兴。

有个这样的名医在身边,有时候未必用得上,但心里却要踏实几分。

郁文谢了又谢,把王柏哄高兴了,这才把王柏送走,回来的时候,虽是初秋,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哎,这些名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打交道。”

郁远忙给郁文倒了杯茶,又向佟二掌柜道谢。

佟二掌柜见这里没什么事了,笑着告辞:“若还有什么事就直接让店里的小二去前面的铺子传个话,大家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理应多帮着点,您千万别和我客气。”

郁文和郁远忙道谢,亲自送了佟二掌柜出门,并道:“等过两天我们家姑娘好一些了,我再去给裴三老爷道谢。”

这就不是佟二掌柜能做主的了。

他笑着应了,说了几句“好好照顾家里的孩子要紧”之类的话,回去歇了。

知道郁棠没事,郁文和郁远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郁远更是打趣郁棠道:“让你不知道收敛,现在知道克制了吧?”

郁棠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看着郁远。

郁远又觉得她有点可怜,去倒了杯温水要扶她起身喝水。

郁棠紧紧地闭了闭嘴,可怜兮兮地求着大堂兄:“我已经喝了两壶水了,再喝下去,肚子都成水囊了。”

“活该!”郁文听了笑道,“谁让你不听话的呢?”

郁棠大呼冤枉,道:“是我不听话还是您没有交代我。我哪里知道那些东西那么厉害。我回去了要跟姆妈说,说您带我出来,也不管着我,让我乱吃东西。”

“你敢!”郁文还真不愿意让陈氏着急,道,“你要是回去了敢跟你姆妈吭一声,我以后去哪里都不带着你了。”

郁棠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满,然后和父亲讲条件:“那你回去了也不能说我在夜市上吃坏了肚子。”

郁文愕然。

郁远大笑,道:“叔父,您上阿棠当了。她就不想让您跟别人说她在夜市上吃坏了肚子的事。”

郁文呵呵笑了起来,点了点郁棠的额头,道:“小机灵鬼,我和你大堂兄都守口如瓶,你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郁棠小声嘀咕着,喝多了水又想上厕所了。

郁文和郁远直笑,请了客栈的老板娘帮着照顾郁棠,回了自己的房间。

折腾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时候郁棠才睡着,等她一觉醒来,是被饿醒的不说,郁文和郁远还都不在了客栈。

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面相敦厚老实,笑着给她端了温水进来,道:“你喝点水。你爹和你兄长走的时候都反复叮嘱过我们了,不能给你吃的,只能喝温水。你先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郁棠觉得自己都快变成水囊了,肚子里全装的水,动一动都在晃荡,她阻拦了老板娘的水,问老板娘:“您知道我爹和阿兄去了哪里吗?”

“说是要出去逛逛。”老板娘也不勉强她,笑着把温水放在了她床边的小杌上,“说你若是醒了,就在店里休息。他们晚上就回来了。”

难道是去那个姓钱的师傅那里?

郁棠不敢多问,怕被有心人看出什么,和客栈的老板娘寒暄了几句,就佯装打起哈欠来。

老板娘一看,立刻起身告辞:“您先歇着,有什么事直管叫我。”

郁棠谢过老板娘,等老板娘走后,她感觉更饿了,可惜不能吃东西。

她数着自己出门前母亲背着父亲悄悄放在她荷包里的碎银子,觉得这次真的是亏大了。

父兄都不在,她又不好到处跑,自己把自己拘在客栈里发了半天的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前世李家的那个牢笼似的——因为答应过李家会守节,她以孀居的规矩要求着自己,处处留意,处处小心。但她遵守了承诺,李家却背信弃义……想到这些,那些被她压到心底的不快就像溃了堤似的,汹涌喷出,止也止不住了。

她不想这样呆在这里。

她想出去走走。

或者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前世,她是怎么打发那些苦闷的日子的?

