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身后边早有两名胡姬缓缓展开一幅画卷:

画面上是一男子抚琴,并提有字“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塔娜道:“这是我们下一场的剧目,众位尽可以猜猜剧情,猜对者免费,没有猜出来的,可要掏银子看了!”

语罢,众人窃窃私语,互相商议,然终无一人应答。不久,有人已开始询问预定下一场的位子。在众人即将散去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女子对一旁侧立的侍女耳语几句,只见那侍女走到塔娜面前,说了句什么。塔娜面色微变,随后一阵爽朗的笑声,“恭喜这位娘子,您答对了,正是如此。”然后唤出一名胡姬,从托盘中拿起一方粉色帕子,走到那华服女子面前,“请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子道:“本家姓韦,夫家姓李。”

塔娜笑道:“原来是李夫人,这方帕子请您收好,下次来时这帕子就当银子使了!”

韦姓女子也笑了:“帕子我收下,猜谜只为凑趣,银子我还是要出的,她们演得辛劳,我怎能白看?”

塔娜一时呆住,我也暗想,排练时未想到会有如此场面,所以也没有安排该如何对答,真是难为她了。

众人渐渐散去,我一个人悄悄来到后院,心里想着跟她们说些什么鼓励的话,才刚刚坐下,塔娜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雪飞,你猜咱们今天挣了多少银子?”随她进来的是店里原来的小二,如今这店里唯一的男子赵三,赵三手中的托盘里是今天收的茶资,有银子,还有穿成串的钱币。

“雪飞,我们今天挣的比过去一个月的还多呢!”塔娜忽闪着大眼睛,冲我一脸的笑。

“今天是第一天,以后会更多,你信不信?”我故意逗她。

“当然信了,你教我的都没白费,今天都用上了,包括怎么打发门口那两个无赖!”

“这下好了,不再心疼你家主人搭进去的银子了?”想起前几日改建茶楼,葛勒的豪爽和塔娜的负气阻扰,我就觉得好笑。

“那有什么,能花才能挣,先舍才有得,你说的这些话我如今都信了,好姐姐,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说着拉着我转了好几个圈才罢手。

因为今天是初演,不想给大家一个半吊胃口的感觉,所以缩排了情节,紧紧张张地演完全剧,到现在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掌灯时分。

众人围坐在一起,一共两桌,乐萱、蕊珠等姐妹与我一桌,塔娜领了她的胡姬们一桌。每桌都有一个铜锅子,锅子坐在一个瓷盆里,瓷盆里放的正是木炭。桌上还摆着菜品和肉片,菜品是再简单不过的几样青菜,可锅子是我费了好大劲儿画出图样,找打铁的师傅改了几次才做成的,此刻正呼呼冒着热气儿。

我想等葛勒一起,可是他不知上哪儿了,问塔娜也只说不知,心下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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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忙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于是我站起身说道:“众位姐妹今天都辛苦了,万事开头难,如今我们开了这第一步,就只能往前没有退路了,从今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姐妹间互相扶持,同心协力,我们要开开心心地过好日子!”我举起面前的一杯菊花茶,“我们以茶代酒,同饮此杯!”

“好!”

“干了!”

一直低头不语的乐萱抬起头:“雪飞姐,我投奔你时,只是想着能养活自己和小妹,实在没想到还能有如此的境遇。今天在台上,看着那么多的贵妇名媛跟着我们掉泪,动情地叫好,我心里是又难过又舒畅,难过是因为英台命苦,舒畅,虽然说不上为什么,可也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苦无依了!”乐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乐萱,你是我第一眼看到就想留下的。萱草又叫忘忧草,你爹娘给你起名时一定是希望你能乐而忘忧,人的一生,艰难贫穷、富贵荣华都如过眼云烟,我们每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谁又不是这故事中的主角,只要你的心是快乐的,你就会快乐。”看着大家,不知她们听明白了多少。

塔娜嘟囔着嘴说:“吃不吃呀,都说了半天了,我可是累了一天了!”于是招呼大家开吃。十来个女子围坐在一起,在铜锅子里涮着青菜和肉,蘸着小料,吃得不亦乐乎。

用过晚饭,大家聚在一起说下一场准备的事项。然后正式明确分工:塔娜是掌柜,主管宾客接待、人手安排和账目银两。邢五妹负责众人的排练、服装和道具的准备。如今这小店可是热闹了,再加上两个擅舞的胡姬、一个配乐师傅、一个赵三、一个厨子,竟有十几个之多。

为了让她们专心在此排练,都让大家住在后院里。然而,我还是要回静莲苑。

塔娜牵着逐日送我出来,我好生奇怪:“怎么今天都没有见到葛勒?”

