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老妇人连忙将茶叶收起,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茶不是卖的。”

“不是卖的?”王四嫂有些不乐意了,“莫非卖荼还看主顾不成?”

“怎么敢哪!”老儿忙不迭赔礼,“不瞒诸位,我们都是政和那边的乡下人,世代以种茶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赶了几百里路,特意来泉州想卖个稍好一点的价钱,不想年纪大日头毒,我老伴刚到城外就发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点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关着门的铺子,“若不是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原来是来报恩的。”

“是啊。”老汉满脸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这样没了——不瞒你们说,当时官道上人来人往,硬是没第二个人过来看上一眼!”

话说到这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诸人回首,只见早点摊上那个年轻道人忽然长身而起,脸色苍白,手里的筷子已经被硬生生地折断。

“喂…喂!”烧饼郎怒斥,却见对方扔下一块碎银子,转瞬离去。

“看不出来嘛,这个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对人爱理不理,居然还是个热心肠!”王四嫂想了想,道,“你们等一下,只怕她还没起,我去后院帮着叫一声看。”

那一对老夫妇忙不迭地道谢。

王四嫂转过后屋,叫了几声,忽然间怔住了——花镜的侧门半掩,竟然是没有关上,门缝里依稀可见地上掉落着一些杂物。

大清早的,怎么开着门,里面又没有一个人影?难道是进了贼了么?

王四嫂心里一个咯噔,走过去试探地推了推门。“吱呀”一声,侧门应声而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本来满室的花草早已无影无踪,清晨的光线毫无遮挡地从窗口透入,把这个雪洞也似的房间照得内外通透。

只是一夜之间,整个店铺里已经空无一人。

※※※

十年后。高宗绍兴十一年六月十五。

临安城北的余杭门外,运河上舟船往来如梭,一片热闹景象。

京杭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完成于隋代,至宋时最终成为纵贯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启临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后,战祸渐渐平息,百姓休养生息,商贾贸易重新繁荣,临安人口多达一百余万,漕运也可谓盛极一时。

运河渡口每日里有上百艘官船私船进出,往来贯通了大江南北。

“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么?”一个船家看到有人来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经是薄暮时分了,他这三天还没开张过,此刻只盼收能拉到一个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这些天的亏空。

然而抬头一看,却是一怔:来到码头上的居然是两个女子。当先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坠泪痣。另一位年纪略小,做丫鬟装束,伶俐活泼,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跟在主人后面。

当先女子还没有开口,后面的丫鬟便抢先道:“船家,我们要包这条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犹豫地打量着来人:“就姑娘两个人?”

丫鬟点了点头:“就我们两个!怎么,不做女人生意啊?”

“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间甚重礼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里都足不出户,这般抛头露面地孤身出远门的,难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对方几眼:那个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丽,气质高华,竟又不似那些沦落烟花的风尘女子。见多识广的船家一时间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有些发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个丫鬟却不耐烦起来,跺脚,“我们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愿接这趟生意,我们就另外找别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听是一单出远门的大生意,登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脸笑容,“不是吹嘘,这码头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这条水路,再无别家肯撑船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信姑娘你问问。”

“哦。”白衣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着对方的脸色,也不明白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连忙再补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头毒晒——两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样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样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种连蓬都没有的破船?”

他虽是粗人,但这话却说得讨巧,那个丫鬟听了顿时转怒为喜,啐了一口:“你见过神仙么?说得倒是好听!”

“小人没那福气见,不过料想和两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终于微微笑了一笑,启口问:“那么,要多少船钱?”

“五两银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钱的主儿,便大着胆子出了个比平日高一倍的价格,“包吃包住,还有小曲儿听,包两位满意。”

“我们自己带了吃食,谁要吃你家那些腌臜东西!”那个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儿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们的隔天饭都呕出来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还待吹牛,白衣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对一边的丫鬟低声:“雪儿,别饶舌了,上船吧。”

眼见终于谈成了一笔生意,金老大登时笑逐颜开,连忙拉过纤绳,将油蓬船靠上埠头,口里连声叮咛:“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个活泼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只是在岸边一点,便轻身跃入了船上——她身轻如燕,跳上来时油蓬船居然连摇都没有摇一下,走入舱里靠窗座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顾看了看。

这条船不算太大,里面收拾得也干净,用一道布帘子分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舱,后面却隔了一个小小的休憩间出来,里面被褥器具一应俱全。

“还不错吧?”金老大笑道,“这可是不久前为一个迁官的老爷家眷特意设的,正好配得起给两位姑娘住一宿。”

雪儿嘀咕了一声:“小姐,权且坐一坐吧!”

