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我真有点自卑了。

大清早我就被走廊上的动静给吵醒了,才六点多,就有早醒的老人起来四处溜达,早餐车也来得特别早。

林白岩也早醒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他用清亮的眼看我,我忙坐起来,脸一热,他轻道一声,“早。”

“早…感觉怎么样?”

“你睡着的模样很漂亮。”

“啊?”

“像是白雪公主。”

“…”

“真高兴我是个白马王子。”

“…看起来你应该转院了。”

我不禁莞尔,从来没见一个人受伤了还能这么开心的,有时神秘地像个谜,连谜底都不屑告诉我,有时又透明得如一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糖果后,会吹口哨,还会向人炫耀。

我算是看清了他孩子气的那一面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做完C回病房,他累了躺着,脸色还是不好,霸道蛮横却回来了。

开始使唤人,我是被使唤的那个。

他皱着眉头将医院里的菜尝了遍,挑剔起来,“菜太咸,鱼太腥,饭太硬,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我尝了尝,虽然觉得口味确实不怎么样,可也不至于像他说得那样不堪,至少我吃得下。

我挑了挑眉,“你不吃?”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除非你喂我。”

哦,我想起来了,我看他发号施令的时候说话亮如洪钟,想必已恢复到能自食其力的地带,拒绝再喂他吃饭。

我心里发笑,顾自扒饭,“不吃也好,反正你吃了也会吐掉,正好节省粮食。”

这个男人安静了,而我默默等着他的反应,过了好半天,他张嘴了。

“我饿了。”

“嗯?听不见…”

他很哀怨地看着我,声音大了几度,“…我饿了。”

我忍住笑,很遗憾地说道,“怎么办?没东西能给你吃了。”我指了指桌上剩下来还热乎乎的饭菜,很挑衅地说,“这些都不是人吃的呢。”

他笑了笑,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不是人,我是白马王子。”

被他打败了,我翻了翻白眼,将一勺饭菜狠狠塞进他那张欠扁的嘴,而他笑容放肆地盯着我看,像是只成功偷腥的猫。

一勺接一勺,我气急败坏急了,他却笑得得意洋洋,真让人气闷。

“哟,还真过二人世界呢?”身后门边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紧接着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我转头一看,是林白岩的合伙人老韩,他的女助手,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上次有一面之缘的宋兰也在其中。

我慌忙起来微笑点头,四五个人携风走进来,还都是嘴角凌厉的好手,插科打诨,安静的病房瞬间闹腾起来。

“白岩,伤手了?还得人小姑娘喂你吃,”老韩笑得狡诈,“不愧是咱们所里最聪明的人,敢明我也这么骗我老婆去。”

我讪讪脸红,退到了一边,林白岩淡瞥了我眼,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面瘫表情,“医疗纠纷的案子你接手吧,我怕是要多躺几天。”

“老韩你多放白岩几天假,也放所里其他几个人一条生路,这工作狂…”宋兰插嘴进来,嘴角带笑。

老韩点点头,对林白岩说道,“白岩我告诉你,一听你住院了,小赵她们几个小姑娘在厕所里乐了半天呢。”他摊摊手,“要学你老哥我怜香惜玉啊。”

林白岩倒是不恼,笑道,“女厕所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韩愣了楞,好在反应快,应道,“我贴着男厕所的墙壁听到的。”

“难怪你长着一对招风耳。”林白岩淡淡揶揄。

所有人都笑作一团。

而我捂着嘴,悄悄溜出了病房。

笑着出了门,我的笑僵在了脸上,盯着前方两米外。

师兄侧靠着墙壁,吸着烟,被青灰色的袅袅烟雾包围着。

走廊上人来人往,而烟雾中的他安静站着,一双哀伤的眼穿越了人群,远远凝望我。

落花时节,这个男人曾是我伤痛的一部分,我猜,我也是他伤痛的一部分,而我在想,究竟是我痛一些,还是他痛一些?

31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阳光驱散了前些天的阴霾,就连心上的阴暗角落,也一一扫过。

我感谢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一天。

悲伤似乎走远了一些,生命中鲜活的一些东西似乎又跳了进来,那是重生的感觉。

此刻我和师兄并肩坐在医院的花园长凳上,远处草地上一个孩童正蹒跚学步,一位母亲紧随其后,身旁清瘦的男人穿着病号服,套着蓝色大衣,笑得慈爱。

我和师兄望着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家子,在阳光的沐浴中,谁也不说话。

经历过述衷肠的那一晚,就像抽丝剥茧以后剩下的残藉,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不提那晚的事。

还是我先开口的,“今天不上班吗?”

他懒懒靠在椅背上,目视远方,“上,到医院来查案。”

“什么案子?”

“车祸。”

“哦,来抓人吗?”

