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人当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宫的继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门人,”灵宝傲然,指着雪儿嗤道,“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却还不知道庆幸,回头肯定悔之无及。”

“呵,”雪儿讥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灵宝哼了一声,“跟你说,我跟了师父十年,可从来没有见他老过:十年前是二十岁,十年后还是这般样貌!光这一点就够吓人了吧?”

雪儿微微一震,口里却不服输:“道家修炼内丹,吐纳静坐,就算驻颜有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你师父又不是女人,要这般爱惜这幅臭皮囊有什么用?”

她口齿伶俐,登时将灵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气哼哼地道:“真是个刁钻丫头!难怪以前我家主人从来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么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脑袋,嘀咕了一声:“莫非是动了凡心?”

雪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不等她说什么,灵宝顿了顿,又露出一个惫懒的笑来:“不过,就是动了也无妨,反正我们是正一道的。”

雪儿倒是好奇起来:“正一道又如何?”

“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灵宝捉狭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霉的家伙,我们不但可以吃荤,还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闺秀小姐想嫁给我师父!”

雪儿想要抢白他几句,却眼睛一转,追问:“那你师父到底怎么个厉害法?说来听听——我听说以前道君皇帝身边的那些道士都个个厉害得不得了,难道你家主人是他们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灵宝原本年龄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幽岩收养的孤儿,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如此殷勤相问,一时间不由得起了得意卖弄之心,大言不惭,“你说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灵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个个都是欺世盗名的家伙,哪里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纯素道长的亲传大弟子!”

“啊?”雪儿不信,“吹牛的吧?”

“当然是真的!”灵宝汲了水,侧过头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背着的那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么?说出来吓死你——”

刚说到这里,“啪”的一声,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额头上,惊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团的软蜡,刚被从烛上掰下来,然而打在头上却如同生铁般疼,起了一个红肿大包。

“还不快去烧水?”舱内传来明幽岩冷冷的声音。

“是…是。”灵宝显然极怕这个师父,立刻噤若寒蝉地提着水回了后舱。

“雪儿,”帘后也传来白螺的声音,“别饶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儿吐了一下舌头,连忙也溜回了后舱。

船舱内,烛影摇红,明幽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黄惯了,白姑娘切莫见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没有说话,明幽岩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在灯下相对坐着,一时无话,只有头顶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声。白螺静静地听着,眼神不易觉察的一变:在这个舱里,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听啪的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间,明幽岩长叹了一声,“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却有一桩恨事一直耿耿于怀,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难免留遗憾,道长何必太介怀?”

明幽岩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得她如此一言,便看着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间抬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几声。

“道长身体似有不适?”白螺问。

明幽岩勉强笑了一笑:“偶感风寒,小恙而已。”

“师父,好了。”灵宝烧好了水,在船尾喊。明幽岩应了一声,起身对白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白螺独自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眼神落在他们带进来的那个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只红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个太极八卦图。灵宝上船后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舱的最角落里,旁边放了一些他们俩个随身携带的行囊雨伞之类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给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个木箱本也是极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有些变了:这个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却显得极重,更奇特的是箱盖缝隙上贴了一圈黄纸——她弯下腰,细细看了一看,发现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书写成。那些血咒还不止一层,竟是重重叠叠写了三遍,血迹有新有旧。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时凝聚起来。只待再看,却听后面脚步声起,有人急促地走了过来,她连忙站起。

“小姐,干嘛要和这两个道士一起走!”雪儿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气鼓鼓的进来,将方才在船尾的话复述了一遍,嘀咕,“那个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坏有多坏,还说什么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么,倒的确是可以娶妻的。他没说谎话。”白螺随口淡淡道,目光还是不离那个木箱左右,脸色越来越凝重。

“小姐?”雪儿看得她神色不对,不由自主地顺着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个暗红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声,“这个东西…可透着古怪。”

“你看。”白螺点了点头,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着两点发黑的红色,竟似是血干涸后留下的痕迹!雪儿凑上去闻了一闻,隐隐察觉有一丝刺鼻的腐烂气息,只是被人用朱砂的味道强行盖了过去,并不明显。

“天!”雪儿低呼了一声,“这难道是…”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船尾传来一声重响,似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灵宝的声音随即在黑夜里传来,惊慌失措:“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白螺脸色霍然一变,立刻飞奔而出。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横着一个人,羽衣道冠,正是明幽岩。铁桶倒在舱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灵宝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一边推着没有知觉的人,一边带着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脉,便松了一口气:“还好,先送到舱里躺下。”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金老大此刻也从船头赶到,一见这等场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该让牛鼻子道人上船!”