那个白衣女子踩着踏板盈盈走上船头,弯腰入舱,倒也不像个挑剔的人,在窗口捡了一个位置坐下后,道:“那就开船吧,我们有些赶时间。”

“好嘞!”船家一边解开缆绳,一边问,“过两天就是观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国清寺上香么?或者是去桐柏宫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只是去山里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运河的水面,忽然间眼神一停,仿佛在人群里看到了什么一般,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姐?”雪儿蹙眉,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码头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么事?”金老大探出头去。

已经是下午,夕阳映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里,依稀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远处奔来,脚步轻盈如飞,却是一个扎着双角的道童。那个十五六岁的道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浓眉,顺着落日看过去。

落日溶金,光华璀璨。在那样灿烂的金光里,可以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过来,那是个二十开外的年轻男子,披着道家穿的羽衣,束发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飞入鬓,衣袂在斜阳下翻飞,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从帘下望着那个人,不由微微蹙了眉来。看得那个人走来,她身边的丫鬟已经紧张起来了,低声嘀咕:“小姐…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走过来,“泉州故人。”

“泉州?”雪儿霍然明白过来,“那个牛鼻子?!”

已经十年了,世事沧桑变幻,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竟完全没有老去,依然如同当年在泉州看到时那样,剑眉星目,就如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却暗自吸了一口气——十年不见,这个人应该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可是为什么此刻走过来却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个小道童之后?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锐利,显得有些污浊。那种污浊,令她一见之下隐隐警惕。

那个道人缓步走过来,不时低声咳嗽,手里提着一个木箱子,看起来似乎颇为沉重。金老大一看来的是个道士,心里啐了一口晦气,口里便不客气的拒绝:“两位,抱歉,这船已经有客人包了,不带人!”

“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得连夜赶去,”那个道人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虚弱,“问了一圈,都说这条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还请帮忙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这里是十两。”

金老大本来老大不乐意搭上和尚道士这种晦气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锭银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时间心意动摇,回头看了看舱里:“可是…”

宋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经是罕见,而女客若和年轻道士结伴而行,那简直是伤风败俗之事了,即便他松口,只怕舱里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舱里那个白衣女子卷帘看着码头上走过来的人,却默然蹙起了眉头,眼神有些奇特。

怎么?金老大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见岸上的那个年轻道人同时也望向了这边——两个人,一个在舱里一个在岸上,就这样四目相对。

那一瞬,船家仿佛看到一种奇特的光在这个道士的眼里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惊:这个道人好生无礼,这样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舱里女客的美貌?就在这时,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无妨,船家,就让这位道长上来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场缘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过神。

“如此,多谢了。”那个年轻道人听得对方同意,立刻长揖到地,转头对身边童子道,“灵宝,还不快把东西搬上船!”

“是。”那个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见他如何用力,纵身一下子就跃上了船头——然而他跃起时虽然看起来轻便利落,落下时却重得要命,简直如同一砣铁块猛然砸下,居然就将整条船都压得迅速倾往一侧,差点便翻了过去。

“哎呀!”那个小道士本想卖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陆地,只吓得一声惊叫,连忙抱住那个箱子,跌了个屁股开花。当下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看了一眼木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丫鬟看到对方这样手足无措的狼狈样,不由嗤的笑了一声。

“小杂毛!在搞什么!”船一个剧烈摇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点住码头上的石头,吓得脸都变白了,“要弄翻我的船么?拿上来的是什么东西,那么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鲁莽了…”

他正要挥舞竹篙打过去,手臂却顿时酸软无力。金老大一转头,立刻又吓了一跳,“你…你何时上的船?”那个年轻道人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扣住了他的手,温言赔礼,动作之快,简直如同鬼魅!

“还不开船?”雪儿却在船舱里高声催促,“我们还要赶时间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个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测着什么,不再说话,拿竹篙在岸上一点将船撑了开去。

是什么东西有那么沉?难道是一箱子黄金?

※※※

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内。

船从临安出发,从京杭运河南下到绍兴,再经鉴湖、若耶溪、剡溪、灵溪、金溪,直达石梁。这一条水路,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唐诗之路”。从晋代谢灵运开始,有无数名家曾经走过:李白、杜甫、孟浩然、刘禹锡、贾岛、杜牧…

然而此刻,在乌篷船里坐着的,却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头冒雨撑篙,不时好奇地看着舱里——帘幕低垂,烛影绰绰,道童和丫鬟都已经下去整理行装了,灯下只看得见那一对男女隔桌而坐,低声交谈,声音轻而细,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问道长名号?”

“在下明幽岩,来自青城山紫霄宫。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单名螺,临安人氏。”

说到这里,舱里安静了一瞬,明幽岩又开口:

“那么,请问白姑娘此次去往何处?”

“天台县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并无隐瞒,“有两位故交久未探访,前日修书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长仙驾欲往何处?”

明幽岩也笑了:“不瞒姑娘,在下和灵宝也正准备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说来,倒真是巧了。”

明幽岩轻叹一口气:“看来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缘未了啊。”

越说越不像话!金老大啐了一口,将船往河心里撑了过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轻道人暗夜共处一室,还谈得如此投机,接下来说不定就要作出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来——真是世风日下!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却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凑越近。

然而舱里的声音就此安静下去,再也听不到声响。

这两个人,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金老大简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过去挑开窗帘看上一眼,却只听船头簌簌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转头看去,却见是两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舱汲水。两人年纪都小,性格又活泼,半日便熟悉了起来,此刻共同为各自主人准备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开了。那个叫灵宝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来,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么?”雪儿登时不快起来,“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