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与适儿的分离,是可以忍下的痛,就像毒瘾一样,虽然时时发作,但是不至于大起大落。

长安城头,送别独孤敏,我任由离别之泪尽情挥洒。

一袭大红礼服、薄纱掩面的独孤敏,没有像其他出塞的公主那样坐在四马高车之上,而是骑着一匹如雪白马,俏生生立于长安城门之外。城门之上有观礼的满朝文武、有悲痛的信诚公主和驸马。

那身影如此孤独,那神情如此坚强。

被玄宗赐封为“静乐公主”的独孤敏肩负着国与民的重任和希望,在一片华美而悲壮的氛围中策马而去,而她的爱人,此次的送亲使大唐名将皇甫惟明略一迟疑,也策马狂鞭紧紧跟上。不知道皇甫惟明以前作何想法,但是此刻我相信他的眼中一定只有她。

漠路狂花,何岂悲壮?

深宫帝女花,国破家亡后,洒泪碾作泥。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陌路(2)

天宝五年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风清月朗,碧云轩里,众人争相品尝着我新创的汤圆,抱着肥硕圆滚的雪球,心里想着三年里只见过寥寥数面的适儿,思念之情在团聚的日子里总是来得那么真切和强烈。

李豫往我碗里添了一个汤圆,感同身受地低声宽慰:“想适儿了?”

我瞥了一眼,很是有些气闷,心里一直希望他能让崔芙蓉早早生下一儿半女,这样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就不会再为难我了,也许就能把适儿接回来。也不知是李豫不努力还是另有原因,众望所归的崔芙蓉一直没有消息。

雪球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动着,喵了几声就一下子蹿到李豫那边,温顺地趴在他的膝上。

如此宁静的夜晚,我们都没有料到一场风波即将来临。

同样是这一天,太子李亨出游,在东市坊间与太子妃兄长韦坚相见。之后韦坚又匆匆与皇甫惟明相约夜游,一同前往位于城内崇仁坊中的景龙道观。一个是太子妃兄,一个是重镇节度使手握兵权的边帅,夜间相约,私相往来,必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忌与利用。

从太子被册立那天起,就时时受到权相李林甫势力集团的打压。所以太子李亨以及李亨的成年封爵儿子广平郡王李豫、建宁王李倓都一直行事谨慎,小心翼翼。

元宵节的第二天,御史中丞杨慎矜即上奏,以皇亲国戚太子妃亲兄韦坚与边将“狎昵”为由提出弹劾。李林甫也趁机向玄宗奏称他们结谋,“欲共立太子”,玄宗得奏,毫不犹豫地下诏进行审讯。

一时间,对于太子府和与太子相连的所有府第来说,都是风雨飘零。

此刻,李豫在书房内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放下手中茶杯,我也很是不安,“三庶之祸”的教训太惨痛了,这种事情众口铄金,其实是不需要什么铁证如山的,只要玄宗心中有一丝疑惑,那就是大厦将倾,满门连坐呀。

“此事是否会牵扯父王?”我问出心中疑虑。

李豫面色凝重:“圣上下诏彻查,李林甫既得了旨,定会指使手下罗织罪状,想把父王牵扯进来。”

“太子妃会获罪吗?”我内心波澜已起,一直都朦胧地记得后来登基的肃宗李亨会有一位张皇后,在东宫的时候也曾暗自留心,太子后宫的良娣、良人中都没有这位张姓妃妾,难道此次太子妃会有不测。

李豫似是知道我的担心,摇了摇头,半晌才开口:“要看父王如何取舍了。”其实李豫心中明白,今天在太子宫与父王的一番对话,也*日父王就会上奏,想起那位雍容大度的太子妃,想起她对自己和李豫长期的关爱,心中就会有所不忍。

“父王如何取舍,”我心里一惊,“难道要丢卒保车?”

