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腿,毫不犹豫的将他踹趴在了床上,而后一字一顿的说:“你竟然穿着鞋睡觉,而且,吐了一床。”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儿就叫人给你送十床全新的被褥,床上铺一床,地上铺九床,你看怎么样?”他揉着屁股站了起来,“姑娘家的怎么力气跟蛮牛似的。”

我刚才的力道可是两成都不到。“出去,我要锁门了。”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是要去卿言那里吗?”

“恩。”

“你手没事了?”

“恩。”

“那正好,我跟你一起去。”

我瞧他一眼,“你去做什么?”

他回的理直气壮,“我找卿言有正事!”他突然像泄了一口气,诺诺的问“对了,我昨晚有和你说什么吗?”

“......”我能说什么都说了吗?

他干笑了几声,“哈哈,不会的,我酒品十分好,铁定什么也没说。”

对于他的自我安慰我只能回以同情的眼神。

他十分尴尬的收回了笑容,默默的走在了前面,嘴里似乎低声说着:“老子以后再也不碰酒了。”

杨呈壁进了周卿言屋里后便将门关了起来,我头一次被排除在了他们的谈话之外,这让我有些怀疑,莫非他找周卿言真有什么正事?只是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正事,要知道他以前找周卿言也找的勤快,但说穿了无非是找个不惹卞紫厌烦的借口来风月阁,再靠卞紫对周卿言的迷恋将她约出去而已。如今卞紫都被他带走了,他找周卿言还能有什么正事?

算,爱正事反事,全都不关我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才开门走了出来,杨呈壁满脸期待,“那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周卿言浅笑,“一言为定。”

“那就这么说定,明日我等你过来再商量细节。”他笑嘻嘻的对周卿言拱了拱手,而后冲我说:“花开,你主子真是个能人!”

“......”我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实在克制不住的看向了周卿言,“主子。”

他半阖眼,薄唇轻勾,“怎么?”

“我能问下你又帮了他什么吗?”

他轻笑一声,转身时衣袖扬起,随后又立刻落下,“不能。”

......半月不见,他惹人厌的性子真是丝毫未变。

********

第二日下午,周卿言带了我一同出门,一路上未曾透露要去哪里,只惬意的躺在马车内的软榻上,叫我剥净了葡萄喂给他吃——只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个?

“主子,我是护卫,不是丫鬟。”这种事情往常都是玉珑负责,但不知为何,周卿言从未带过玉珑出行。即使这样,叫我做玉珑分内的事情,我也是不乐意的。

他却连眼都不睁,只懒懒的说:“每月加五两。”

“加十两。”

“好。”

“每次。”

“......”他总算睁眼,长眸内有些深意,“好。”

如此这般,我倒是可以偶尔帮玉珑做些事情。

白日里街上有些堵,马车走走停停,大约两刻钟后才停了下来,周卿言吐出最后一颗葡萄籽,示意我替他拭嘴,我却装作没看到,只低头收拾几上的盘子。马车内沉默了片刻,便听到他说:“五两。”

我恭敬的拿起一旁的锦帕替他拭了拭嘴。

他唇畔含笑,手指迅速勾住我一缕发丝,轻轻扯住,说:“好贵的临时丫鬟。”说完便立刻松了开来,起身出了马车。

我心说:杀鸡用牛刀,自然是要贵些的。

我跟着下了马车,看到眼前的牌匾时有些惊讶,眼前这地方并不陌生,正是上次杨呈壁带我们来过的“琳琅斋”。只是为何他们会约在这里见面?

“周公子,里面请。”蒋老板亲自出来迎接,殷勤的领着我们往里走,“老板已经在屋里等着公子了。”

我若还猜不到蒋老板口中的“老板”是谁,便可以直接领根头发回去自尽了。可真看到蒋老板恭敬的对杨呈壁叫“老板”时,还是忍不住讶异了一下。

杨呈壁竟然是“琳琅斋”的老板?那个大大咧咧,除了吃喝只知道玩乐的纨绔公子竟然是“琳琅斋”的老板?

不消片刻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据杨呈壁所说,这“琳琅斋”在金陵已有十年,十年前他不过是个毛头孩子,哪里来的本事去开店?唯一的可能就是十年前另有他人开了“琳琅斋”,之后再将它交给了杨呈壁。而这人最有可能就是杨呈壁的父亲——杨太守。

其实这事说不上新鲜,我在山上时就经常见戏文里写说商的地位虽然不如官,但挣得钱比官领的俸禄要多少几百倍,所以大部分的官私低下都会做些生意,往往城中最繁华的商家,就是他们的杰作。

“蒋老板,你出去等着吧,刘老也差不多要到了。”杨呈壁不知我心里想了那么多,笑嘻嘻的走到我面前问:“没想到吧?”

“确实。”难怪把琳琅斋夸上天,原来是他自家开的。

他仰起脸,得意洋洋的说:“总算让你刮目相看一回了吧?”