做头花。

是的,做头花。

做各式各样的头花。

她答应李家的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若是能报答大伯父一家的恩情,他们两家有一家能爬上岸去,她就是苦点累点又有什么关系?等她真的开始守节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日子是真的很难熬。从天黑盼到天明,从天明盼到天黑。从朝霞满天坐到夕阳西下。一个刻钟,一个时辰,数着数儿过。她觉得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非常地浮躁,做什么事都做不好,也不喜欢做。养花、刺绣、制衣,都试过了,还是不行。

直到有一年端午节,李家那个叫白杏的小丫鬟悄悄送了朵枣红色的漳绒头花给她,还悄悄地对她道:“我知道您不能戴,可您可以留着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那是一朵很普通的头花。

做成山茶花的样子。

不过酒盅大小。

铁丝做的花枝边线都没有缠好,露出些锈斑来。

粗糙得很。

搁她在娘家的时候,就是双桃也不会买。

可就是这朵花,她时时拿出来看看。

那暗红的枣色,带着绒毛的花瓣,居然渐渐地抚平了她的烦躁。

她开始用丝线缠绕露出锈斑的花枝,用绿色的夏布给花做萼……后来,她开始给小丫鬟们做头花。

杭绸的、丝绒的、织金的、粗布的、细布的……丁香花、玉簪花、茉莉花、牡丹花……酒盅大小的、盖杯大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钉铜珠的、钉鎏银珠的、钉琉璃珠的……到后来能以假乱真,在六月里做出玉兰花挂在香樟树上……

她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做头花上。

郁棠掩面。

自重生以来,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如新生一样,把从前的种种都忘掉。

特别是在李府里养成的那些习惯。

她不仅没有动过头花,没有去找李家的人报仇,她甚至连她死时的苦庵寺都没有去看一眼。

可有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刻在她的骨子里,融到她的血液里。

她改不掉,忘不了。

郁棠想做一朵头花。

小小的,粉红色的,一瓣又一瓣,层层叠叠,山茶花式样,歇一只小甲虫,绿豆大小,栩栩如生,趴在山茶花的花蕊上,戴在她的发间。

那是她前世自从李竣死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打扮。

郁棠此时就像干渴的旅人,抵御不了心里的渴望。

她起身梳妆打扮。

看见铜镜里的女子有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照亮整个夜空。

她慢慢地为自己插了一朵珠花,戴上了帷帽,起身去找老板娘:“您这附近有卖铜丝绢布的吗?我想做点头花。”

老板娘知道她是秀才家的闺女。可秀才家多的是需要女眷做针线才有吃穿嚼用的。她只是同情地看了郁棠一眼,就指了门外的一条小道:“从这里出去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那一条巷子都卖头花梳篦、帕子荷包的。”

不仅有这些东西卖,还有做这些东西的材料卖。

有收这些东西的店家,也有卖这些东西的客商。

老板娘想着他们家和裴家熟,还叫了个小厮跟着她一道去:“帮着搬搬东西,指指路。”遇到登徒子,还可以威胁两句或是唤人去帮忙。

郁棠谢了又谢,由那小厮领着出了门。

花了三两银子,半天的功夫,她买了一大堆铜丝线、鎏金鎏银琉璃珠子还有一堆各式各样零头布回来。

喝了点水,她就坐在客房的窗棂前开始做头花。

熟悉的工具、熟悉的材料、熟悉的颜色……郁棠的心平静了下来,既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饿。

☆、第四十章 揭开

不知不觉间,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郁棠这才发现太阳都已经偏西了。

她起身,揉了揉有点酸胀的眼睛,出了门招了个小厮来问:“郁老爷和郁公子都没有回来吗?”

“没有!”小厮答道,郁棠就看见佟二掌柜走了进来。

他和佟大掌柜很像,倒不是五官,而是气质,都给人非常和气、好说话的感觉。

客栈的老板在柜台上管账。

他问客栈的老板:“老板娘在不在?郁家小姐怎么样了?一直惦记着要来问问,结果今天生意太忙了,总是抽不开身。”

男女有别。

客栈的老板也不好意思去探望郁棠,道:“应该没事了吧?之前还听店里的小二说郁家小姐出了趟门买了些东西回来——还能逛街,多半好了。”但具体好没有,他也不知道,说完这话,他又让人去喊了老板娘出来。

老板娘笑道:“好了,好了!就是精神不太好。不过,任谁这一天不吃东西也会没精神啊!”

