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婉拒道,“没事,你吃饭吧,我自己去找找。”

冬天黑的早,小村庄里的灯光亮起,家家户户都在吃完饭,不时有人捧着碗瞥一眼陌生的他,他也不理会,往河边慢慢踱去,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担心她。

这确实是条小河,银色的波荡漾在河中央,弧度美妙,衬着这清冷的夜色,越发让人觉得有些萧索。

寻找了一会,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昏暗的路灯下,微星的灯光投射在她孤单的背影上,短发被风凌乱吹起,她却一动不动,像是石雕。

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走近她,借着灯光,才发现她的脸颊是湿的,她在流眼泪。

月光下的她,美如瓷娃娃,却是那么脆弱易碎,教人不忍。

这次出游的一个目的,就是想打探她过得好不好,他从别人嘴里听到说“她很好很幸福”时,负罪感少了些,却原来,她过得不好,很不好,很不幸福。

他想起多年以前做的事,悔恨到无以复加,却又什么也张不了口,只是在她身后淡淡道,“回去吧,我饿了。”

听到声音,她自然有些惊讶,愕然地转过头来,美眸盯着他看,下意识地去擦眼泪,“哦,哦,我忘了,对不起。”

星空浩渺,他们结伴回家。

那晚他说他想吃面,她去厨房煮面,他懒懒靠在厨房门口望着忙碌的她,忙却不乱分寸,只是对于他的伫足很不习惯,脸色微红,总是低头不看他。

总归是个害羞的女孩子。

他心里竟有捉弄她的想法,像是个童心未泯的顽童。

他们相识的第六天:我会回来的。

终于他要走了,A城的案子火烧眉毛,非得他回去处理不可,他无奈,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回去。

走之前他做了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小偷,悄悄从墙上取下了她的一张照片塞进包里,心却咚咚乱跳。

像是偷枣的男孩怕被抓人抓住,索性她没有发现,这方面,她戒备心不重,可以说得上是迟钝。

她送他到村口,手里拎着篮子,准备再上山拜祭她爸。

风簌簌地吹,吹乱他和她的发,分离在即,她眉眼间挺高兴轻松,他则眉头紧锁,迟迟不肯说再见。

先动心的人先输,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定,却甘之如饴。

“我的名片放好了吗?”

“放好了。”

“不要弄丢了。”

“好。”

“来A城就来找我,我等着你的电话。”

“好。”

“山路不好走,尽量小心。”

“我会给你打电话。”

“好。”

“我会再回来的。”

“…你回来做什么?”

这次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眼中柔波流转,而后他一个箭步上了公交车,灼灼地看着她在外面招手与他说再见。

他上车前轻轻启齿说,“欠你的,我愿意用一辈子来还。”

自始自终这六天,林白岩没有对莫愁说一声“谢谢”,他一直知道,她对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他只对陌生人说谢谢。

29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感到他眼中的光芒如此灼烈,就在情感快要战胜理智时忍不住说“好”时,我听到我自己冷静说道,“那要我听完故事再决定。”

林白岩的眼中的光华瞬间就黯了些,他盯着我不说话,抓着我的手不放,却闭上了眼睛,嘴上却轻轻呢喃着,“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什么?”我脱口而出,而林白岩已经睁开眼,淡淡笑着,“今晚吃什么?”

“啊?”我诧异,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你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只要你做的,我都爱吃。”

真是老奸巨猾的男人!

看着他,我瞬间难以招架,脸红心跳起来。

晚饭林白岩喝了点稀粥,一勺一勺的,还是我喂他喝的,喝的时候他看起来胃口很好,嘴边甚至挂着一丝十分满足的笑,可我刚出去洗个碗,回来他就把粥全吐了,等我手忙脚乱收拾完,他早已顶着苍白的脸进入梦乡,即使是睡着时,他的眉头还是紧皱着的。

我竟感到十分心疼。

睡之前他凝望着我,只说了一句,“别走,陪陪我。”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已经为他软得一塌糊涂,连带得声音也轻轻柔柔了,“好,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我趁他睡着时出去打了个电话,叔叔婶婶还等着我回家吃饯行饭呢。打电话前我快速思索了一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竟有些出冷汗的虚晃感,差一点就答应了林白岩与他在一起,差一点林白岩就为了莽撞的我而丧命,也差一点我就能得知他口中的那个故事。

已经那么接近了,可一切又突然戛然而止,谁也不给我讲那个故事。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竟让他和师兄闹到那么僵,甚至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我总觉得那个故事与我有丝丝缕缕的关系,至于为什么这么想,纯粹出于直觉,以及我看到听到的琐碎的东西,拼凑起来的。

师兄,林白岩,还有那个总对我露出敌意的方菲。

他们一个个高深莫测,是不是都当我傻子呢?

还是我真的就那么傻?