“你先别急,未必如此。”李豫似是安慰,“只是如果真的到了那步,为了太子一脉这上千口子也不得不如此。”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我盯着李豫问道,“经过开元的三皇子之祸,圣上纵使怀疑韦坚与皇甫惟明有共谋之心,我想他也绝对不会轻易涉及太子。”

李豫盯着我,神情中满是惊讶。

“你去转告父王,还没有到丢卒保车的时候,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许还有别的法子。”我顿时对那位有着文人气息和软弱的太子公公产生厌烦之感,语气也重了些。

李豫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有些兴致,连连追问:“你可是还有别的法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没有想到还是故意如此,“别忘记你的崔王妃,”索性又加了一句*得解恨,“这杨家女儿岂是白娶的!”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驯服(1)

李豫神色有些复杂,先是有些恼怒,转而有些悲戚,过了良久,轻轻问道:“你以为我当初娶她只是为了自保?”

细细品味,自知失言,李豫虽然阴郁事事多揣,但似乎不是那种以依赖裙带的男人,从他这些年对崔芙蓉的态度就可以知道,我只好走上前轻轻拉着他的袍袖,似是求和。而李豫这次真的生气了,一甩袖子就出门了。

一连几天不见人影,但是我知道崔芙蓉与韩国夫人进宫去了,心里稍安。

“丽仪娘娘。”绿萝乐呵呵地抱着个东西进了屋,如果不是看见雪球正在榻上打着呼噜,我还当她手上抱着的就是雪球呢。

众人都围过去看,“是只小狗!”小艾欢呼着。

啊,我起身近前一看,果真是一只小狗,看模样就像大一号的雪球,胖胖的缩成一团,看着也就刚出满月连眼睛还未睁开,“绿萝,哪儿又抱了只狗来?”

绿萝只笑不语,这时李豫进了屋,也不说话,拎起小狗往我怀里一扔,“这屋里养条狗,也好冲冲你那猫儿性子!”

什么话,我气得一跺脚,李豫也不管,自顾自地净手,喝茶。

我摆弄着怀里的小狗,真奇怪,小狗肚皮上没有毛,光溜溜地还有汗珠,我拿起帕子给它轻轻擦去,一边自言自语:“真奇怪,这么冷的天,这小狗怎么还出汗呢?”

众人纷纷凑过来看,紫藤立在旁边先是抿着嘴偷偷地笑,后来忍不住索性趴在桌上笑个不停,芸儿狠狠捅了她一下,然后紧绷着脸,表情怪异地说:“回丽仪,那是小狗尿了。”

李豫口中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包括我都笑个不停。

“我晕,我又没养过小狗,我怎么知道是汗水还是尿?”我还试图解释一下。

众人笑得更凶,芸儿一摆手,丫头们都退下去了。

李豫忍住笑,说道:“还是养狗好。”

我白了他一眼,看他今天心情大好,于是就问:“可是事情有了回转?”

李豫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圣上给韦坚定了‘干进不已’的罪名,将他由刑部尚书贬为缙云郡太守,皇甫惟明则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解除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职务,贬为播川郡太守,并籍没其家。”

太子没事,太子妃没事,我心里一阵欢呼:“这一处置只是限于惩治韦坚、皇甫惟明,并没有任何针对东宫之处。”

“嗯,”李豫点了点头,“皇甫惟明的兵权则移交给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王忠嗣。王忠嗣与父王关系亲密,朝廷上下人人皆知。这一结果,李林甫虽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太好了!”我拍手称道。

“只是…”李豫欲言又止。

就烦他这副样子,“只是什么?”

“只是你出的好主意,如今芙蓉自认为有功,闹着让我陪她到洛阳离宫去住些日子。”李豫有些无可奈何,目光闪烁,直直地看向我。

手里理着狗儿的毛发,眼睛盯着窗子,做出怨妇一般的表情。心里悠悠想着一句至理名言“这世上果然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在李豫与崔芙蓉走后的第三天,事态逆转,平地惊雷,一下子把太子李亨推到了危险的境地。原来,韦坚被贬的诏书下达后,他的两个弟弟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上书替他鸣冤叫屈,二人为了达到目的,还引太子作证,谁知这样一来,招致玄宗龙颜震怒。结党与威胁永远是帝王最为忌恨的。

这些人为什么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朝堂上李林甫对太子的打压,玄宗从未阻拦与过问,就是因为通过丞相与太子两个势力集团的斗争,皇权才能平衡与稳固。当丞相势力占了上峰,玄宗就会通过大封贵妃家人,在朝堂上培养新的杨家势力来达到分权的目的。而如今太子妃兄弟的举动无疑要打破这种平衡,玄宗自然要操刀梳理。

