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捂着我的手,“怎么不捧着手炉,看手凉的,快些回屋吧。”

我心里想着再待上一会儿,嘴上忙说:“刚刚才出来,正想再待上一会儿”。脚上忽然一滑,险些摔倒,李豫面上一惊,紧紧扶住,“怎样?这么不小心。”

我笑了,“没事,宝宝乖得很。”话音刚落,肚子似乎隐隐的一阵疼痛,表情也一怔。

李豫终是不放心,半搂半拉,把我送回屋里。

暖阁里有地龙,很暖和,阳光好的时候我甚至更乐意坐在铺着波斯毛毯的地台上,所以一进屋我就自然想坐在那儿,谁知身子还没有触着地台,就被李豫一把抄起来,随即被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榻上,李豫微微一笑,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捂着,好轻柔好温暖,下意识的就往他怀里拱了拱,谁知硕大的肚子此时太过占地,似乎是挤到了,我不禁轻轻“呦”了一下。

“如何?”李豫关切地询问,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他很紧张。

“没事。”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没事了,疼痛如潮汐般涌来,一阵强过一阵,我紧紧抱着床上的抱枕,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李豫大惊,忙唤人去请太子妃。很快太子妃来了,产婆、医女、教养嬷嬷都来了,一时间乱轰轰有些纷扰。李豫被请了出去,在古代男子是不能陪产的。即使可以,我也不希望他在身边,人人都希望自己最危险的时候爱人能在身边守候,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从来都是掩藏自己的脆弱与无助,在自己痛苦与失意的时候缩在一角默默疗伤,待修整好重新焕发后再展颜于人前。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像其他产妇那样因为哭号提早地消耗掉体力,我紧紧地咬着牙,当疼痛袭来的时候,我甚至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以此来分担痛苦。当我的嘴里充满血腥的时候,有人给我送上了厚厚的布条,咬住,克制着自己不哭,没有哭声只有泪水湿了一片又一片,我想产房外的人都会奇怪,因为屋里除了侍女们端水走路时而发出的声响,几乎是寂静的。

终于阵痛之中,我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侍女们换上彩灯烛台。幽幽的火苗跳动,我早已被一次一次的阵痛耗尽了全力,浑身湿黏黏的,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其他。

忽然有一阵害怕,一直都以为生孩子是一件自然中的事情,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会顺利地生下来。但是经历了一天的苦痛挣扎,我忽然在想,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历史上的李适,如果还有别的可能…不禁胆颤心惊,原来历史中记载的都是结果,而纵使是过客也是要亲历体验这过程的全部,突然很恐慌,不会就这样死去吧,越想越怕,于是我拿掉嘴里的布条,终于放声大哭。突然的大哭吓坏了众人,本来因为疼痛而哭喊的产妇很多,也丝毫不以为奇,但是已经安静地忍了整整一天,在此刻突然放声痛哭,一时间都搞不清状况变得手足无措。

屋里屋外顿时乱轰轰一片,不多时芸儿上前举着一张纸让给我看。

“一度相逢一度思,

最多情处最情痴。

孤山林下三千树,

耐得寒霜是此枝。”

李豫的字,李豫的情,一时间我更觉得无限委屈,只是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似有似无的抽泣。

当早春雪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天空渐渐发白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东宫。

一个健康的、小脸红彤彤的男婴,用响亮的哭声向整个大唐宣告着他的来临。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分离

天宝二年二月初五,这是来到大唐以后第二个与我休戚相关的日子。

在这天降生的男婴是广平郡王李豫第一个孩子,是太子李亨的长孙,也是玄宗李隆基的第一个曾孙,所以在孩子降临的当天,玄宗就应太子之请,亲自为曾孙赐名。

“李适。”

适我愿兮——《诗·郑风·野有蔓草》

爰其适归——《诗·小雅·四月》

适彼乐土——《诗·魏风·硕鼠》

使适四方——《周礼·小行人》

适,往也——《尔雅》

实在不知道伟大的帝王玄宗命名的这个“适”是何所意、何所指,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是适者生存的适,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适应今后接踵而来的生活中的种种磨砺与考验。

三日后,也就是二月初八,太子宫内为小小的适儿举办了热闹的洗儿礼。

“亲宾盛集、煎香汤于盆中,下果子彩线葱蒜。用数丈彩绕之,名曰围盆。以钗子搅水,谓之搅盆。观者各撒钱于水中,谓之添盆。盆中有枣子直立者,妇人争食之,以为男之象征,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坐客,抱牙儿入他人房,谓之移窠。”

