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香药、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宝剑,叫陈九翻窗而出,去府门外等候。他却出了屋门,说要去外头买样东西,孤身出府。

他的伤势虽未痊愈,行动却已无碍,仆妇们见他不愿旁人陪着,便也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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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魏州城外的丽金阁,龙舟赛尚未开始,周遭却已十分热闹。

河畔的风带着潮润的凉意,从窗户送进来,夹杂草木清香。梁家是当地世家,有梁元辅这位都督兼魏州刺史,还有个嫁入永王府的侧妃,风头无人能及,今日阖府女眷出行,便要了顶上左右打通的四个雅间,内里宽敞舒适,陈设奢华。

梁老夫人端居正中,旁边是长房二房的夫人、孙媳妇,及尚未出阁的孙女梁姝,各个绫罗锦衣,珠翠满头,被仆妇们众星拱月般围着。

紧挨着的,是过来寒暄的沈夫人和女儿沈柔华。

沈柔华今日打扮得端庄温柔,一袭枣红的锦衣拿银线锈了精致花纹,阳光下光彩焕然,发髻高高盘起,金钗玉簪、玛瑙珍珠,诸般首饰做工材质无不上乘。

梁家有意把她娶给梁靖为妻,虽说梁老太爷没点头,梁元绍夫妇却都满意,就差梁靖回来定下,这会儿几乎是把她当梁家准孙媳,闲坐言谈之间,甚是融洽。

周遭几位过来露面拜望的官夫人也看得出来,对沈夫人颇多奉承。

冯氏却还惦记着玉嬛的婚约,瞧见梁家对沈柔华的殷勤,知道不能怪梁家,心里却仍不是滋味。

露个面坐了片刻,凑完热闹想走,那边梁老夫人瞧着沈柔华,却又想起了玉嬛,朝她道:“夫人今天过来,没带玉嬛吗?这上面宽敞,人多了也热闹,不妨叫过来坐坐。”

冯氏便含笑道:“多谢太夫人惦记着,金橘,去看看姑娘在不在。”

金橘应命,到谢家挑的小雅间时,玉嬛正倚窗坐着,拿小银刀剥手里的香橙吃。

听见冯氏寻她,玉嬛并未立即动弹,却是问道:“娘亲原话怎么说的?”

金橘老实回答,“叫奴婢过来看看姑娘在不在。”

是看在不在,而不是请她过去,那意思就是不去也行。

母女俩一道赴宴的次数多,彼此也算有点默契。上回梁老夫人拉着玉嬛亲热关怀时,冯氏便没露出趁机套近乎的态度,过后也没跟她提关乎梁章的半个字,可见对此事无意,只差合适的时机婉拒——

否则以冯氏对她的疼爱,这种时候,必定会试探她的意思。

既然冯氏无心,她对梁章那小混蛋也无意,就无需去烈火烹油的梁家雅间了,免得梁老夫人一腔热情错付,叫好事的妇人们误会意思捏出谣传,两边尴尬。

玉嬛猜得其意,便捏了一把蜜饯站起身,“回去跟娘说,我到底下乱逛去了,不在这里。”

说罢,叫了石榴跟着,从僻静处拐个弯出了阁楼,见好友季文鸳在栏杆旁边看河面上整装待发的龙舟,正好过去闲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