“抓个闯红灯的小家伙。”师兄转头笑眯眯看我,眼中绽着温柔的光。

他眼中的光束,媲美缕缕阳光,给人无尽的温暖。

我张大嘴巴,手指了指自己,“该不会就是我吧?你什么时候成交警了?”

师兄笑容扩大,揉了揉我的短发,宠溺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傻丫头。”

我本来在笑,可听到“傻丫头”三个字的时候,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听到这“三个字”的机会不多了。

我们再度陷入长长的沉默,我想了又想,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刻实在难得,趁此机会把想问的都问了吧,这种被蒙在骨子里的感觉实在糟糕。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观察了眼他的神色,还是决定问早就盘旋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师兄,当年你为什么上山?”

师兄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望着远方,“想知道?”

“嗯。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值得听的。”

“嗯?”

“有些故事不太美好,应该藏起来。”

听起来有些悬。

而且我听出苗头来了。

我紧张兮兮,挠挠头发,扯了扯师兄的衣袖,不安又怯怯问道,“师兄,我不会因为你以前是不良少年就看不起你,真的。”

师兄竟然笑了,眉稍稍挑了一下,“不良少年?我?”

“嗯,你以前在哪个堂口混的?有绰号吗?”我又觉得有丝不对劲,“不对不对,你是警察,对了,你一定是卧底在黑帮的警察,被发现以后逃上山的。”

我为我有这样编剧逻辑而沾沾自喜。

师兄展颜哈哈大笑,又揉乱了我的头发,“小东西,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我有些不服气,“你还别说,你刚上山的时候,我就猜你是哪个地方来的小混混,到师父这躲警察呢。”

我扫视周围有些萧索的冬景,其实已经陷落在那如风的陈年回忆中,“那时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心里很高兴,心想要是警察来了,我就把你藏到这个山洞里,谁也找不到。”

回忆到了这里已飘出一丝感伤,师兄又猛吸了两口烟,“我也曾经想过带你逃跑。”

“你有想过吗?”

“嗯。”

我欣慰一笑,“原来你有想过,这就够了。”

“师兄,你究竟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我只告诉你为什么来,至于为什么走,你不用知道。”他点起了一根烟,吸了两口,之后就由着它静静燃烧烟丝,回忆在一阵烟雾中徐徐拉开。

“为什么不用知道?”

“我说过,有些故事不值得听,我也不太想回忆。”

他的表情严肃凝重,想必其中故事十分纠结,就连他自己都不忍撕开伤口,我又何必苦苦追寻其中真相,往事如风,至少他曾经有带着我浪迹天涯的疯狂想法,至于后来为何放弃,其中原因我不知道也好。

知道了又怎样,徒留伤感罢了。

“那一年我刚从警校毕业,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老爷子官当得大了,什么都要干涉,要我马上出国,甚至连我以后要结婚的女人也安排好了。”

我动了动嘴,很想问他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方菲,但我忍住了,只是静静做一个倾听者。

我想,我从来没有这般接近师兄,真实的师兄,他剥去了他厚厚的保护色,将他的灵魂血肉坦露在我面前。

“那时想法很简单,不想出国,不想结婚,只想和几个兄弟一起干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自然不屑老爷子的安排。”

“那是我最叛逆的一年,我烦透了到哪都有特殊照顾,就好像身上贴着高干子弟的标签,有些人当面奉承背后挖苦…所以我喝酒打架,除了玩女人,荒唐的事干了不少,但是无论我做什么,老爷子总有本事把我的不良记录消除掉,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幼稚得可怕,鸡蛋碰石头而已。”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麻烦的还是老爷子那边,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只能走他给我安排的路,不管我走多少弯路,他总有本事把我揪回来,他等着我闹够,荒唐事做尽后向他妥协,我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点。”

“毕业前有场武术比赛,那时我已经郁闷到极点,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准备比赛,想法很天真,我想,终于有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赢了这场比赛。”

说到这里,师兄苦笑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烟,“可是我太天真了,我还没比赛,老爷子的人就已经替我安排好名次了。”

我心一沉,“他们…他们干涉的会不会太多?”

他无奈摇头,“有人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巴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却不要,但是…身在我的位置,我也有我的痛苦。”

师兄笑着转过头望我,那寂寞的笑令人心发酸,“莫愁,你知道吗?我还没比赛,老爷子就安排我当第二名了。他说我再怎么出色也得不了第一,因为我的背景,得第一容易让人说闲话,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第二名。你能体会我那时满腔热血却无处使的绝望吗?”

