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怕是跟鹰一般,锐利得很。

遂赧然一笑,“看来还是我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老夫人眼神儿好着呢。”

“心里有数就成,你也不必太理会她,这边的事有我照看,她翻不出天去。倒是晏平心细,派人暗里护着你,连我都没想到。这样也好,免得叫人担心。”老夫人笑了笑,又问道:“听说怀王要编书,召了你父亲回京,何时启程?”

“旨意来得快,限定的时日又短,后日就得启程。”

玉嬛说着,将那锦袋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两幅暖帽来,“原想着月底前做好了送过来,谁知这就要走了,赶着做出来,只是没能绣花。天气渐渐冷了,我手拙,做得也不好,有些还是请孙姑帮了忙,老夫人您将就着屋里戴戴吧,入了冬得保重身子。”

梁老夫人接过来,暖帽做得素净大方,上好的缎面,里头柔软暖和,一薄一厚,虽没绣花,却像是可着头做的,大小宽窄都刚好,捏在手里也很舒服。

她膝下两位孙女都是出自长房,梁玉琼是侯府嫡长女,梁姝心气也不低。姊妹俩金银堆里长大,虽送了许多贵重东西,却甚少有贴心的,遂笑着收起来,“没绣花才好呢,屋里戴着这个,很妥帖。”

玉嬛笑而抿唇,“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旁边仆妇将暖帽收起,梁老夫人便将玉嬛细细打量。

享了一辈子富贵的侯夫人,脸颊虽露老态,目光却是矍铄,也不像侯爷似的意志消沉。

见玉嬛目光微敛,他拍着她手背,缓声道:“晏平如今已进了大理寺,你去京城,彼此也能照看。若是……”她顿了一下,才道:“京城里卧虎藏龙,你年纪毕竟有限,做事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碰见烦难的事,记得捎信给我。”

这话说得奇怪,玉嬛心思微动,抬眉便对上老人家洞察的目光。

“老夫人瞧出来了?”她有点迟疑。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鬓边发丝半白,眼底却藏着惋惜。

自家孙子的性情,她当然清楚,而玉嬛虽年少,从那日在夷简阁的言辞来看,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肯委屈苟活。玉嬛虽答应了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进门,岂会委屈一辈子?必是两人已然同心,想设法昭雪冤案。

老夫人活了几十年,走过风浪无数,翻来覆去琢磨到如今,也算是想通了点。

屋里一时安静,玉嬛下意识十指微收。

默然对视片刻,见老人家没有责备阻拦的意思,才低声道:“多谢老夫人体谅。”

梁老夫人颔首不语,只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

因是永王提议编书,景明帝亲自下旨,谢鸿手里的事交接得很快。

一家子从京城搬回来没多久,在京城也有宅邸,除了那些需时常翻看的书,也没太多行礼。起居穿戴的东西自有仆妇丫鬟收拾,冯氏备了些回京后要用的礼,待日子一到,一溜十几辆马车便启程赶赴京城。

好在路上风和日丽,又请了镖师护卫,走得颇为顺利。

时隔大半年,再一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墙楼阙前,玉嬛掀起车帘,心里五味杂陈。

上回来时,她还只是谢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心思系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上,靠在冯氏怀里时,满心惦记的都是各色吃食玩物、华衣丽饰,心里没有牵系挂碍,闲云野鹤似的。

而此刻绣帘半挑,她目光四顾,所想的却是十二年前。

这座人烟阜盛的城中,豪贵云集,皇权巍巍,当年祖父摸爬滚打,帮着景明帝剪除世家羽翼,从巅峰跌落时,被人构陷追打时,曾受过怎样的冤屈?

当年奶娘抱着她逃出谢家的大火后,又是怎样凄惶无助地逃出这城门?

玉嬛记事起就住在淮南谢家,对幼时的事没半点印象,若非年前那短暂的两月,这座京城于她而言仍是陌生的。但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乎太师和亲生爹娘的印象,想到久远的旧事,心中仍是隐隐作痛。

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曾站在这里许多回,这楼宇城墙,都格外熟悉似的。

周遭是热闹的摊贩行人,玉嬛晃了晃神,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落下绣帘。

冯氏知道她心事,温暖的手伸过来,将她握住。

“善恶终有报。他们泉下有知,定会盼着你能平安顺遂。”

“嗯。”玉嬛轻轻颔首,“会的!”

会有那样一天,她过得平安顺遂,也活得堂堂正正!

……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穿过高而宽阔的门洞,进了里面,便是朱雀长街。屋舍鳞次,商铺热闹,车夫熟门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鸾台巷时,兄长谢怀远正站在门口荫凉下,等得有些焦急。

这地儿离皇宫不算太远,从前朝廷设凤阁鸾台时,衙署便在附近。后来改制改名,鸾台的衙署虽荡然无存,巷子却留了痕迹,改叫鸾台巷。

因靠近皇宫,上朝方便,各家园子又修得精致气派,附近住着的便多是有钱的仕宦人家。淮南富庶,谢家传袭百年,手里不缺银子,当年玉嬛的外祖父谢二太爷在京城当尚书时买了这产业,里头管事仆妇常年都在,寻常谢氏族人出入京城时在这借助落脚。

谢鸿调回京城,便是安顿在这里住着。

谢怀远子肖父性,也是个爱读书的,这两年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虽出自世家,却甚少惹是生非,加之文采出众,颇受那位祭酒大人青睐。

他今年已十八岁,已在淮南寻了亲事,就等明年春闱高中,便可风风光光的娶亲。

待马车停稳,谢怀远扶着谢鸿下了车,便走到冯氏和玉嬛跟前。

大半年没见面,玉嬛的身量又长高了些,谢怀远站在车辕旁,比着玉嬛头顶,笑容温雅,“小满又长高了,就只是贪吃的性子不改——”他帮着擦掉妹妹唇边刚沾的糕点碎屑,“路上都顺利吗?”

