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自己花了多久才赶到万府,到时眼前是一栋伫立在火焰中的高楼。火舌像拥抱恋人一般缠绕着楼层,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迅速的扫视了下人群,齐扬和方才守在门口的几名侍卫都昏迷在地上,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正在指挥着其他人灭火,而杨呈壁和万宝森......不见人影。

我走到管事身边,问:“楼里还有人吗?”

管事正忙得焦头烂额,闻言头也不回的说:“吵什么吵,还不赶紧去救火先!”

我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楼里还有没有人?”

“哪里来的......”他原本不耐烦的语气在对上我的脸后愣了一下,继而咽了下口水,“我、我们家主子和杨公子还在里面。”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听到这个回答,我竟然意外的冷静。

我从腰间的药袋里拿出一颗药丸递给他,指了指不远处正躺在地上的齐扬,“喂他吃这个,然后用冷水泼醒他。”

管事伸手,面带怯意的接过了药,“这位姑娘,你是......”

“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管事瞪眼,“啊?”

“衣服脱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乖乖脱了外衣,不解的问:“姑娘要我的衣服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从他人手中接了桶水后将衣服彻底浸湿,接着利落的举起水桶将水从头顶倒下。

简直是彻骨的冷。

“姑娘你做什么?你不会是要进去救人吧?”管事不敢置信的说:“现在火势太大,根本进不去!”

我抹去脸上的水珠,招手再拿了一桶水淋下。

“姑娘,不是我不想救人,是现在火太大了啊!”管事指着身前火焰冲天的楼,焦急的说:“你进去也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我努力将全身都淋湿,“但是我得进去。”

“姑娘......”管事自知说服不了我,只好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小心点,即使救不出他们也尽量保全自己。”

我朝他笑了笑,“谢谢。”

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只差我冲进楼里去救人,但为何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呃......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等我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视了周卿言再慌忙寻找他的身影时,对上的正是他冷冷的视线,同方才在街上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莫名心颤了下,却还是镇定的走到他面前,说:“主子,我要进去救人。”我并未想过要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不等他的回答便准备离开,只是他却在我转身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也去。”

我不能否认听到这话时我是震惊的,但时间已经不容我再多做思考,我快速的将他全身淋湿再披上湿透的外衣,眯眼朝火光冲天的楼冲了进去。

火很大,即使浑身湿透也能感觉它的炙热,衣服上的水很快就开始蒸发,但至少在它烧到我的皮肤之前,我踢开门冲了进去。里面是个书房,门窗和主子已经烧的发红,柜上地上全部都是烧着的书,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燃起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看来这场火这么大得归功于它。

周卿言用手抵了抵我,伸手指了指二楼,我立刻会意往二楼走去,只是楼梯已经毁的十分严重,几乎每踏上一步便断一格,若不是我反应快,说不定脚掌已经被卡在了楼梯间。待我到了二楼后便向周卿言摆手,示意他不要上来。他轻轻点了点头,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站着。

二楼并不像一楼那般存放书籍,所以即使火势凶猛也没有遍地着火,这样的好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杨呈壁,而他正趴在一张边角刚起火的桌子上。见到他没事我稍稍松了口气,却发现楼里的空气已经十分稀薄,吸入的全是浓烟。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他没有被烧死也可能窒息而死。

我不再犹豫,将他背起后便准备下楼,眼尾却瞥到万宝森昏迷在地上,且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头发。我将捂嘴的湿布扔在他头上灭了那团火,疾步将杨呈壁背了出去。周卿言正仰脸看二楼,几缕发丝凌乱的黏在他脸上,却丝毫不损他的优雅从容。他身后是熊熊火光,衬着他俊美的脸庞,竟然好看得不可思议。

“下来。”他动了动嘴,这般说道。

我摇头,示意他伸手接人,他也没有多话,找准位置后准确的接住了杨呈壁。这时一楼的火势更加严重,他站的四周已经全部都是火,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带杨呈壁出去,之后便回身去救万宝森。只是当我扛着万宝森出来时却发现,他仍背着杨呈壁在楼下等我。

我心里感叹这人的固执,却看到他身边有一根烧断了的柱子正往他身上压去,我心一紧,立刻大喊:“小心!”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逃开,只勉强伸出一只手挡出了柱子,手掌碰到柱子时他咬紧了牙关,背着杨呈壁的左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我甚至听到了烧红柱子碰到他手心时发出的滋滋声。

我再顾不上其他,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一脚踢开压在他手上的柱子,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让你先走!”