电话里我只是简单告诉刘叔叔我一个朋友遇上车祸,今晚我要留下来照顾,至于明天的火车,看起来也是赶不上了,我自觉内疚,不能这么甩手撇下病床上的林白岩离开A城。

刘叔叔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只是淡然问了句,“是上次送你回来的小伙子吗?”

姜果真还是老的辣,什么都瞒不了他老人家,我心里骇然,老实应道,“嗯,是他。”

“伤得重吗?”

“还好,就是有点脑震荡,要静养。”

“知道了,虽然伤员很重要,莫莫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你师父师母那边不要担心,叔叔会打电话告诉他们,哦,叔叔有个学生刚好要经过那里,我叫他去看看你师父师母。”

“好,让叔叔费心了。”

当晚病房大楼有空床位腾出来,林白岩从急诊室病房转到脑科,这中间有点磨人,尽管医护人员动作已经十分小心,但稍微轻微的晃动还是能让他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眼紧闭,唇发白,晕得厉害,又吐了一回。

我擦着他的嘴角,正要收拾他的呕吐物,他却忽然猛抓住我的手,眼睛亮的吓人,“不要做那个,去请个阿姨过来。”

我心情沉重,却还是尽量绽出一个轻松的甜笑,拍拍他的手安抚,“不用了,浪费钱。”

他不依,眼底有温柔流泻出,“我舍不得你做这个。去雇个阿姨过来吧。”

我脸一热,想气氛稍稍轻松一点,坐在他床沿假意央求,“上次雇我当保镖,要不然这次雇佣我当阿姨再给我发钱吧?”

话一出口,我才恍然发现自己有点像在撒娇。

与自己的情人撒娇。

他嘴角勾起个漂亮的弧度,宠溺地看着我,伸手拍拍我的脸,用低沉却柔软的声音说道,“只要你乖乖不要乱跑,我的钱都是你的。”

“你,你脑子坏掉了,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我大惊失色,像个小媳妇似的落荒而逃。

跑出病房的那一刻,我背靠着墙根喘大气,呼吸再呼吸,平复怦怦直跳的心。

怦怦,怦怦,我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晚上林白岩打电话给事务所合伙人老韩,简单说了自己住院的事,语气淡淡,不料电话那头的老韩心急火燎,嗓门奇高,我只听到他吼,“什么?!哪个医院?什么病房?”

林白岩眉也不挑一下,“明天再来吧,今晚不要打扰我二人世界!”

说完,也不顾那头呱呱乱叫的老韩,啪的挂了电话。

我目瞪口呆,此刻小小病房里就我和他两个人,邻床的人刚刚今天出院,床位空了下来,我和林白岩,可不就是在过二人世界?

我不知道我脸色是否已经露出愠色,总之我像只呆头鹅死死盯着他,而他眼里含笑,像是个得逞占了便宜的无赖,扬扬手中的手机道,“这下安静了。”

“你…谁跟你过二人世界了?”我忍不住脸红发飙,又像是个塞了一肚子苦水的小媳妇。

他完全无视羞恼的我,眼睛扫了扫,嘴里自言自语,“要是再点几根蜡烛就更好了。”

对于这样一个泼皮无赖,我发自肺腑地感到无力,他已经修炼成妖,硬使得,软使得,脸皮还很厚,我跟他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还不是他的对手。

晚上医院有陪床,我拿陪床进门的时候,正听一个护士在里面跟林白岩交谈。

“有家属陪护吗?”

“有的。”

“哦,刚才出去的女孩子?你女朋友是吧 ?”

“是,她去拿陪床了。”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我手里的折叠床差点掉了下来,人最怕遇到没皮没脸的人了,可我敢说,林白岩是没皮没脸人中的翘楚,一天之中给了我许多“惊喜”。

病房里的两个人听到了动静,护士小姐朝我嫣然一笑,温声嘱咐,“明天早上让他空腹,要做CT。”

“哦,好。”

待护士小姐走后,我关上门,背靠着林白岩深呼吸了几次,转过身的时候我决定向他宣战,“你刚才说我是谁来着?”

他躺着,神态稳如泰山,吐字清晰,“女朋友。”

“我还没有答应你呢。”

“我当你默许了。”

“你无赖。”我瞪着他,气歪了嘴,心里却在冒甜蜜的泡泡。

林白岩笑眯眯,向我招招手,“过来,有话跟你说。”

他嘴边的笑过于灿烂,似乎布下了个温柔的陷阱等着我跳,我警惕心起,退了一步,“你说吧,我听得到。”

“有些话不适合大声说。”他依旧笑眯眯,只是皱了皱眉头,大概又不舒服了,“我现在头很痛,你再不过来,我待会就没力气说了。”

好吧,这男人又在玩苦肉计了,不过这次倒是真的承受着皮肉之苦,想到此,我决定再乖顺一回,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战战兢兢盯着浅笑的他。

终于到了床边,我板着脸,“我过来了,说吧。”

“把耳朵凑过来。”