“他去北边办点儿货,少则一个月就回来。”

“什么?”我暗自纳闷,“什么时候走的?”几次传话出来的所请都很快办到,我以为他一直都在呢。

小丫头冲我歪头一笑:“怎么,你想他了?”

“胡说!”我夺过马缰,“我只是有些生气,他走为何也不与我说一下?”

塔娜盯着逐日:“他把逐日留给你了!”

“他就不怕逐日把我摔着?”我有些憋气,莫名其妙就走了,连知会一声都不曾,便恨恨道。

“你真不识好人心,逐日是有灵性的,你不是已经骑过一回了吗?这马还没有第二个人骑过呢!”

“好了,塔娜,我先回去了,这边你多照应,有事就去别苑找我。”我拍了拍逐日,对它我可舍不得用鞭子。

有了宝马良驹,不到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我住的耦园。玲玲和芸儿早已准备好热水,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我懒懒地歪在床上,细细地跟她们讲着今日不厌坊的情形。玲玲是小孩子性情,听我说得热闹有趣,心里有些痒痒的,直嚷道:“小姐真是的,我和芸姐也跟着忙了这些日子,今天这么热闹你都不带我们去!”

我正待开口,芸儿笑打了一下玲玲,“你这丫头,小姐自有小姐的安排,出了这间屋子,不厌坊的事情可不能在外面胡说!”

玲玲有些委屈,嘴嘟着,喃喃道:“玲玲知道!”

“好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们去看,今日之前我也一直提着心,不知会怎样,只是——”我看向芸儿,“有人来问,就说前几日请来的人都遣散了,还有那逐日该如何安排,我倒还没想好。”

芸儿上前帮我放下帐幔:“小姐不用担心,只说为了出行方便在马市上买的。最近北边来了不少的马商,胡马也不算稀罕,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听了芸儿的话,我心里稍安,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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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思量

大唐天宝元年。进入漫长冬月以后,无论庶士、男女老幼,都减少了户外活动。一时间,街上坊间都寂静了不少。

不厌坊自开业之日的一举成名,到如今,虽然客人也减少了许多,但是收入却更为丰厚。要感谢葛勒从西凉运来的瑞炭,炭呈青褐色,坚硬如铁,烧于炉中,无烟而有光,其热量和耐用程度是非一般寻常木炭可以相比的。

女客们围炉品茗,尝着精巧的糕点。午间不时推出新奇的暖锅涮菜,以及从西域运来的独特调料烤制的肉串更让她们乐不思蜀。

午后照常表演的剧目已经完整地演完“琴挑文君”、“凤求凰”、“霸王别姬”和“杜十娘”,现在正在出演的新排的“胡笳十八拍之蔡文姬归汉”更是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物以稀为贵,不厌坊率先在长安城推出了贵宾预定制度,就是客人可以分月、季、半年、全年,交纳不同程度的银两,成为梅、兰、竹、菊四公子,每人都发有特殊的绣品一件作为识别凭证,而后就可以享受预定座位,饮茶、用餐、看戏和每月一次的聚会都不再另行收费的优惠了。而且,不厌坊不再对外向散客服务。

此项声明一经推出,引起长安各坊间、酒肆、茶楼的一片哗然。各种议论均有,然而,女人的消费总是感性的,有内容感人、丝丝紧扣、还未终局的剧目故事吊着她们,有舒适怡人温暖惬意的氛围包裹着,有时令新奇的小玩意儿勾着,许多客人还是纷纷解囊入会。

于是,冬日的不厌坊已然成了贵族女子的时兴去处,一时间,如果你没看过不厌坊新上演的剧目,没吃过不厌坊的同心酥,不知道不厌坊老板娘塔娜的最新发饰,那你就似乎成了众人眼中过时迂腐之人。

一切如我所料又非我所料,白话的戏剧与简朴的茶楼本来是想为最广泛的长安百姓提供一个品茗休闲的地方,然而终是成为达官显贵家眷和富豪女子的娱乐之所。

为钱所困,维持生计的初衷演变成引领长安城餐饮娱乐时尚的风向标。几分无奈之下,我与塔娜商量,每月初一,定为义演日,普通百姓只要有座位就可进店喝茶看戏。

于是,又是一阵哗然。

如今的不厌坊想不惹人注目都不行。

冬日的静莲苑,出奇的静。

除了偶尔在新剧目首次出演时,我会悄悄地去不厌坊看上一眼,更多的时候都窝在房里。自从上次王公公代李豫的王妃训斥责罚之后,这里似乎又成了一座弃园。广平郡王府与我这静莲苑好像是两个世界。除了每月初一芸儿或小元子过去取月钱,就再没有牵连了。

之前忙着不厌坊的事情,一直不觉得累。然而一歇下来,反倒是闲出病来。前几日就有些懒懒的,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头昏沉沉的,全身发冷,嗓子也出奇的疼。

“小姐。”芸儿一手端着一碗热汤,一边扶我坐起,“安嫂煮的姜汤水!”

