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在心里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不告诉她,也是怕她伤心吧!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先顾着她的。

傅庭筠不禁落下泪来。

寒烟也好,绿萼也好,甚至是死去的折柳和剪草,不过是因为服侍她,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们是何其的冤枉!

想到这里,傅庭筠不由咬牙切齿。

都是左俊杰!

要不是他,折柳她们怎么会死?要不是他,寒烟和绿萼怎么会被害?

她问雨微:“是谁帮你收拾我的箱笼?”

雨微伏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身子瑟瑟如秋风中即将凋落的枯叶。

她哽咽:“是大奶奶屋里的墨香!”

“你说什么?”傅庭筠闻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堂嫂屋里的墨香,原是她屋里的小丫鬟,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读书写字颇有天赋,别人花上一天的工夫才能背下一段佛经,她不过一个时辰就背熟了。大堂嫂因常年要抄佛经,特意向母亲讨了她去,还给她取了墨香这个名字。她刚进府的时候,不过八、九岁,是由雨微带的,两人亲如姊妹一般。墨香后来又做得手好诗,在傅家慢慢得了些文名,府里的仆妇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喜欢请她写喜联或是挽联,她渐渐有些倨傲,等闲人等从不搭理,傅庭筠虽然不喜她的性格,但见她在雨微面前却始终如一,念着她这份真性情,有一次六婶婶训斥她的时候,傅庭筠还曾帮她劝解六婶婶。

傅庭筠勃然大怒,咄咄逼人地道:“你怎么知道是她?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顾着她一个人,却是害了这么多的人!”

“我当时不知道,”雨微哭起来,“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和她虽情同手足,可我也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何况出了这样的大事,弄不好小姐屋里服侍的都要死,我就是有心护着她,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和我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的折柳、剪草她们被冤枉甚至是丢性命啊!”她泣不成声,“我想着她是大奶奶身边的人,左俊杰又是大奶奶的兄弟,我回了华阴甚至不敢去找她。是后来和依桐姐姐说起,依桐姐姐说她自缢身亡了,死的时候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我这才想起来…有段日子她不知道跟谁在学画画,每天高高兴兴的,我给大奶奶绣的那幅观音像就是她画的,她嘱咐我,让我千万别说出去,还说,家里的姊妹因为她会做两首诗就对她满心忌妒,要是知道她跟着他学画画,还不要把她给恨死。我追问她跟谁学画画,她怎么也不肯说。当时四房的八少爷总是围着她转,我以为是八少爷,还告诫她,四太太精明能干,八少爷性情软弱,她要是有这心思,趁早让八少爷过了明路,要不然,等四太太发现,八少爷肯定不会护着她,而且她在孀居的大奶奶身边服侍,只怕大太太、大奶奶也不会饶过她。她听了只撇嘴,很是不屑地说,八少爷也就哄哄那些不识字的小丫鬟,想学着古人要她红袖添香,先把《千家诗》背利索了再说。”

“我知道她喜欢那些有学问的,听她这么一说,放下心来,准备过些日子再好好问问她。可后来,先是有小姐的及笄礼,后有俞家来信说过夏天的时候派人来商定婚期,我们忙得团团转,我暂时也顾不上她…现在想起来,那人肯定是左俊杰。除了他,没有谁能随意进出大奶奶的屋子。而且墨香平时来我们屋里不过是坐坐就走,只有事发前的那几天,她连着两次来看我的时候都是在黄昏,我和折柳正忙着将给小姐晾晒的衣裳、被褥收进箱笼。有一次小姐的贴身衣物收了没来得及叠,就放在床上,她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帮着叠衣服。还有一次,放你贴身衣裳的箱笼我明明记得关上的,转身却发现又打开了,我只当是忙糊涂了,没有放在心上…她女红不好,却会画画,分明就是她动了手脚!”

雨微的表情有些呆滞。

“再就是依桐姐姐那儿,以为我已经死了,想为小姐、为姊妹们洗清冤情,曾悄悄打听过左俊杰,不仅发现墨香的死是被大奶奶给压下去的,就是左俊杰逃走,也是大奶奶通的风报的信,因为这个,如今大太太对大奶奶很是不满,不仅借口天灾人祸把大奶奶身边的人全都换了,还让大奶奶搬到了后花园的汀香馆住,吩咐大奶奶没事不要随意在家里走动,免得惊吓了家里的小姐、少爷们。”