我对他这种类似孩童般的炫耀心理十分不愿搭理,眼神略过他停在门侧的少年身上。那少年约十五、六岁,红扑扑的一张娃娃脸煞是可爱,眼神却不知为何带着强烈的敌意,且十分明确的就是针对我。

不知我又何时得罪了这位少年?

“卿言,刘老除了那孙子谁都不信,可那孙子偷了宝贝后就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本来刘老不愿意再谈,我千求万求,跟他说你看宝贝的本事不比那骗子差他才答应来这一趟的,待会可就全看你的了!”杨呈壁郑重其事的对周卿言说。

周卿言颔首,俊脸不见丝毫紧张。

不一会,蒋老板领着一位佝偻的老者进来,杨呈壁弯腰向那老者问候,老者却一脸阴阳怪气,直接略过他们进了屋。杨呈壁无奈的笑了笑,示意周卿言跟他进了屋。

屋外只剩下我跟那位娃娃脸少年。

原本他不出声,我不出声,倒是安静了一小会,但不多时便听他怒气冲冲的说:“丑女人,你家主子长得那般好看,你竟然还要跟我抢少爷!”

☆、二五章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知晓自己相貌并不出色,若将锦瑟比作夏日盛放的芍药,我兴许只是初春疯长的青草,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幼时我也曾为此苦恼,每当爹娘抱锦瑟疼锦瑟时便觉得一切都因为我生的不够漂亮,只是当我慢慢长大,却开始有了另一种认知。

例如我有了伤心的事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人经历比这更悲伤难过的事。

例如我得到的疼爱并不同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有人被更不公平甚至残忍的对待。

例如我长得着实普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却有人生来带着残缺,无法享受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这种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不轻易产生哀伤或怨恨等强烈情绪。因为实在是,没有必要。

这般说来,我是不大在意外人对我的评价,只是我长到十六岁,说我丑陋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娃娃脸少年,另一人则是他口中的“少爷”。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护卫。

“你是耳朵有问题,还是没听到我跟你说话?”少年见我不回话,忍不住又开了口。

我甚至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有些着急,“你是哑巴不成,倒是吱声!”

这些话听着有些似曾相识,可不就是杨呈壁刚认识我那会说的台词?

“唉,你,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啊。”他骂骂咧咧的说:“长得一脸呆滞不说还耳背,就你这样的还想勾引我家少爷,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虽说你是个女的,我不该跟你一般见识,但说句良心话,你真是比不上卞紫姑娘的一根汗毛,早点死了那份心,找个种田的嫁了吧!”

“我家少爷呢,最喜欢的是卞紫姑娘那种娇滴滴的美女,你嘛,又矮又瘦,该有的地方没有,该没有的地方还是没有。对了,我问你个事,你每天趴着睡肯定都觉得特别自在吧?”

“我跟了我们家少爷五年了,他晚上起几次夜我都晓得,更别说喜欢什么样的人了,女的嘛当属卞紫姑娘,护卫嘛,自然是我这种武功又高人又特别机灵的~”

“我看你家主子也不错,虽然长得有些过于漂亮,但好在没有脂粉味,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你肯定特自卑吧,所以才想着我们家少爷,只是少爷已经有我了,你不如考虑考虑别人?”

“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自己条件不好就想着法子为以后打算,可旁门左道怎么能得到真幸福呢?”

“其实呢我也没那么讨厌你,我还是为你想的多,你想啊你一个长得不咋样的姑娘家,即使现在攀上了个条件好的,以后呢?以后日子有那么好过吗?”

“.......”“.......”“.......”“.......”“.......”“.......”

我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即使无人搭理,也能说的唾沫横飞,且越来越起劲。

“我瞧你年龄也不大,还是早点清醒......”

“我听杨呈壁提起过你。”我淡淡的抛出一句。

他立刻停下,惊喜的问:“少爷跟你提起过我?”

“是。”

“少爷说我什么了?”听声音,满是期待。

我侧过脸,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想知道?”

他猛点头,“恩!”

“他说你很吵。”

他脸上笑容顿时僵住,“少爷说我很吵......”

我极为认真的点头,“是。”

他总算闭了嘴,只是不一会又问我,“你不喜欢说话吗?”

......

“你在少爷面前也是这样吗?”

我终于能明白杨呈壁以前为什么不带他在身边,因为他真,的,非,常,吵。

“少爷喜欢你这样不说话的人?”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吐出两个字,“闭嘴。”

这次他安静了比较久,一刻钟。

“我问你啊,如果让你选,你会跟我们家少爷还是你家主子?”

我缓慢的转头,“自然是你们家少爷。”连这样聒噪的人都留在身边,还有什么是他忍不了的?

门在这时候打开,杨呈壁一脸感动,只差没有热泪盈眶,“花开,你要抛弃卿言来我这里吗?”

娃娃脸少年怒瞪他:“少爷!我就说她对你居心不良!”