他脸上全是汗水,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即使这样还能对我笑笑,然后说:“一起走。”

我胸口倏地闷了一下,接着便不再看他,咬紧了牙关往外面冲。火势比一开始大了许多,淋湿的衣服也早已干透,在冲的过程中烧了起来,但幸亏很快就冲了出去。正在灭火的人们见状立刻往我们身上泼水,熄灭了那点点火星。

周卿言跟在我身后出来,我将万宝森随意的扔在了地上,他也将杨呈壁放到了地上,这时齐扬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趴在杨呈壁身上嚎啕大哭,“少爷,少爷你别死啊少爷!你死了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我实在哭笑不得。

“还不赶紧将你少爷抬到房里再去叫个大夫。”

“少爷还没死吗?”他眼泪汪汪的问道。

连看都不看就直接哭丧的护卫,我无力吐槽。

我走近周卿言,拉过他的右手摊开,白嫩的手心一片红肿,细看竟已经开始冒起水泡。

“姑、姑娘,这位公子的手是被烫伤了吧?”一名少女凑了过来,结结巴巴的说:“烫伤要立刻用冷水冲,然后再敷烫伤膏药。我、我能先给这位公子冲水吗?”

我松了手,没有看周卿言的表情,直接离开。

大夫很快赶到,替杨呈壁诊治后说他是吸入了过多的浓烟才导致昏迷,休息几个时辰便无大碍。周卿言的手则是高度灼伤,即使恢复也会有后遗症,比如留疤,比如年老后无意识的颤抖。

我原想送杨呈壁回府,齐扬却说卞紫的住处就在附近,可以先去那里休息。又因为齐扬力气太小扛不动杨呈壁,我和周卿言便继续陪着他们去了卞紫的住处。

卞紫见到周卿言时眼中飞闪过了多种情绪,有惊喜,有哀怨,有爱慕,也有怨恨。她完全没注意到昏迷的杨呈壁,只痴痴看着那个她一直念着却得不到的人。

齐扬却似乎没察觉她的情愫,叽叽喳喳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待我们安顿好了杨呈壁后便去熬药。屋内只剩下昏迷的杨呈壁,盯着周卿言看的卞紫,神态自若的周卿言以及存在感依旧薄弱的我。

“公子......”卞紫咬了咬唇,盯着周卿言受伤的手看,“公子的手没事吧?”

周卿言淡淡的说:“没事。”

她不放心,伸手想要拉住他细细看,却不料被他侧身躲过。她有些难堪,眼眶顿时湿润,接着一言不发的跑了出去。

我对这一切早已见怪不怪,摸了颗补气血的药丸喂杨呈壁吃下,转身却差点撞到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周卿言。

他有些狼狈,上好的衣裳烧的东一块黑西一块焦,平日总是干净清爽的俊脸也都是一道道烟灰,但依旧俊美无俦,只是不知为何眼神十分复杂。

他俯身,狭长的眼眸带着魅惑,“若我对你好,你是否也能这般全心全意?”

☆、二七章

“若我对你好,你是否也能这般全心全意。”

这话听着竟有几分熟悉,就像幼时的我问自己,若我变得像锦瑟那般活泼出色,娘和爹是否也能将我抱在他们的膝上,虽是训斥却带宠溺的说:“你再这么顽皮,小心我丢了你。”

现在想想,那时实在天真。

“不会。”我抬眼,淡淡的道。

他脸色如常,未见不悦,“为什么?”

“花开对主子自然更为忠诚。”

“忠诚......”他眨了下眼,嘴角轻勾,“这么说来,花开忠于我?”

“这是自然。”

他无声的笑了下,悠悠的问,“若我要的不只是忠诚呢?”