事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太子李亨见状,极感恐惧,为了逃脱自己与韦坚兄弟之间的干系,立即上表替自己辩解,并以与韦妃“情义不睦”为由,请求父皇准许他们离婚,以表明“不以亲废法”。

玄宗对太子加以慰抚,听任他与韦氏离婚,断绝了关系。

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韦坚一案大加株连,长安牢狱为满,被逼死者甚多。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要去探望在此次事件中受到重创的太子妃,仍然是在太子妃的寝殿里,仍然是我敬献的八宝茶。

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太子妃的神情,记得一年前在这间屋子里,她曾经对我说过:“太子妃不过是未来的国母,未来两个字尤为可怕。”

“雪飞,还记得吗?”太子妃缓慢而平和的语调,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我儿时的玩伴,随前任太子获罪被诛的太子妃赵惠儿,我曾对你说不希望像她那样,其实我现在倒有几分羡慕于她,虽然她未得善终,但是终究是与夫君同赴黄泉的。”

我抬起头,本以为会看到双瞳剪水一脸悲泣的她,没想到仍是一脸安详,而且还有一丝笑容。这样的女子确实堪当国母之位。一想到从今天以后,她就要在禁中的佛寺做一位清修的僧人,心中充满不忍。

“这茶真好,”太子妃仔细端详手中的茶,轻轻叹了口气,“功败垂成,我不悔,如此结果,甚好,从此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挥之不去的压抑与悲伤,对着突遭打击的太子妃,她活得如此明白。此时我甚至有一种感觉,也许她的兄长与皇甫惟明合议的事情,是她与太子策划的,想着奋而一搏,或许能争出个局面来。始料未及,最后输掉了一切。

“娘娘,”我郑重地行礼,“谢谢您为雪飞所做的一切。”

我双手捧上一部《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太子妃笑了,笑如夏花般灿烂,“雪飞,你是个好孩子,离行前我送你一句话,这也是我刚刚悟出来的。”

“不争才是争!”太子妃握着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

这样的女子,真的不是太子配得上的。

太子亨的谨慎确实使他度过了这场政治危机,只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太子妃从此削发为尼,在禁中的佛寺之中做了永成陌路的出家人。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驯服(2)

太子妃获罪,适儿被特许送回郡王府抚养。正当我内心焦虑万分,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去与崔芙蓉抗争夺回孩子时,崔芙蓉被诊出怀有身孕,想想应该是在洛阳离宫时成就的,面对李豫神情间的不自然与抱歉,我心中没有半点儿酸涩与嫉妒,甚至还有一点点雀跃。

不错,因为嫡王妃有喜,我终于可以自己照顾适儿了。

适儿已经快四岁了,粉琢玉砌的一个漂亮娃娃。

四岁的适儿已经认得很多字了,有时候还会吟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如此富有英雄气概的诗句自一个幼龄稚子口中得出,常常会令我惊讶不已,从适儿身上我深深地感到太子妃所花费的心血,更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于是每天上午我会教他诵念《诗经》、《论语》,每天下午在午睡后,带他嬉戏玩耍,园子里的各种植物、厨房里的鸡鸭青菜、马圈的骏马、院子里扑蝴蝶的小狗圈圈、在榻上呼呼大睡的猫儿雪球都是我们观察学习的对象。

在生活中教育和引导孩子这是我所奉行的最自然最有效的育儿理念。

虽然古代一直提倡君子远庖厨,而我不管这些,常常会拉着适儿在厨房里,一边告诉他每天吃的饭是怎么来的,一边给他讲庖丁解牛的故事,告诉他,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

适儿的悟性很好,他对事物的理解能力使我常常会怀疑这真的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吗。

直到有一天,适儿发脾气了。他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用脚轻轻踢着圈圈圆润的身体,而手还不老实地时不时揪着雪球的胡子,嘴里还振振有词,嘟囔着什么。

见我进门,立刻放手,一副乖乖宝宝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唤了声“娘。”

我心里好生奇怪,弯下身子,对视着他如同黑宝石般美丽的眼眸:“适儿,告诉娘,怎么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