我想我根本不能体会那时师兄绝望的心情,哪怕他外表风光,好似拥有了全世界,我却能想象孤单少年眼中深敛的绝望,本来自由不羁的人生,却这样被重重束缚,成了父亲手中的人偶,无论怎么剧烈摆动,始终找不到脱线的机会。

原来高头马大的师兄曾有过这样难以反抗的时刻。

“我跟老爷子吵了一架,差点把他气出心脏病。然后我安安静静比赛完,领完第二名的奖,直接就去了火车站,”说到这里,师兄的脸放松下来,言语间流露出少年得意,“莫愁,师兄跟你说个笑话。”

“啊?什么笑话?”

“我本来想去少林寺出家当和尚的。”

“啊?!!”我惊得咋舌,下巴快掉下来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接受不了不吃肉的日子,就改变主意,上山找师父去了。”

我松了口气,鬼马竖起右手做了个和尚常做的动作,“阿弥陀佛,总算少林寺逃过一劫。”

“啊?”下一秒脑袋瓜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我挠挠微痛处,瞪着师兄表示对他暴力行为的控诉。

好像又回到了旧时美好时光,我傻傻的,做一些无厘头的事,还贪玩,犯了罪嘴皮子死硬,死不认错,闹到无法无天的时候,师兄就在我的脑壳上轻轻弹一下作为惩罚,然后我就会挠着头气鼓鼓瞪着他,直到瞪得他笑着无奈走开。

年少时的我浪漫纯真,还有不知打哪来的强烈自信,就坚信师兄总有一天会喜欢我,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塞满了欢喜。

梁展就不会这样看着我,因为他喜欢的是陆丝。

年少时分的猜测终于证明我的直觉没有出错,但是又能怎样呢,到最后还不是落得“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一场空。

我提醒我自己:莫愁啊,醒醒吧,那一年只是一个镜花水月,一场虚妄,放过自己,放过师兄吧。

我于是安静下来,过了好半天,师兄悠悠唤我名字,“莫愁。”

“嗯?”

“你…喜欢他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师兄,喜欢林白岩吗?有喜欢吧,他的好我都看得到听得到,哪怕来得有些快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骗人。

我已经决定走出过去,于是几乎执拗地相信林白岩。

也许他是我的未来。

“他对我很好,他跟师兄一样,对我很好很好。”我低头这样婉转回答,“你们都是好人。”

师兄不说话了,用脚碾碎了地上的烟蒂,“那就好…是该有个人照顾你。”

他倏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背影投射在地上,他面向我,居高临下,阻挡了我身上的阳光,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师兄保证,会让他给你幸福。”

我抬起头愣住了,觉得有些古怪,喊了一声,“师兄?”

“我走了。”

“你不进去看看他吗?”我站起来喊住他,而他已经站在我两步外。

他转过身,“不了,有你照顾,他会没事的。”

“师兄,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兄弟做不成了?是因为我吗?”我鼓起勇气追在后面问。

这次师兄没有转身,背对着我,沉默了好半响才说,“跟你无关。”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仍旧一头雾水的我,沐浴在清朗的日光中。

我回林白岩病房的时候,他的同事们已经走了,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接了个电话,见我进来,三言两语挂了电话,然后一脸阴郁地看着我,口气也不善,“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笑笑坐下来喝了口水,“到花园坐了会,碰到个爱聊天的老奶奶,聊了会。”

“真的?”看他那神情,看起来不相信。

“你不相信啊?老太太还聊得意犹未尽呢,要不我请她过来跟你聊聊?”

他一脸嫌恶,嘴里嘟囔,“算了,我怕我控制不住敲晕她。”

他嘟嘟囔囔的模样实在可爱,像个闹别扭的大男孩,我扑哧一笑。

他瞪了我一眼,脸色微愠,“你人缘怎么这么好?昨天我见到的两个男人又是谁?”

这个男人…

气色稍微好转些就朝我吼上了,我记得他以前都对我温言细语的,我存心逗他,说道,“哦,那两个啊?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年纪小的嘛,他跟我搭讪,问我要电话号码认识的。”

“什么?搭讪?”林白岩有些气急败坏,生气了,“他问你要你也给?”

我倒是有些委屈了,据实回答,“我没有啊,但是她是我高中同学的学生,号码是我高中同学给他的。我很无辜的。”

“麻烦精。”林白岩又开始头痛了,恼怒瞪我,像是要把握吞吃入腹似的,但是因为他病恹恹躺着,使得他的威胁缺乏说服力。

我拿起热水瓶站起来,挑衅问他,“你说谁是麻烦精呢?”

他收起难得的神神叨叨,拉着我的手,痞笑冲我挤眉弄眼,“我未来老婆。”

这回轮到我气急败坏了,脸红了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没想到你是这个德行。”

我红着脸落荒而逃,而他在后面呵呵直笑。

我算是有点看清这个人了。

坏透了,真的坏透了。

我灌开水经过护士站前台的时候,一个高挑婀娜的女郎正站在前台问着什么,手上一个色彩斑斓的水果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