我接过碗,一股热气熏面,真暖和,都有些舍不得喝。

玲玲一边往炭盆里添炭,一边说:“给咱们都是些碎炭,潮得很,烟又大,真没安好心!”

这玲玲,从小就跟着安嫂在这园子里,跟的第一个主人就是我,还是一个称不上主人的人,所以总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我也真是喜欢她这性子。

“小姐,”芸儿接着说,“你平时就畏寒,这两天身子不好,要不我让元子到塔娜那儿要点儿瑞炭?”

“别,芸儿,你还不知道我为何放着瑞炭不用,偏用这府里分发的陈炭?”一口气喝完姜汤,我还抱着尚有余温的碗来暖手。

芸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那边玲玲还没转过弯:“既是有好炭,为何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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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那瑞炭现在还是稀罕物,在这长安城里,多少达官显贵出银子都买不来,咱们怎么能使,如果使了,那边府里过问,白惹事端不说,扯出不厌坊,麻烦更多。”我想了想,又道,“这样,在炭盆下放些碎木渣试试!”

“嗯。”玲玲应声下去。

这丫头,最喜欢她的简单和乖巧。

此时,芸儿在一边默默不语,低头绣着锦帕,正琢磨着,前几日小太监元子过郡王府取月钱听到的事情,要不要告诉雪飞。这半年相处下来,芸儿明白,雪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芸儿自小长在李豫身边,从忠王府到广平郡王府再到这静莲苑,看到的宫廷侯门的妃子、良娣、侍妾,哪个不是一心想着如何争宠,如何显贵,整天不是盯着这个就是防着那个,像她这般平和的真是不多见。

去年选妃大典上,李豫亲自选了韩国夫人的女儿崔芙蓉为广平郡王妃。王妃为郡王亲自所选,本应该相处和美,欢欢喜喜。可是没见他高兴,却总是神色阴郁。典礼过后,王妃进府。芸儿才知道,这位崔王妃年纪虽小,脾气挺大,奢华骄纵,怪不得郡王对她冷淡。而且王妃的母亲,也就是宠极一时的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经常过府小住,每次来都是颐指气使,气焰高涨,太监侍女稍有不慎就会被训斥修理,自己小心谨慎,随侍身边,倒得了她的信任。

记得那日,韩国夫人匆匆进府,与王妃在房内交谈,不到片刻,便听得杯碗落地之声。

随后自己就被派往这城郊的静莲苑,背负的使命就是监视郡王的新宠,与王妃尊号擦肩而过的吴兴才女沈雪飞。

想到这儿,芸儿停下手里的绣活,帮雪飞掩了掩被子,想着人已经睡熟了。

却不料我突然问道:“芸儿,一直忙着不厌坊的事情,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竟没顾得上和你好好聊聊,那日郡王临走前曾对我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问你?”

芸儿似有犹豫,但还是轻声答应:“好,小姐问吧。”

“你可知,我是怎么来到这园子里的?”上次听李豫讲,沈雪飞在待选期间因为赏梅时的一句戏言得罪贵妃,被发落到掖庭,后来又怎么到了这里,还真是有点儿糊涂。

“是郡王请太子妃去求贵妃,贵妃只说,为庆嫡皇孙册妃之喜,掖庭之女中轻犯者可以退还回乡。”

“太子妃?”

“咱们郡王的父亲,原来的忠王在开元二十六年被册封为皇太子,太子妃就是原来的忠王妃韦氏!”

哦,我恍然明白了。

开元末,天宝初,这是一段暗流汹涌的时期。

唐玄宗在废掉第一任太子并斩杀了自己亲生的三位成年皇子之后,选定了一直沉寂并远离争斗中心的忠王李亨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他一定是经过慎重斟酌、别有深意的。

那么,围绕着新册立的皇太子就不可避免的要形成新的势力包围圈。作为皇太子的长子,被玄宗宠爱并早早册封为嫡皇孙的广平郡王李豫,他的正妃,就是新一轮权力斗争的结果。

同样,这个时期也正是贵妃和杨氏一门成为新宠的关键时期,面对天下百姓和朝堂上的权力制衡,玄宗也好,贵妃也罢,都希望一切更为名正言顺,所以贵妃之姐与皇太子的结亲,是众望所归。

于是,当太子妃出面所请,贵妃则顺水推舟,一个待选才女的命运,就像水中的一阵涟漪,于结果毫无影响。

芸儿说,李豫册妃之后,雪飞就住进了这园子。之前的她极为安静平和。李豫偶尔过来,俩人在一起品茶闲聊,或者下棋吟诗。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个月,有一天,郡王府突然来人,说王妃召见,同去的还有一直跟在身边的贴身丫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