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去。

她凝望着他的目光既期待又害怕。

突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令堂是这么说的!”语气很生硬。

傅庭筠面如死灰。

“这么说来,母亲早就知道陈妈妈会处置我了?”她目光呆滞地抱膝,喃喃自问,“为什么?她为什么宁愿相信左俊杰也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还说出‘与其相信傅家的规矩不如相信我教养出来的女儿’这样宽慰人心的话?她为什么问也不问我一声就定了我的罪?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送我去舅舅那里?难道让我再去受一次羞辱吗?可怜我还一心一意地盼着能见到她…觉得只要见到了她,就能洗刷我的不白之冤…”她捂着脸,把头埋在了膝间。

“令堂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犹豫了一会,低声道,“我去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令堂,还是无间听送饭的丫鬟说起,才知道令堂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搬到了你祖母屋里,每天陪着你祖母在佛堂念经,祈福你早日康复…”

“你是说,我母亲也被拘禁了?”傅庭筠抬头,满是泪水的脸上满是惊愕与希冀。

他看得明白。

惊愕,是不敢相信母亲的处境;希冀,却是期望母亲并没有怀疑她,并没有放弃她。

他郑重地点了点:“以我看来,你母亲的确是被拘禁了!”

傅庭筠突然激动起来。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靓蓝色粗布单子就下了床。

“壮士,还没有请教您贵姓?”傅庭筠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道:“我姓赵!”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赵九爷!”傅庭筠微微地笑,“我刚才听到有人称您‘九爷’,我也这样叫你吧!”

阳光下,她眉目浓俪,如朵半开的牡丹,美艳逼人。

他微微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

傅庭筠笑得更欢快。

她把那两千两银票递给他。

他瞥了傅庭筠手中的银票一眼,望着她不解地挑了挑眉梢。

“我要去京都找我父亲。”傅庭筠一双妙目神采飞扬,“想请九爷一路护送,这是酬劳。”又道,“我也知道,九爷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西安府。我也不敢阻碍九爷的大事,只盼着这些日子跟在九爷的身边,待九爷事完之后,能和我一道进京。九爷这些日子的吃住都算我的。要是不够,到了京都后我再让父亲补偿给您!”语气十分的诚恳。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滞留,好像要看清楚她的模样般,表情很认真。

傅庭筠总觉得赵九爷喜怒无常,又能使那凶狠的手段,十分不好相处。此时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语气越发的柔顺:“我不能让母亲受这样的委屈,怎么也要去见父亲,求他为母亲和我做主…”

“可是,”他缓缓地道,“令尊前些日子已经回了华阴!”

“什么?”傅庭筠骇然,张口结舌。

“傅家已传出你的死讯,”赵九爷慢吞吞地道,“并为你做了二七一十四天的道场,给您父亲和俞家报了丧。你父亲是五天前回的华阴,俞家的人是三天前到的,来的是你未婚夫和他的三叔。给你上过坟后,你父亲就把你未婚夫的庚贴退还给了俞家…”

“这不可能!不可能!”傅庭筠大声嚷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错的…可神色间已是一片慌乱。

母亲明明知道她还活着,父亲就算对她还有所怀疑,把她找回去一问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去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为什么不为她洗刷清白?还和俞家退了亲!

那她怎么办?

难道真如母亲所说的,再也不回傅家了吗?

傅庭筠颓然地坐在了床上。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不能回傅家。

她生于斯,长于斯。

就算要嫁到南京丰乐坊那个鼎鼎有名的俞家,她一想到傅家,想到自己是受傅家庇护的女儿,就会觉得安心。精明能干的婆婆也好,从未见过面、才华横溢的丈夫也好,众多性情各异的小姑也好,她都无所畏惧,因为她有个能随时给她温暖怀抱的傅家!

可现在,她虽然活着,在众人的眼中却已死了…她再也不是傅家的女儿,再也不能受傅家的庇护了…海阔天空,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像无根的浮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傅庭筠双手抱臂,只觉得周身都透着冷气。

第17章 迷雾

傅庭筠像个受伤的小猫般畏缩在床角。

赵九爷看着有些不忍,道:“你大病初愈,好生歇着。我让人端午饭给你…”

他话没有说完,傅庭筠已跳了起来:“九爷,请您送我回华阴。我不想去渭南。”

赵九爷不由皱眉:“令堂既然安排你去渭南,想必已有万全的安排。何必辜负令堂的一片苦心?我不如暂且先去,有什么事,你舅舅和舅母也可以为你周旋一二,岂不更好?总比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强。”

她何尝不知!

舅舅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此后屡试不第,家境渐窘,索性断了仕途,一心一意做生意。这些年来赚了个盆满钵满,隐隐已是渭南首富。就是大伯父提起来,也颇为佩服。舅舅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她十分疼爱,每次得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就是几个表哥没有,也必定要送一份给她。把她托付给舅舅,自然再好不过。可这次情况特殊,就连她父母都选择了妥协,她实在没有把握舅舅会为她出面…

“我不去渭南!”傅庭筠一双大眼睛倔强地望着他,“我不能就这样去渭南!”