雨微说完,“砰砰砰”地给傅庭筠磕着头:“小姐,我知道,这些全是我的错,我就是死一千遍,死一万遍,也不足以弥补我犯下的错。可我要是死了,小姐的事就更说不清楚了。我要活着,要去京都找到老爷,找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到时候就是老爷、夫人不说,我也会去跟折柳她们做伴,求她们原谅…”她抬起头来,洁白的额头一片殷红,“可我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只怕还没有走出百里就会被人当成逃婢送到了县衙,只好在这驿站周围徘徊,看有没有好心的人愿意买我为奴,带我去京都。可大半年过去了,偶尔遇到几个好心的,或无力带我去京都,打发我些碎银子让我另谋生路;或是仔细地盘问我的来历我却露了马脚让人顿生疑窦,怀疑我是逃婢;大多数,却是觊觎我的容貌。我是罪孽深重,只要能让我见到老爷、夫人,我什么都不怕,可我怕就是如了他们的意,也不过是被他们哄骗,成为是第二个墨香罢了…小姐,”傅庭筠锦衣怒马,她不敢问傅庭筠的遭遇,直直地望着傅庭筠,额头的鲜血爬过她的面颊,“我们去京都吧?我把这些都告诉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知道您是冤枉的,一定会为您做主的。那左俊杰既然诬陷我们,他不仁,我们为何还要和他讲什么什么义,我们也可以诬陷他啊…”她的表情狰狞,“我就是死,也要咬那左俊杰两口!”

“好,我们去京都!”傅庭筠站了起来,表情冰冷,下颌微扬,整个人仿佛突然间变得肃穆庄重起来,隐隐有种令人不敢忽视的威严,“左俊杰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

那铿锵的语气,让雨微心头一颤。

马车轻快地走在通往京都的驿道上,傅庭筠面沉如水,闭目靠着大迎枕,心念万千。

雨微乖巧地抱着已经睡着了的临春坐在车门口,低声答着郑三娘的话,偶尔抬头带着几分茫然地望一眼傅庭筠,显得有些拘谨。

郑三娘看着就掩了嘴低声地笑:“你不是说你从前曾经服侍过我们家姑娘吗?那你应该知道,我们家姑娘是很好的人,你不用怕。像我这样和姑娘无亲无故的人,姑娘都赏了口饭吃,更何况你这样孤身一个逃荒逃到这里的!”说完,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且安下心来,好生生地服侍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不会亏待你的。”

既然编了个理由重新相认,雨微就恪守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在郑三娘面前毕恭毕敬地应“是”,垂下了眼帘,掩饰住眼底的那一抹苦涩。

曾经何时,她已是九小姐身边的一个陌生人?

她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临春。

小姐现在…应该也算不错吧?

能住在驿站,有护卫护送,决定带她去京都,叫了那位看上去很是沉稳的吕老爷来,吕老爷一听说她和小姐是旧故,立刻露出和蔼的笑容,第二天一大早,不仅拿了银子和那个简护卫请了牙人去官府里去办妥了卖身契,还给她买了几件过冬的衣裳,给了她几两碎银子,也和郑三娘一样,只叮嘱她要好好生生地照顾小姐。

想到这些,她又抬头打量了傅庭筠一眼,目光却和坐在傅庭筠身边那个叫阿森的小少爷看她的好奇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森面色一红,忙侧过脸去,又立刻望了过来,而且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甘示弱地又瞪了回来。

雨微不由抿了嘴笑。

旋即微微一愣。

她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

感觉到视线有些模糊,雨微忙从衣袖里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郑三娘满心狐疑。

按理说,这个雨微不过是从前服侍姑娘的人罢了,可看她掏帕子那轻柔敏捷的动作,却像个大家闺秀似的。

难道她也是个落难的人?

郑三娘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来。

这该死的天灾,把好生生的人家都给毁了。

想到这些日子雨微说她靠捡驿站丢弃的吃食活命,她怜惜地道:“路途遥远,姑娘歇了,你也闭闭眼睛吧。”说着,轻手轻脚地去抱临春。

雨微身体虚弱,抱着结实的临春的确很是吃力。

她把临春交给了郑三娘,感激地朝着郑三娘笑了笑。

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傅庭筠突然睁开了眼睛,淡淡地吩咐郑三娘:“等到了下一个驿站,你去跟吕老爷说一声,让他请个大夫来给雨微瞧瞧。”

第125章 京都

京都乃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外七门,内九门,地广人阜,物华天宝。傅庭筠等人还没有看见京都的城墙,只看到挑着担子的老汉,嘻嘻哈哈带着花枝招展的歌妓游玩的纨绔子弟,风尘仆仆、人吼马嘶的商队,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官吏…络绎于途,就已能感受到京都的繁华盛景。

郑三娘不禁感叹:“难怪我们村的陈二每次提起他曾到过京都,下巴就要翘上天了,不说别的,就这人人精神抖擞的样子,我也随着姑娘走了不少地方,就不曾见过。”

雨微听她说得有趣,扑哧想笑,可一想到死去的折柳,又把那一点笑意咽了下去,倒是阿森,和郑三娘嬉笑惯了的,接嘴道:“九爷说要在京都置宅子,那我们以后岂不是可以常常来京都住些日子?”