我恭敬的低头,“主子想要的东西,花开定当全力以赴去帮主子争取。”

他沉默了一小会,接着轻哼一声,“当真忠诚的很。”说完回到椅边坐下,不再看我。

这时卞紫进了门,有些犹豫的走到周卿言身边,“公子。”她眼眶泛红,似是刚哭过,“你手受伤了,我替你上药可好?”

周卿言却不领这份情,礼貌的说:“多谢卞紫姑娘好意,只是怎么好麻烦姑娘替我上药。”他接过药,对我说:“花开,你来。”

卞紫的眼神瞬间如利刃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虽然不愿当这替罪羔羊,但碍于他是我的主子,只得认命的过去替他上药,边要承受卞紫敌视的目光。

这年头当个护卫也是不容易的。

正替周卿言上药时,杨呈壁突然说起胡话,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我原以为卞紫会去安抚下他,谁知她却久久没有反应,似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静。

也罢。

“主子,稍等。”我搁下药,懒得再看卞紫一眼,直接走到床边看个究竟。床上那人依旧紧闭着双眼,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下,嘴里迷迷糊糊嘟哝着什么,却无法听清。

“杨呈壁。”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声音虽清脆,但并未用力,“醒醒。”

他朦朦胧胧的睁眼,“花,花开......”

“恩。”

“花开,快逃,快逃,火......”

“火已经灭了。”

“我......”

“你已经安全了。”

他松了口气,眼神开始涣散,马上又睡了过去。

我见他无碍后便继续替周卿言上药,此间无人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上好药正要将手收回时却被周卿言一把抓住。他低垂着眼,食指轻触我的手背,问:“疼吗?”

我愣了下,随即抽回手,淡淡的说:“擦伤而已,主子不用担心。”

他笑笑,温柔的叮嘱道:“下次注意些,不要再伤到自己了。”

这话听着着实贴心,却叫我莫名打了个冷颤,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听卞紫冷冷的开口,“花开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被卞紫这样的美人提出如此要求,我是否得先感谢一旁装作无事,却微微勾起唇角的周卿言?

“卞紫姑娘,请。”我没有请示周卿言,毕竟这样的局面由他一手造成,身为一个称职的下属,我该照着他设定的剧情走,不是吗。

卞紫在我身前细步细步的走着,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约莫半刻钟后突然停下,什么也不说,只安静的站在那里,长发直直的垂在背后,在阳光的投射下微微泛光,像极一匹上等的黑色绸缎。

“花开姑娘。”她淡淡的开口,“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我不做声,继续听她说下去。

“每次见到你,你总是站在周公子的身后,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多余的话语,安静的像是根本不存在。外人看来似乎平凡,其实姑娘活的自由自在,不用刻意讨好身边的人,更不用为了生计笑脸迎人。”

我是否能将这番话理解成对我的夸奖?

“我却不行。”她自嘲的笑了声,“身在烟花之地,想要保住清白已经艰难至极,更别提什么名声了。说好听点是个花魁,虽然风尘但仍是处子,说白了还不是干干净净的等着被卖个好价钱。对于我来说,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要什么,只有被选择。”

她转身,认真的盯着我的脸,“说实话,花开姑娘长得不丑,好好打扮一番也是个清秀佳人。”

这句话......听着也算是夸奖吧。“多谢卞紫姑娘夸奖。”

“或许这样对姑娘有些不礼貌,但卞紫自认比姑娘生的貌美的多。”她伸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半垂着眼睑,有些悲伤,“只是这又有什么用,我似乎样样比不上姑娘。”

她走近我,近到我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正微微的颤动,似乎也在附和她脸上的悲伤,“我喜欢周公子,非常喜欢。”她笑了下,眼眶微微泛红,“喜欢他的外貌也罢,喜欢他的身家也罢,反正就是喜欢,喜欢到不顾女子的矜持想要去接近他,喜欢到即使知道他不喜欢我,还是想去努力争取他。”她眨了下眼,一颗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好不可怜。

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换成任何一个人见到都会心生怜悯,只是我却做不到。“卞紫姑娘。”我轻轻的问她:“杨呈壁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是的,杨呈壁那样对她,对于她来说又算什么?又或者即使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眼里心里想的也只有周卿言,那个喜怒无常,无情冷漠的周卿言?