“那就好。”佟二掌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我们家三老爷已经知道我用他的名帖给郁小姐请大夫了,到时候三老爷要是问起郁家的情况来,我也知道怎么回答啊!”然后他又问起郁文和郁远来,知道他们两个人一大早就出了门还没回来,他道:“那我就不去探望郁小姐了,郁老爷和郁公子回来,您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他们。”

老板和老板娘连声应好,送了佟二掌柜出门。

郁棠也不好意思出去打招呼,又折回了自己屋里。

掌灯时分,郁文先回来了。

他神色疲惫,老板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笑容都有些勉强,他草草地和老板客气了几句就回了房。

郁棠听到动静,就去了父亲屋里。

“坐吧!”郁文眼底的倦意仿若从心底冒出来的,他抚了抚额头,道,“你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看看你。你今天怎么样?肚子还疼吗?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呆在客栈里做什么?”

郁棠一一答了,然后帮父亲倒了杯热茶,这才坐到了父亲的身边,道:“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郁文点头,端着茶盅却没有喝茶,而是愣愣地望着郁棠,目光深沉,显得很是凝重。

郁棠心中咯噔一下。

按照他们之前的打算,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爹去查鲁信的事,看鲁信的死有没有蹊跷,而郁远则去找那位姓钱的师傅,看他能不能帮着把那幅《松溪钓隐图》再揭一层。现在郁远没有回来,不知道那位姓钱的师傅会怎么答复郁远,郁文这里,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静心屏气,等着父亲想好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郁文果然沉默了良久,这才道:“阿棠,你是对的!你鲁伯父的死,只怕真的应了你的猜测!”

得了这样的信息,郁棠心里面反而踏实起来。她道:“难道鲁伯父是被人害死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可他按理不应该这样死的。”郁文细细地和郁棠说起他查到的事来,“你鲁伯父死之前,还欠着客栈的房钱和巷子口小食肆的酒钱,而且他刚刚和新上任的提学御史搭上关系,听那客栈的老板说,他已经得到那位提学御史的推荐,过两天就要去京城的国子监读书了……”

郁棠皱了皱眉,道:“会不会是鲁秀才吹牛?”

“不管是不是吹牛,他准备去京城是真的。”郁文道,“他还找了好几个熟人凑银子,想把住宿的钱和酒钱结清了。客栈还好说,那小食肆的老板听说他要走了,怕他不给酒钱偷偷跑了,一直派自己的儿子跟着你鲁伯父。那小食肆的老板说,当天晚上他儿子亲眼看见你鲁伯父回客栈歇下了,怕你鲁伯父半夜被人叫出去玩耍,小食肆老板的儿子一直等到打了二更鼓,实在是守不住了才回去的。

“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却发现你鲁伯父就溺死在了离客栈不远的桃花河。

“我也问过客栈老板了,客栈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发现你鲁伯父出去。”

郁棠打了个寒颤。

郁文也神色黯然。

两人都觉得形势不妙,既不敢继续查下去打草惊蛇,也不敢就这样装糊涂,等到祸事临门。

一时间,父女俩都没有了主意。

郁文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等阿远回来再说。”

做钱师傅这种生意的,通常都很忌惮生面孔。今天郁远过去,并没有把画带过去,而是请了个和那位钱师傅私交非常好的朋友做中间人,试着请钱师傅帮这个忙。

至于成不成还两说。

郁棠见父亲有些丧气,只得道:“阿爹,您还没有用晚膳吧?我让老板娘端点饭菜上来。今天店里煎了鱼,我坐在屋里都闻到了那香味。”

这家客栈是可以包餐,也可以单点的。

郁文他们不知道事情会办得怎样,没有包餐,就只能单点了。

“还是等阿远回来吧!”郁文蔫蔫地道,郁远回来了。

他倒是神采飞扬,高兴地道:“叔父,钱师傅让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过去,看过了画才能给我们一个准信。”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郁文打起了精神,但郁远还是看出了端倪。