用三角枫、九里光之类清热解毒的中草药煎成“洗浴汤”,为适儿洗浴,看着银盆中小小的他用力地挥动着胖胖的手臂,黑漆漆不时四下里张望的眼睛,还有不安分地蹬着水波的小脚,怎一个可爱了得,没有做过母亲的人永远体会不了,此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对你而言什么才是唯一。

想起一句话“这世间真正无条件对你好的就是生你的人,而你对之最好的就是你生的人”这话一点不假。

玄宗与贵妃逗着金丝襁褓中的适儿,玄宗心情很好,竟然毫无忌讳地说了一句“一时殿上四天子。”

吓得太子李亨连忙行礼口称惶恐。其实玄宗一句玩笑恰恰预示了大唐未来的命运,也正是殿上四人,玄宗、太子、李豫和李适,正是他们见证并亲历甚至是书写了风云变幻由盛而衰的中唐历史。

“洗儿礼毕”,玄宗与贵妃分赏众人,而我因为产育曾皇长孙,而由五品的丽媛升为四品的丽仪。丽仪是侧妃中的一个称号,自此以后我也可以被人称为娘娘了,于是众人纷纷相贺“恭喜丽仪娘娘”,自然又是一番打赏、谢恩,礼来复往。

怀中抱着香香软软的适儿,看着他刚刚落下胎发的光光的小脑门,这一刻,即使喧嚣热闹如此,我也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似幻亦真的时刻。

“我也来看看曾皇孙!”一阵香气袭来,钗环轻脆作响,裙带摇曳,崔芙蓉与韩国夫人姗姗来迟。抬眼望去,崔芙蓉一脸势在必得,而李豫是神*备和一脸的严肃。

心中一阵惊恐,不会吧,夺子吗,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一直不去想,在皇室除了正妻,又有哪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呢,殿上的玄宗、太子以及李豫,谁又是亲生母亲养大的呢。

一想到崔芙蓉的狡猾与阴险,想到不明不白惨死的逐日,我阵阵发冷,身子一软,手中的襁褓差点儿失手,李豫一个健步上前,牢牢将我扶住。我勉强站稳向崔芙蓉见礼。

“免了,圣驾在此,不必多礼。”崔芙蓉轻盈闪过,依次给玄宗、贵妃、太子及太子妃行礼,然后无限爱怜地看着我手中的适儿,随即贤惠婉约地说:“听说妹妹此次生产甚为辛苦,应该好生将养才是,这抱孩子的事情就该由奶母、侍女为之。”

立在一旁的韩国夫人,也是一脸堆笑:“是呀!”转向李豫,“我说广平郡王呀,这沈丽媛,呦,该改口了,如今是沈丽仪产后虚弱,要好好调养身子,而这皇曾长孙,实在金贵,就交由芙蓉来带吧。”

果然没有猜错,这种事情如今也只能看李豫了,我没有将目光投向李豫,我担心在他的眼中读出的意思让自己失望,只是低垂着头盯着怀里的适儿,他正甜甜地笑着,我心里暗暗地问:“宝宝,三天,你记住妈妈了吗?”

孩子像是有感应似的,无端地放声哭了起来,一时间我有些手足无措,一双玉手伸出接过孩子,只一小会儿孩子就在她怀中睡安稳了不再啼哭。

是太子妃,只见太子妃风淡云轻的寥寥数语:“这孩子是舍不得东宫呢,芙蓉与雪飞都年轻,这皇曾孙如此金贵,还是养在东宫吧。”

崔芙蓉略有不服,刚待开口。

太子妃轻抬眼眉,笑着说道:“芙蓉要抓紧,早日给郡王添个嫡子才是锦上添花。”

一句话说得玄宗与贵妃轻笑连连,说得崔芙蓉又羞又恼。这样的话、这样的安排出自太子妃之口最是妥当。

在圣驾前,对着外戚宠眷太子妃只此数语就四两拨千金,真让我望而兴叹,愧而不及。心里对她的尊敬与感佩又深了一层。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陌路(1)

初夏时节,碧草依依,流水潺潺,原是一个无限生机的节气,但是于我,却是难以承受的两种离别之苦。

满月以后,纵然是千般不舍万种柔情,也终是要离开适儿。

如果没有太子妃,就不会有我安静宁和的待产日子,也不会有适儿的顺利出生,所以把孩子交到她的手中,我纵使不舍亦是放心的。

要想快乐,就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所以,拜别太子妃,我转过身,没有回头,径直出了东宫。