我维持不动。

“快点,说完我要睡觉。”

我动了动,之后缓缓地弯下腰,把我的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携着他令人安心的体温,让我的心不自觉地突突乱跳起来。

直到他的手覆住我的后脑勺,一压,我们嘴唇相碰,我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

这个男人一肚子坏水。

“喂,林白…”我起身要挣扎,他却不让,他温热的唇擦过我的,蜻蜓点水般一啄,之后深深凝望着愕然的我,“我只是想说我饿了,谢谢你提供的夜宵。”

我大脑空白,正要发作时,他狡诈一笑,手又用力一压,“再吃一遍。”

再然后,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一个缠绵婉转的吻让我四肢无力,先挣扎,后来笨拙地承受着这个吻,意识游离。

当这个绵长的吻结束,林白岩怔怔看着我,我也怔怔看他,他突然神色一变,虚脱了似的呲牙咧嘴起来,抱着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头痛又来了。

“又痛了吗?”我急了,跺跺脚,“你看你,谁像你生病了还…还…”还想着亲女孩子这档事。

他总算是安生了,闭目养神,额上竟然出了些细汗,“值得,死而无憾。”

“呸呸呸,不许乱说。”

猛然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郁闷到低声呜咽,“你刚才吐了,你竟然…”还吻了我…

我的初吻就这样被这个邋遢鬼糟蹋了,好在我的心情算不上糟糕,事实上,他的境况更糟糕些。

林白岩闭着眼睛抓住我的手,嘴角一丝得逞的笑,却看起来疲累至极,“乖,下次容许你吐完亲我,几次都行。”

然后他沉沉睡去,而我轻轻趴在他的床沿,痴迷地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抿着唇,微微傻笑。

30

那晚我睡得不太好,没有棉被,虽然空调打得挺足,但是我还是觉得冷嗖嗖的,林白岩的大衣多少也能御寒些,不过这样也好,我的脑子能清醒些,静下来回忆,顺便思考一些含糊不清的事,。

但是我不太敢想未来,我爸在世的时候,也曾为我日夜考虑前途的事,他曾经想搬出小山村,带着我重新回归大城市的生活,但是被我阻止了。

小地方交通闭塞,跟时代脱节,但是它也有它独特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邻居无私地关心你,时不时送来新鲜的水果蔬菜,远远的吆喝声荡进人心底里,暖暖的。

我舍不得离开,我爸其实也舍不得,所以搬家的提议就无限期搁置了。

我是那么的安于现状,我记得那会我跟我爸说,“爸,镇上小学在招老师呢,我要不去试试吧?”

我爸摘下老花眼镜,凝神想了老半天,“小学老师?”

我像个袋鼠似的蹦到我爸书桌上一屁股坐下,点点头,心里挺愉悦的,“是,方校长找我了,我说没问题,他那边老师不够,我说我还能代上体育课。”

我爸关了电脑,背过身看茫茫山中夜色,我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莫愁,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耽误你了。”

我站在我爸边上,陪着他欣赏这夜,心里倒是觉得没有太多遗憾,哪怕我没有大好前途,在山色中收敛起属于年轻人的野心,但是不同的轨迹亦有不同的收获,至少现阶段里,陪着我爸,教教孩子们,精神上很简单快乐。

“爸,对不起,做女儿的做不到青出于蓝了,但是我很快乐,每一天都是。”

我爸拍了拍我的手,凝望夜色的侧脸依旧深沉,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送我爸出门,他脚步飞快,去了天堂再也不回来。

我知道我爸是揣着心事走的,他走之后,有天刘叔叔告诉我,我爸曾经打过电话跟他商量我的前途,他想让我回A城发展,毕竟A城他认识些挺有来头的老朋友,为我谋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算什么难事。

那晚我躺在冷硬的床上,耳边是林白岩浅浅的呼吸声,心里不断问自己,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未来是否会有林白岩这个人参与?

如果我爸还活着,他会希望我遇到什么样的男人呢?

他是否会喜欢我身边这个昏睡着的拥有迷人眼珠的男人呢?

我对着黑夜摇了摇头,估计我爸不会喜欢他吧,他说过,好看的男人靠不住,还是得找个忠厚老实些的男人,不花心。

想到此,我这才发现,我对林白岩的过去一无所知,他青涩的青春,是否也像我一样,在落花时节,欢笑时伴随着伤痛。

我瞬间释然。

又有哪个人能逃过青春的伤痛呢,师兄,黄薇薇,苏玉,梁展,陆丝…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谁都不能幸免。

睡得很浅,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两次,发现身上盖着白色的厚被子,偏头一看,林白岩扯过一半的被子盖在我身上,他自己贴着床沿,睡得很沉。

我们是离得那么近,转头我就能看见微暗中他好看的侧脸,他一定很受女人欢迎,物质上富足,精神上亦不像是匮乏的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很善良。

让我忧愁得是,我对于善良的人向来没有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