“没事,”白螺回头看了一眼闻声赶来的船家,“这位道长因为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事,不必惊慌。”

“…”金老大还想问什么,然而在女子淡漠镇定的目光下居然缩了回来——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质,冷冰冰,却又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夏日里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喝下去毛孔舒爽,让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对。更何况…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转,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前舱。那只木箱子还放在角落里,没人看管,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扰了。”金老大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离开,白螺吩咐:“灵宝,麻烦扶你师父到榻上躺下。”

灵宝正在六神无主,听得她那么一说,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儿执灯过来,放在榻边。灯下只见明幽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上却现出了一线殷红,从发际直贯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画出一般!灵宝一见,便惊得“啊”的叫出声音来。

“别吵。”白螺把明幽岩安置在榻上,细细把了一下脉,又看了一看对方气色,手指迅速地掐算着,脸色阴晴不定。

“我,我师父他没事吧?”灵宝稍稍定下心来,结巴着问。

“喂,”雪儿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师父?”

“…”灵宝此刻却顾不得她的冷嘲热讽,只是盯着昏迷的明幽岩,忐忑,“我师父…我师父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到底怎么了?”

白螺叹了口气,忽地问:“你们前一段时间,可曾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不干净?”灵宝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阴气很重的地方。”

“这…”小道童迟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还真的问准了——这一两年,师父一直在北边被金人占了的地方修行。一路从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才刚刚才回到临安这边。”

“胆子真大,”雪儿啧啧赞叹,“北边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凶性,若发现你们两个汉人偷偷越境潜入,还不当作探子给扣起来?你们去那里修行?那里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却道,“你们是去去收敛尸体、超度亡魂的么?”

灵宝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点点头,低声:“太惨了,那边。”

叽叽喳喳的雪儿吃了一惊,看了这个哽咽的小道童一眼,不由也不说话了。她们虽然不曾去过长江以北沦陷于金兵之手的地方,但也听说靖康之难后那边的惨况:无数村镇被焚烧,无数百姓被屠杀,一些地方几百里不见人烟,只能闻到尸臭味。

“你有一个好师父。”白螺叹了口气,对灵宝道,“只是这事却有些麻烦——既然你们是道家,身上可有带金丹之类的东西么?”

“有的,有的。”灵宝忙忙地回答,“寒羽湟、赤石脂、矾石、磁石、云母…”

“拿一点赤石脂来给我。”白螺低声吩咐。

“是!”等灵宝下去后,她又转头向雪儿:“去拿我包袱过来——顺便关上门,拉下帘子,别惊动了船家。”

“是。”雪儿迅速退了下去。

白螺支开了两人,迅速伸手进明幽岩胸口的衣襟里去探了一探,脸色顿时大变——等她抽出手,整个手掌上都印染满了暗红色的血,带着污浊的腐臭和朱砂味,和那个木箱子里沁出来的一模一样!

腐臭,殷红,透着尸骨的气息。

“小姐,拿来了!”雪儿从外面捧了包袱,探头进来,“要哪种药?”

白螺连忙将明幽岩的衣襟重新盖好,头也不回地一伸手:“把我们出门前准备在路上吃的饭团拿两个出来给我。”

“啊?”雪儿愕然。

“快给我!”白螺低叱,“再去看看灵宝怎么还没打水过来!”

“好,好。”雪儿连忙点头,摸了两个用艾叶包着的黑糯米饭团放到小姐手掌心——小姐这般沉不住气,可真是罕见!难道还真的对这个牛鼻子道士上心了么?虽然这家伙是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可是…

她刚嘀咕着一转身,忽地听到前面舱里的灵宝又发出了一声大叫!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喊,“快…快来看看!”

