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她抽起来抱在怀里,声音温柔地哄着她:“来,我们把药喝了!把药喝了,马上就能好了。”鼻尖萦绕着干净好味的皂荚味道。

他是谁?

为什么要抱着他?

男女授受不亲。

她是订过亲的人。

是他吗?

可他怎么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和她说话?

他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她被人灌药的事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流入嘴里的汁液苦苦的,涩涩的。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更重了。

那人把她放下。

枕头凉凉的,很舒服。

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惊醒:“…九爷,这可不行!这女的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长得又漂亮,就是穿了粗布衣裳也藏不住。这要是被人误会是被我们拐的,我们可就麻烦了!”

“九爷,您就听我们一句劝吧!”有人接着道,“您要是想女人了,到了西安府,青楼花魁,梨园名伶,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保证个顶个的比这女的漂亮,您犯不着为了这个女人把自己给搭进去!”

“是啊!九爷。”又有人赞同,“现在大批的流民涌入华阴、蒲城,华州知府都坐不住了,不仅华阴、蒲城的捕快、胥役都出动驱赶流民,就连华州的捕快、胥役也都被知府派到了华阴、蒲城两县援助,现在谁还顾得上咱们?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西安府。到时候龙归大海,他们到哪里找我们去…”

“你们不必再说,我主意已定。”这个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起伏,甚至有些呆板、冷漠,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决然,让人不能忽视,“元宝,你带着富贵他们混进庆阳的流民里,玉成,你带着三福他们混到巩昌的流民里,和他们一起往西安府去,阿森,你留下来。今天是七月十二,八月十五,我们在西安府平安里的那个永福客栈碰面。”

七月十二?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二了吗?难道她已经昏睡了大七、八天了?

傅庭筠大吃一惊,使劲地睁眼睛。

光亮骤然射进来,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忙闭上了眼睛。

好几个人喊着“九爷”,七嘴八舌地或说着“我和您一起留下”,或说着“要走一块走”,或说着“这怎么能行”,或说着“大不了我们把这个女人带上就是了”…

“好了!”那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嘈杂声立刻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个人的声音,“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九爷,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道,“既然扮了流民,遇事就不要冲动,安安全全到西安府最为要紧。万一遇到了冯老四的人,你们装做不认识就是了。”

一阵沉默后,响起断断续续的应喏声。

“你们下去准备吧!午饭过后你们就出发。”那人说罢,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傅庭筠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削瘦的身影印入眼帘。

从身后照进来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可一听那呆板、平静的声音就知道,是他,就是他。

他是怎么救得自己?他见到了母亲吗?她现在哪里?那些说话的又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混在流民里去西安府?他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说到了西安府后什么青楼花魁、梨园名伶,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都任他挑选?他和同伙起了争执,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吗?还有,那个抱着她喂药的人是不是他?

想到这里,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该从哪一句问起,只好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离她两、三步的位置俯视着她。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突然蹲了下来,平视着她:“你还认得我吗?”说话的时候,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虞。

是因为她拖累了他吗?还是气恼她让他与同伴之间有了争执?

可见他虽然铁石心肠却还保持着一些良善的坚持。

这一刻,傅庭筠无比感激他的这种坚持。

“认得!”她点头,想友善地对他笑一笑,嘴角一咧,胸口刺刺地痛起来,她只好微微翘了翘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意,“多谢救命之恩!”

他点了点头,虽然依旧面无面情,可她却能感觉到他表情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道,“我赶去的时候,那药汁已灌了一小半进去,不知道她们给你喝的是什么药,我只好当着大夫说你误食了砒霜。”他解释道,“反正都是用来解毒的,药理相通,想必没什么大妨。”一副我猜得不错,你果然醒过来的样子。

第16章 托付

傅庭筠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误食了砒霜?

有谁会误食砒霜?

那位大夫听了,只怕会暗中发笑,以为她哪家打翻了醋坛子的善妒妇人…

等等…大夫…他请大夫了…他的同伴被老虎夹子夹伤了他也不过在自己闷户橱里胡乱寻些药用,却给她请了大夫…

她愣愣地望着他,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在她心间滑过,让她有些不安。

或者是她在他面前很失态也很无礼地躺在床上的原故?