当事人之二的周卿言似乎没听到这场对话,顾自恭敬的对身边的刘老说:“刘老,慢走。”

刘老满意的点了点头,等看到杨呈壁时却恢复了原先的阴阳怪气,双手负在身后,快步走了出去。杨呈壁见状立即跟上,“刘老,多谢您今天来这一趟,我改日跟卿言一起去拜访您。”

刘老走后,杨呈壁大力的拍了下周卿言的肩膀,“卿言,我就知道你搞的定他!”

周卿言依旧淡定,“过奖。”

杨呈壁明显十分愉悦,“晚上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怎么样?”

周卿言却难得拒绝,“改日吧,我有些不舒服。”

杨呈壁也未多想,爽快的说:“那你赶紧找个大夫瞧瞧,我明天再去找你商量其他事情。”

回去时马车内颇为沉闷。

周卿言上马车后便躺到了榻上小憩,似乎真的有些不适,但看他肤色如玉,红润光泽,又不见任何病态。

“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直勾勾的看着我问道。

呃。“我听主子说身体不适,所以想看看你怎么了。”

“你学过医?”

“一点点。”

他勾唇,似是玩笑,“这次又要加几两。”说着却是将手腕露出放在了榻边。

我知他是存心调侃,便也不搭理,顾自给他号起了脉,只是他不仅面色正常,就连脉搏也是强健稳定,没有任何异样。

他半眯着眸,慵懒的问:“看出是什么毛病了吗?”

我摇头,“脉搏正常的很。”

他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握住后又马上放开,接着一语不发,继续闭眼休息。

我再一次觉得,这人......好难捉摸。

那日过后,杨呈壁找周卿言找的更为勤快,原因是琳琅斋负责谈事的管事偷了东西跑了,杨呈壁暂时找不到可以顶替的人,只好拜托周卿言先帮自己一段时间,这样他即可以物色合适的人选,又不会耽误生意,一举两得。

周卿言每次出去都会带上我,杨呈壁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带那娃娃脸聒噪少年,而跟他们谈生意的人也会带上几个护卫。在我看来这样的场面十分有趣,几个人围坐一桌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啊称兄道弟,只是这样的几个人却各自带了护卫,无非是因为三个字:“信不过”。

书上说:商场的虚伪正体现在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出友好,但却时时刻刻防范着他人的暗算。

********

十一月六日,立冬前一日。

他们今日要拜访的是常年出海做生意的一名商人。据杨呈壁说,这人叫万宝森,原本家中富有,却被他赌博输了个精光,老夫老母被他活生生气死,后来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是他娘子天生霉运,他听后二话不说直接休了他娘子,任凭她哭闹哀求也不理,第二天她便一条绳子了结了自己的命。说来也怪,他娘子死后他便开始走运,原本是跟着其他人出海赌博,不知怎么反倒找了些门道做起了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到现在俨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出海商。

我听到这些时莫名心惊了下,但并未当回事,只跟往常一样与其他人一起守在了门口。没多久就有人跑来说玉珑遣了人来找周卿言,听着似乎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周卿言只好提前告辞,留杨呈壁和那珠宝商单独谈生意。

我们来时路上畅通无阻,回去时却不知为何十分堵塞,过了两刻钟都还没走完一半路程。平日里我在车里坐几个时辰都没问题,今天却无缘故的感到烦躁,简直坐立难安。反观周卿言还比我淡定许多。

莫非是这几日天气太过阴冷干燥,连带的人也不耐烦起来了。

我闭眼坐着,试图安抚自己的烦躁,却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喊:“万府失火了!万府失火了!”

万府。

失火。

赤焰大侠!

我猛地睁开了眼,脑中似乎有弦“嘣”的一声断裂。

杨呈壁现在正跟万宝森一起!

我几乎是反射性的跳下了马车,随手抢了匹马便跃身而上,正当我甩鞭欲走时却看到周卿言也下了马车。他直直的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森冷的像是地狱来的阎罗一般。

我不禁愣住,再眨眼他已走到我面前,眼神仍是淡漠,却不再是方才那种让人心寒的阴冷。

他看着我,缓缓的说:“下一次再敢扔下我,我便杀了你。”

☆、二六章 ...

几缕发丝凌乱的黏在他脸上,却丝毫不损他的优雅从容。

我怔怔的看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不出声,只维持同样的表情和姿势,似乎在等我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我意识到该说些圆场的漂亮话,脑子却像装了浆糊一般,迟迟不能反应。

片刻后我向他伸出了手,简短有力的说了一个字,“好。”

他视线未动,依旧紧盯着我的脸,仿佛在分辨我说的是真是假。等到我手臂开始发酸时才一把握住,借着力上了马。他贴着我的背坐下,胸膛随着呼吸有序的起伏,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还不走?”他低头,附在我的耳旁低声问,全然不顾路人聚焦的眼神。

我向前倾身,跟他拉开了点距离,“走。”我握紧了缰绳,右手狠狠挥下鞭子,下身的马吃痛奋力向前奔去,在拥挤的道上生生的开了一条路。

我只是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