“这小厮,总是大惊小怪!烧个水也…”雪儿嘀咕着,有些不以为意。然而那声音却迅速地大了起来,仿佛被人揪着脖子,透出一股凄厉和恐惧:“救…救命!救——”

在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雪儿脸色一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边大声问:“怎么了?”

这艘船本来就不大,前后舱之间也不过数丈的距离,不过是一个转身来回。从她听到呼救声到奔到,只不过用了短短一弹指的时间——然而前舱灯影剧烈地摇晃,空空荡荡,却已经没有一个人!

地上只有一滩血迹和凌乱的挣扎痕迹,行李被打翻了一地,丹药洒得到处都是。舱板上赫然有几个血红的掌印和拖曳的痕迹,显然是灵宝被什么东西缠住,倒着往后拖了几步,他拼命挣扎却还是无法反抗,短短片刻便消失了。

“小姐…”雪儿这才觉得彻骨的寒意,失声,“小姐!”

白螺抢身而来,一眼看到舱里的情况,顾不得说一句话,迅速将雪儿推到一边,反手一掌劈在了虚空里。只听喀喇一声,那一只放在角落里的木箱子忽然震了一震,自动打了开来!那一瞬,邪气汹涌而来,还来不及看到里面有什么,一蓬污血便飞溅出来,将整个船舱都笼罩在一片污浊中。

“小姐!”雪儿惊呼,“小心!”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亮的电光忽然掠来——那把白虹剑刺破迷雾,呼啸而来,剑上有凛凛青色的锋芒,剑芒所到之处邪气纷纷退避,仿佛有灵性般地一转,扇形展开的光幕护住了她们两人。趁着这个空档,白螺双手一合,一道清风平地旋转而起,将那一蓬血死死裹住,一滴也没有溅出。

“何方魔物!”雪儿清叱一声,扑拉一声跃在半空,双翅瞬地展开,献出了白鹦鹉的真身——打开的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全身血红。雪儿一把将那个东西抓了出来,尖尖利爪扬起,尖喙便要将对方眼珠啄食出来。

“住手!”忽然间有人厉叱。

雪儿一惊,听出居然是明幽岩的声音,利爪便顿住了。

方才昏迷的人居然在此刻醒了过来。随着他的喊声,那把白虹剑飞速回旋,一下子将雪儿逼了开去。然而,就在双方都停顿的短短片刻里,只听咔嗒一声,那个打开的木箱子又自动阖起,所有邪气都迅速倒吸而入,丝毫不剩,只留下地上那个血污满身的一团还在微微颤动。

“灵…灵宝?”雪儿大吃一惊,松开了爪子。那一团血污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蠕动着,发出断续的微弱呻吟。仔细听去,他嘴里断断续续念的却是什么“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净心神咒?”白螺愕然。

——在这样危急关头,居然还知道不停的念咒来护住最后一缕心脉,明幽岩倒是找了个机灵弟子。否则被那样厉害的魔物吞噬,就算被救了回来只怕也会失了魂魄。

“怎么回事?”雪儿收拢双翅落回地上,变回了人形,确认了躺在地上的果然是片刻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小道士,不由满腹不解——只是短短片刻,怎么就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个小牛鼻子是怎么了?

她站在那里左看看又看看,希望白螺或者明幽岩给出一个解释,然而明幽岩只是强自支撑着喝了一声,便又倒了下去。那把白虹剑没有立刻飞回他身边,依旧在半空停着,剑尖颤巍巍地对准那一个阖上的木箱,锋芒锐利,警惕万分。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头。

白螺走上前去看着那一只木箱,双眉紧蹙——果然,四面封着的符已经被撕裂,那个红酸枝木的箱子越发的血红了,触手湿润,竟似乎有血从里面沁出来一样!当她的手指按上去时,明显地感觉到箱子还在不停地震动,仿佛里面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要破壁而出。

她手上默默凝聚起灵力,几次用力,居然无法压服。

“搞什么啊!到底…”雪儿扶起了地上的灵宝,用手巾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血污,喃喃。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小姐手心里忽然闪出了一道凛冽的光华——“啪”的一声,白螺将一物反扣在木箱上,整个颤动的箱子立刻平静了。

“啊?”雪儿失声,“小姐你…怎么把花镜都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