傅庭筠思忖着,挣扎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上穿着件干干净净的月白色细布衫。

她神色大变——她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件杭绸衫,陈妈妈灌她汤药的时候,汤药还曾洒落在她的衣裳上。

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般,他突然道:“当时情况不明,我不敢把你送到华阴城里就医,只好把你带到了潼关。你的衣裳,是那大夫的娘子帮你换的。”

潼关离华阴不过二十里,他们走的并不远。

傅庭筠脸色微红。

这样猜测他,好像有点小心眼!

她有些心虚。

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转移了话题:“我们这是在哪里?”

她躺在一张铺了凉簟的罗汉床上,罗汉床又旧又破,红漆斑驳,露出白色的底灰,围栏的雕花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光秃秃的栏杆,凉簟却是新的,颜色碧绿,透着竹子的清香。屋顶烂了几个大窟窿,阳光直直地射进来,对面墙角有只蜘蛛在结网,左边的木门用根老树桩子抵着,已经腐朽不堪,四处透风;右边的墙垮了一大半,可以看见不远处供着尊释迦摩尼像的侧面。

“这潼关城外的一座破庙。”他道,“我们没钱住客栈,就在这里歇脚了!”

是吗?

傅庭筠想到刚才听到的话,暗暗撇了撇嘴,想起寒烟和绿萼来:“我的两个小丫鬟怎样了?”

她那个时候叫得那么大声两人都没有动静,不是被陈妈妈关着了就是被绑了起来…希望她们没有什么大碍就好!

他闻言嘴角微抿,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深沉:“当时走的急,我没有顾得上她们!”

傅庭筠汗颜。

说得她好像在责备他没有把两个小丫鬟带上似的…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他能把她救出来都实属不易,何况再带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不想他误会,忙解释道:“陈妈妈当时把静月堂里服侍的都打发到了别处。那些妈妈们好说,多半是被支使着干什么事去了,我有点担心寒烟和绿萼…”

他微微颌首,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对了,我见到令堂了。”打断了她的话,从衣袖里掏出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件,“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傅庭筠狐疑地接过来打开。

是枚一点油的银镯子。

这种银镯子,最是平常普通,华阴城满大街都卖的是这种银镯子。要说母亲让他带给她的这枚银镯子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在那一点油的地方刻着个玉兰花,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为了区别的记号罢了,看在她眼里,却心神俱乱。

这是母亲为她出嫁特意到西安府的银楼订做的。

里面是空心的,打开的机关就在那一点油上。

母亲把银镯子放进她的镜奁时曾悄悄对她说过,有什么要紧的体己之物,就放在这里面,别人决计想不到。

她顾不得他在场,拧开了银镯子。

里面放着两张一千两的银票。

盖的是宝庆银楼的戳。

宝庆银楼认票不认人,可在南北二十七家分店随时立兑。

彼时西安府最好的良田不过八两银子一亩。

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银子?

母亲是什么意思?

银票在傅庭筠的手里瑟瑟发抖。

他看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张与傅庭筠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

“恩公,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如豆的灯光下,妇人也如她般瑟瑟发抖,眼中盛满了泪水地哀求他,“我来生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情。”她说着,把身上的珠玉全卸了下来往他手里塞,“今生给恩人立长牌,祈求恩公长命百岁,福禄双全,子嗣葳蕤…”看见他毫不客气地把那些珠玉都装在了怀里,妇人自嘲地苦笑——这些东西价值千金,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买田置房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了。女儿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她所托又一己私欲,他大可拿了这些珠玉一走了之,根本不必冒险去救人…如果歹毒一些,甚至可以把从未出门的女儿拐卖了…就算事发又无何?连个追究的人只怕都没有!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看到那银镯子,他立刻明白了那妇人的想法。

他嘴角不禁闪过一丝苦笑。

“令堂让我把你送去渭南丰原你舅舅家,往后再也别回傅家了。”他说着,指了指傅庭筠枕边的一个蓝色的粗布包袱,“那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令堂给你的一些金银首饰,你收好了。我们黄昏时分就出发。”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傅庭筠的声音打着颤,“您说,我母亲让我再也别回傅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