小时候,她和姊妹们在祖母屋里捉迷藏,打碎了祖母最喜欢的梅瓶,谁也不肯承认,被祖母叫到堂屋里罚跪:“你们都是傅家的小姐,出身清白,门庭显贵,怎么遇事一个个都像那闾街小巷出身的堕民,遇事扭扭捏捏没个正形的。不过是打碎了个梅瓶罢了,承认了又怎地?不过是该赔的赔,该罚的罚,难道你们连这个都受不住?既然敢做,就要敢认。如果不敢认,就不要做。今天让你们姊妹罚跪,不是因为你们打碎了梅瓶,而是你们都不敢承认,不敢挺直了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

想到这里,傅庭筠的眼圈一红。

“如果就这样去了渭南,那我算什么?”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因为和左俊杰私情暴露畏罪自杀的无耻…”荡妇这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咬了咬唇,继续道,“所以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被偷偷摸摸地处置!我不怕死。事到如今,我还不如死。可我就算是死,也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死。不能让左俊杰的那些污言秽语一直泼在我的身上…”

赵九爷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表情渐渐变得有些肃然:“你想回去找左俊杰对质?”

傅庭筠语气犹豫:“我也知道,我现在回去,只会让傅家变成笑柄。我心里就是有再多的怨恨,我爹、娘,还有我哥哥、嫂嫂、侄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要在傅家过下去…至少,要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她低下头,表情有些茫然。

赵九爷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你现在回华阴也没什么用了!”他道,“前些日子傅家放出风来,说左俊杰酒后失德,对你伯父的小妾欲意不轨,你伯父的小妾不堪受辱,自绫身亡。傅家报了官,县令派衙役前往广涛巷传唤他,却发现广涛巷已人去楼空,左俊杰也不见了踪影。这件事已惊动了按察司,报了刑部和礼部,要革除左俊杰的功名,月底应该就有准信到西安府了。”

“怎么会这样?”傅庭筠满脸震惊地望着赵九爷。

牺牲她还不够,还要搭上大伯父的一个小妾!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脑子乱糟糟的。

先是左俊杰像失心疯似地说和她有私情,接着是家里的长辈问也不问她一声就把她关在了碧云庵,然后是碧波失踪、母亲被拘,她被灌药,大伯父小妾自绫,左俊杰失踪…怎么向温馨喜乐的傅家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地狱呢?

她想不通!

事情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左俊杰鬼祟小人,之所以敢如此行事,就是算准了傅家的人不敢声张,与其指望他良心发现卷旗息鼓,还不如索性挑开了窗户说亮话——如果谁都拿着个物件说与傅家的女儿有私情,那傅家的女儿岂不是全都不用活了,傅家的声誉岂不是成了笑谈!虽然说到时候肯定会有流言蜚语,可也好过这样被左俊杰掣肘…死了一个又一个…

大伯父到底有什么顾忌?

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左俊杰?甚至宁愿牺牲她,牺牲自己的妾室。

这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好像一副被撕碎了的图,怎么拼,都差了其中很重要的一块,让人看不出这幅画的真正面目。

刚刚有点恢复的身体受不了傅庭筠激烈的情绪。

她冷汗直冒,却固执地不肯躺下来休息。

赵九爷微微摇头。

他都想不明白,何况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姿女子!

“有些事,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他忍不住劝她,“休息休息再想,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傅庭筠抿着嘴。

“九爷!”有稚嫩的童声怯生生地喊赵九爷,“我,我给姑娘熬了稀饭…”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傅庭筠看见个八、九岁的男孩子,骨瘦如柴却长着个大大脑袋,穿了件打满了补丁的短褐,一手端着个粗瓷海碗,一手拿着双筷子,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细细的手腕不禁让人担心他是否有力气能端得住那大海碗。

“端进来吧!”赵九爷吩咐那小孩子,然后转过头来对傅庭筠道,“你想干什么,也要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吃了饭休息一会,我们黄昏就走。”

走?

去渭南吗?

从前很肯定的答案,此时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去渭南,接受母亲的安排,从此放弃傅家女儿的身份,就等于是默认了左俊杰的空穴来风;不去渭南,左俊杰因为逼死大伯父的小妾跑了,她一个已经病死安葬的人却突然跑了出来要和左俊杰争辩是非,到时候傅家极力掩饰的事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原本不知道有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了…她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屋里响起细微的窸窣之声。

赵九爷走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粥递给傅庭筠:“姑娘,我用扇子扇了的,一点也不烫。”

细看,才发现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瓜子脸,细细的弯眉,大大的眼睛。

傅庭筠友善地对他笑了笑,按过粥,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森!”见傅庭筠对笑,他也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微微眯着,显得很可爱,“这名字是九爷帮我取的,说是在三棵树前捡到的我,所以叫阿森。”他说着,用脚在地下比划,“阿森的‘森’字,就是三个木字,这样写!”

傅庭筠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