“那怎么能行?”郑三娘笑道,“来趟京都要走三、四个月呢?一来一回就去了大半年,还剩下小半年,能干些什么啊!”她说着,朝着笑坐一旁看着她们说话的傅庭筠道,“姑娘,您说是不是?”

傅庭筠笑了笑,没有做声,扭了头朝车窗外看。

那通往京都的驿道有两三丈宽,两旁植着柳树,长长的柳条吐着新绿垂在路边,路上行人也多脱了冬衣换上了夹衫,已是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八月中旬从张掖出发,在保定府过的春节,过了元宵节才启程,到京都已是二月头,每到天气晴和之日,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踏青的人。

不知道赵凌怎样了?

还在保定府的时候她托人给他送了封信去。

他说开了春把手头的事交待一番就启程来京都的,也不知道启程了没有?

她原想的很简单,见到了母亲,向母亲报个平安,请母亲看在赵凌救了她的份上,让母亲在父亲面前替赵凌说项,同意把她嫁给赵凌。

可自从听了雨微的话,她心里就有些不确定了。

连依桐和雨微两个丫鬟用心都能查出来的事,可家里最后还是选择让她“病逝”,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

想到父亲还曾为此回去一趟,但事态还是朝着不能收拾的方向发展,她心里就隐约不安。离京都越近,她的情绪就越紧张,话也就越少,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越多。

如果赵凌在她身边就好了!

不管是什么事,有赵凌在她身边,她的胆子就会大起来。

想到这里,她叫了随车的郑三:“我们离京都城还有多远?”

郑三走镖曾来过两趟,比起从未来过的傅庭筠等人,自然就成了向导。

“还有不到二十里地就到了。”郑三笑道,“晌午定能到达阜成门。”

在通州驿站的时候,吕老爷就代表傅庭筠和简护卫说好了,进了城,简护卫等人帮着找间客栈安顿他们就成了。至于找房子、会亲戚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辅国公府的诸位管事了。只求日后去辅国公府问安的时候简护卫能帮着引见引见,房子买好了,再请辅国公府的管事给顺天府的打个招呼,早点把过户文书盖印。

这一路上吕老爷也好,郑三也好,对颖川侯身边的这些护卫虽然没有露出谄媚之色,却也不动声色地极力结交,和简护卫等人相处得很好,这些护卫虽然没有把傅庭筠等人放在眼里,但也心生好感。听吕老爷这么一说,不免要客气几句,后来见吕老爷对于进京的事安排得都有条有理的,再想到傅庭筠等人要是进了辅公国府,只怕连个体面的管事都见不着,更不要说住进去了,他们另寻住处也好,遂不再劝说,交待了些“有事来找我”之类的话,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傅庭筠点了点头,重新倚了大迎枕坐下,想着她们都还穿着厚重的冬衣,吩咐郑三娘:“我们初来乍到,世人多是先敬衣裳后敬人,郑三要去辅国公府送谢礼,我要去看亲戚,等会到了客栈,你让郑三陪你出去转转,找间好一点的成衣铺子,给大家挑几件料子好一点的衣裳…”说话间,眼角无意间瞥过雨微,看见她一张神色黯然的脸,傅庭筠不禁语气微顿。

能和雨微重逢,能解开心中的一些迷团,傅庭筠觉得已是上天的厚爱。可雨微显然不这么想。

这些日子不管傅庭筠说什么,雨微总是会流露出深深的愧疚和忏悔之意,把从前的过错算到她自己的身上。

心病还要心药医。

既然她总觉得对不起自己,不如让她多做些事,这样她也可以少胡思乱想,时间长了,再慢慢开导她也不迟。

傅庭筠微微叹了口气,道:“雨微也跟着郑三娘一起去吧!到时候帮郑三娘拿个主意。”

“我!”雨微错愕地望着傅庭筠。

她原是傅庭筠屋里的丫鬟,傅庭筠使唤她是应该。可这些日子傅庭筠一路上给她请医问药,郑三娘也对她客客气气的,她心里没底,很是忐忑。听了傅庭筠的话,她不由喜出望外。

傅庭筠愿意用她了,是不是已经原谅她的过错呢?

雨微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我和三娘一起去,我去!我知道挑些什么衣服的…”

郑三娘看着雨微那高兴的样子,不由笑起来,道:“不急,不急,我们先在客栈住下来再说。”

雨微赧然。

傅庭筠看着,嘴角微翘。

马车里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阿森问傅庭筠:“姑娘,我们住在哪里?”

今天吕老爷先他们一步启程,就是要在他们到达京都之前把落脚的客栈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