郁文也没有瞒他,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郁远。

郁远神情严肃,道:“那我们明天更要小心一点了。”

郁文叹气,道:“吃饭吧!尽人事,听天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郁棠忙去叫了饭。

吃过饭,原定去小河御街夜市的,大家也没有了心情,早早就各自回了房。

郁棠继续做头花,直到听到三更鼓才睡下。

翌日她起来的时候听到郁文在和掌柜的说话,郁远带着画已经出了门。

不过,这次他回来得挺早。

午饭前就回来了,而且把画留在了钱师傅那里。

他两眼发亮地压低了声音和郁文、郁棠道:“钱师傅看过画了,说这画最少还能揭三层,问我们要揭几层。我想着总归麻烦他一次,也没有客气,就让他能揭几层是几层,不过,要比之前讲的多要五两银子,要到明天下午才能拿画。”

郁文自昨天知道鲁信的事之后就心情低落,闻言简单地应了一声“行”,直接拿了银子给郁远。

郁远拿了银子,又出去了一趟。

☆、第四十一章 丢脸

到了下午,郁远回来了,他们也没什么事了——现在就等着钱师傅那边看能不能有什么现了。

郁文等得心焦,和客栈老板下棋打时间。郁远有些坐不住,和郁文打了声招呼,街上逛去了,想看看杭州城什么生意好,大家都做些什么生意,怎么做生意的。

郁棠在房间里做头花。

有人进来道“郁老爷住这里吗?”

郁文抬头,道“哪位找我!”

来者十五、六岁的样子,唇红齿白的,做仆从打扮。他笑道“我是周老爷的小厮,我们家老爷让我来看看您在不在店里。”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郁文奇道“周老爷?哪个周老爷!”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那小厮陪着周子衿和裴宴走了进来。

郁文笑了起来,忙迎上前去,行着揖礼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状元。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找我?”又朝着裴宴行礼。

裴宴还是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淡然朝着郁文点了点头。

周子衿道“听说令千金病了?我们应该昨天就来看看,可昨天约了人见面,一顿午饭吃到了下午,我也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失礼,就没有过来。怎样?令千金好些了没有?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郁文听了很是感动,道“小孩子家,吃夹了食,已经拿了裴老爷的名帖去请了王御医过来瞧了瞧,说是没什么事,禁食就行。劳您二位费心了。我还准备过两天去裴府道谢,没想到您二位先过来了,真是过意不去。”说完,又单独谢了裴宴。

裴宴没说什么,受了郁文的礼。

郁文道“周状元和裴老爷等会可有什么事?不如我来做东,就在附近找个饭庄或是馆子,我请两位喝几盅。”

周子衿眼睛一亮,显然对此很感兴趣,谁知道旁边的裴宴却在他之前开口道“不用了,你这边肯定还有很多事。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喝酒吧!”

郁文只当他是客气,语气更诚恳了“以后的事我们以后遇到了再说。你们能来看我们家姑娘,我这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若是就这样走,您让我心里怎么想?特别是裴老爷,昨天要不是您那张名帖,我们家姑娘还不知道遭什么罪呢!”

“那也是碰了个巧!”裴宴淡然地道,执意要走。

周子衿倒是想留下来,可见裴宴不像是在客气,只得出面道“真不是和你客气。我们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令千金。令千金既然没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郁文当然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走了,拦着两人不放。

周子衿无奈,道“不是我不给老兄这个面子,实在是遐光他……令千金吃坏了肚子,他因这个,拦着我不让我去小河御街那边的夜市……”

非常遗憾的模样。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二楼的客房传来“啪”的关门声。

众人不由齐齐朝上望去

只看见紧闭的房门。

郁文想了想,笑道“大概是我们家姑娘,不好意思了!”

“那是,那是!”周子衿笑道。

裴宴却从头到尾眉眼都没有动一下。

屋里的郁棠满脸通红,咬着指甲打着转。

裴宴不是来见那个什么御史的吗?跑这里来干什么?梅家桥和如意客栈可是一个北一个西。

不过,裴家当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