我知道,这一走,我将错过很多,错过适儿的咿呀学语,错过适儿的蹒跚学步,错过适儿种种成长过程中的喜悦,留下的只有日日的思念与梦中的牵绊。也许这样对他而言是最好的,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这皇城中的男孩子哪一个是在亲生母亲的呵护下成长的?少得可怜。但是我相信,适儿能够也必定会长成一个聪明伟岸、抱负高远的男人,在如此睿智明达的太子妃的教导下,也许他会比他的父亲、祖父更为出色。

道理虽然明白,但是与亲生孩子的分离,是那种与朋友、与恋人的分离所不能比拟的。就像钝刀在你的伤口上反复地切割,好了,结痂了,然后揭开、再割。不仅仅是欲罢不能的疼,更似心灵上的凌迟。

我又回到了广平郡王府,又回到了碧云轩。

对李豫,是一种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

熟悉,从天宝元年至今,已经三年了,但除了新嫁之时在碧云轩的两个月,我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静莲苑就是在东宫待产。如今,再聚首,说不出的滋味。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有些不自在,总是喜欢找些事情来做,这样手上忙起来,就可以不用对视,不用担心他突然的袭击。

一日,李豫手里提着一个篮屉,笑吟吟地放在桌子上,猜想不过是些新做的点心或者新鲜的果品。然而李豫拉着我,眼神中满是期待。

于是,我信手打开盖子。

“啊!”屋里的绿萝轻轻惊呼。

伸手抓起那个毛茸茸的小雪球,“喵。”小家伙皱着粉红的小鼻子,瞪着它一双似蓝似绿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望着我。

我轻轻抚着柔软的猫毛,“怎么弄了只猫儿来?”

李豫目光柔柔地看着我,宠溺的眼神令我有些发窘,“你道是寻常,这是外邦进贡的波斯猫。”

“哦。”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摸它的小耳朵,揪揪它的小爪子,数着它的小肉垫。

“怎么?不喜欢?”追逐我的目光,李豫有些失望。

“这猫同狗不一样,你对它再好,它高兴了往你怀里钻,不高兴了任你怎么逗都不理,一不留神没准儿还让它挠上一爪子,所以养什么都别养猫,白白搭了感情。”我坦言道。

“是吗?”李豫从我手中接过雪球,一阵大笑,笑得爽快至极,笑得我不明就理。见我不知所为,李豫看似无心,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这猫儿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听得此言,初时不以为然,后来想想觉得也对,我对李豫确实也是时冷时热,于是也笑了。

李豫抚着雪球,情绪大好,“如此,就叫它雪儿吧。”

绿萝、芸儿还有紫藤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微微有些发窘,呸了一下,说道:“屋里有两个雪儿,以后你唤起来,看谁应你!”

李豫又一次大笑,搂过我,抱在怀里,唇已轻轻滑过,“可是吃醋了?”

这人简直是轻浮至极,我恶作剧似的,抱住他的腰,送上自己的唇,舌尖轻轻叩开,*的举动,我以为他会吓一跳,谁知下一秒就被他紧紧拥住,唇齿相依,紧紧缠绕。

雪球不知何时已经被放回筐里,侍女也已经退了下去。

李豫充满情欲的眼睛注视着我,在我耳边低低轻语,“*吗?”一步一步逼近床榻,重重跌落榻上,李豫欺身而上,欲取欲得。身体慢慢变热,回应他的激情,我轻轻搂着他的脖子,看着他俊朗的容貌,就想起那个刚刚分离的孩子,心中一痛,我狠狠地吻向他,用手在他身上掐着,而李豫仿佛受到鼓励一样,更为凶猛。

没有帐幔遮挡,不是黑夜,在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下午,屋子里是一片狼藉和一对彼此索取又彼此给予的疯狂的人。

累了,睡去,醒来又是一阵猛过一阵的疯狂。

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李豫的怀里,枕着的是他的手臂。想起此前的种种,真是疯了吗。

李豫柔柔地笑问:“我的雪儿还有如此的火辣。”

有些无趣又有些无奈,我猛地起身,披了件长衣,坐在妆台,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发丝缠绕着梳齿,我用力扯着。

李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梳子,细心地解开缠着的发丝,然而梳子上终是有一小丛我扯下的头发,李豫有些可惜,将断落的发丝绕成一团,收在随身带的荷包里,对着镜中的我,说了一句:“真是猫儿的性子,说歹就歹。”

同样是初夏,长安城外,又是分离之苦。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