卞紫愣了愣,眼中似乎有着挣扎,但片刻后又恢复了坚定,“杨呈壁是个好人,非常好,但我不可能爱上他。”她深吸一口气,说:“我爱的只有周公子一个人。”

不可能爱上他。

即使他对她那么好,她也不可能爱上他。即使他对她那么用情,她爱的也只有周卿言。好残忍的答案,就像池郁对锦瑟说的那句,花开再好,我却只喜欢你。

我竟然有些凄凉的感觉,不知是为了杨呈壁,还是为了自己。

“花开姑娘,我知道杨呈壁很喜欢你,你们其实很合适。”她姿态极低的说:“所以,能请你别和我争周公子吗?”

争?

“周卿言?”我一字一顿的问:“我和你争周卿言?”

她迟疑了下,还是点头,“我知道周公子对你很不同。”

我真想嗤笑,她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周卿言对我与众不同?莫非是那一次次用我来刺激她以满足自己恶趣味的时候?

“我想姑娘多虑了。”我淡漠的说:“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所以也不用求我做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姑娘。”

卞紫颔首,“姑娘请说。”

我盯着她,缓慢的说:“如果卞紫姑娘不喜欢杨呈壁,那就请离开他。”

她惊讶的张大眼睛,嘴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

“如果杨呈壁不愿意放开姑娘,我可以帮你。”我认真的说:“他虽然不如周卿言那般让姑娘你青睐,但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姑娘不能接受他就放他一条生路,或许错过了姑娘他会遗憾一生,但总会遇到愿意陪他一辈子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

“至于周卿言,姑娘爱怎么争取便怎么争取。姑娘愿意为了一个无情的人无私付出,即使没有回报也不在乎,这份心思是让我极钦佩的。只是杨呈壁,请姑娘放他一条生路吧。”我转过身,说了最后一句,“你总以为自己没有选择权,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奈之举,却忽略了自己可以做出最重要的决定,杨呈壁或周卿言,对于你来说谁更适合,你应该心里清楚的很吧。”

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你说话最多的一次,为了杨呈壁。”

我没有理会她,独自回了房间。房内杨呈壁依旧熟睡,周卿言正单手支着下巴小憩。这两个男子一个幼稚冲动却待人真情真意,一个优雅成熟却让人着摸不透,都是优秀的人,却是两个极端。

如果我是卞紫,我会选谁?

我又想到了池郁,温文儒雅、喜欢锦瑟的池郁。

或许我和卞紫并无两样,明知道那人不属于自己,却还是无法放下。

谁先动情,就注定了谁是输家。

☆、二八章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天边晚霞烧的红透,似一把烈火般将整个金陵罩进了一片昏黄之中,却无半分暖意。

明日是立冬了呢。

不知不觉来到这里已快半年,只是半年的时间还是不够去了解这个热闹的地方,也不够去了解身边遇上的这些人。

“这样瞧,不觉得刺眼吗?”周卿言淡淡的开口,俊美的脸庞被夕阳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散发出一种温暖的神情。

我撇开了眼,看向远处的街道,“不会。”

他轻笑了声,“果然是习武之人。”

送我们来的马车还在万府门口等着,驾车的大叔见我们安然无事也没多问,似乎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只恭敬的请我们上车。等周卿言上车之后我对他说了句"谢谢",他很惊讶,随即憨厚一笑,意外的让我心情愉悦了一些。

原来身边也不尽是一群捉摸不透之人。

马车在宽敞的大道上平稳的前进,白日里热闹的吆喝此时已经消失,除去车轮滚地发出的轱辘声,车厢里安静的足够让我昏昏欲睡。

“花开。”

我缓慢的睁眼,看向出声那人,“在。”

他躺在软榻上,慵懒的吩咐:“天气有些凉,帮我把毯子盖上。”

我起身从矮柜里拿了毯子,仔细的替他盖好,抬头见他正面带笑意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