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老侯爷:会呀。

第19章 第19章

梁老侯爷近年体弱,甚少出门应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访,平常深居简出。

他虽是侯爷之尊,却住在后院僻静处的夷简阁,住处也朴素简单,别说摆设宝鼎翰墨、名物书画,就连屋中所用桌椅床榻,也俱是普通松木做的,不用名贵之物。

阁楼建在苍翠树荫间,门前砌了一道石壁,题着陆机《君子行》的几句诗——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是韩太师获罪抄家那年,老侯爷在静室独坐数个日夜后写的,笔力苍劲,着墨浓厚,落笔迟缓凝瑟,隔了十来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愤懑悲叹。

后来这阁楼落成,便起名夷简阁。

负责照料老侯爷起居的刘伯见老夫人带着儿孙过来,当即往静室去请老侯爷。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上头风霜雪雨,留了十年的岁月痕迹,斑驳分明。猛听几声咳嗽传来,抬目看去,就见老侯爷被刘伯扶着慢慢走来,身形微微佝偻。

沙场上斩敌万千,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硬汉,却在那一瞬觉得眼角潮润。

梁靖忙快步上前,将老侯爷稳稳扶住,“祖父,您慢点。”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分明憔悴瘦削,而渐露龙钟的脸上,却带了久违的笑容。

“晏平啊。”老侯爷许久没见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