“顺利呀。”玉嬛莞尔,回身从车厢里取出个小食盒,“路上给你买的,还热乎着呢。”

谢怀远笑着接过,将冯氏让到前面,跟玉嬛并肩往里走,凑过来小声道:“前儿在城南瞧见一间铺子,里头做的糕点很好,请的也是淮南的师傅,回头带你过去。”

“好呀,大哥有心了!”

她声音压得颇低,前头冯氏却听见了,回头笑道:“兄妹俩凑一起,就知道算计吃的!”

“民以食为天呀。”玉嬛嘀咕,跟谢怀远目光撞上,各自一笑。

这宅子修得精致,后园里一片竹林长了百来年,更是遮天蔽日,苍翠欲滴。当初园主人附庸风雅,请书法名家题了“睢园”做匾额,至今没换。里头屋舍虽不及当年梁王的金碧辉煌、媲美皇宫,却也是一器一物莫不精致,比在魏州的那处好许多。

谢鸿心绪甚好,穿过夹道的竹丛,先到厅中歇着喝茶。

一家人说说笑笑,管事仆妇们各自去安置行礼。

待吃罢晌午饭,外头便有人来报,“武安侯府二公子来拜访大人,这就请进来吗?”

“请进来,快请进来!”谢鸿倒是高兴。

过不多时,管事便引着梁靖,朝客厅走来。

睢园里屋舍景致以奇秀轩丽为上,这客厅也不像别家府邸似的庄重堂皇,进门绕过影壁,两侧便是夹道翠竹,到客厅跟前,又造了方水池,角落里荷叶清圆,凌水修了曲折回廊,雕镂得精致。

梁靖才从大理寺出来,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圆领襕衫,摘了冠帽,剩乌金冠束发。

深秋阳光正好,他本就生得身姿颀长、魁伟英武,被那水波清荷映照,踏着池上曲栏长身而来时,双目湛然有神,轮廓硬朗利落,有武官的激昂英姿,亦有文官的神采内敛,两种气质恰到好处地融合,英气深邃。

进厅后,先朝谢鸿夫妇行礼,又朝谢怀远抱拳,继而将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而玉嬛此刻也正打量他,待梁靖瞧过来时,目光便不期然地撞到一起。

她微微笑了下,双手笼在身前,屈膝为礼,“梁大哥。”

柔软而乖巧的声音,婉转眉目间带着盈盈笑意,她穿着娇丽的海棠襦裙,珠钗晕然生彩,衬着清澈目光,像是初春第一抹明媚的暖阳,穿透耳目,直抵柔软的心底。

梁靖觑着她,有一瞬失神。

第36章 第36章

梁靖今日过来, 打的是拜见谢鸿的旗号,实则是冲着玉嬛来的。

自秦骁的案子了结,永王受责罚闭门思过后,东宫太子着实舒心了一阵。梁靖前世两头为难置身事外,这回既决意辅佐太子, 自是格外留心永王府的动静, 听说永王两回暗中拜访怀王府, 而怀王编书又特地点了谢鸿后, 便觉事有蹊跷——

谢鸿虽在朝堂, 本身却没争伐之心,对永王用处不大, 永王费心盯着的,恐怕是玉嬛。

在魏州时,永王就曾两度单独召见玉嬛,又请谢鸿一家去息园赴宴,姿态热络和气,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前世永王诡计得逞,玉嬛也确实在他夺嫡的路上立了汗马功劳。

梁靖虽不知背后底细, 却也察觉永王并未死心。

而今玉嬛进了京,肥嫩嫩的小绵羊送到虎口底下, 他哪里能放心?

待座中奉茶毕, 寒暄过近况后, 因梁靖身在京城官场, 消息更为灵通, 谢鸿便打探这回怀王编书的缘由。梁靖先前已查过前后因果,便简略说了,特地点明这里头有永王的影子。待说完了,便端然起身,朝谢鸿拱手道:“谢叔叔,侄儿有几句话想跟玉嬛说,不知方便么?”

“无妨。这园子晏平还没来过,小满带着四处走走吧。用了晚饭再走。”

梁靖含笑颔首,“好。”遂将目光投向玉嬛。

玉嬛暗自撇了撇嘴,看向冯氏,便听她道:“我先去安顿住处。你不是念叨着后园的银杏果么,叫石榴跟过去,到时候摘些回来,拿了做菜煮粥。”

这主意好!

后园里那几棵银杏有了年头,长得极高,玉嬛若想摘果子,得拿着竹竿儿才行,还累得脖子泛酸。哥哥谢怀远是个儒雅书生,爬树都不太会,有梁靖在,就方便多了。

遂站起身来,朝梁靖比个请的姿势,眉眼弯弯,“走吧。”

两人出了客厅,绕过两排屋子,穿游廊而过,便是通往后园的垂花门。

已是秋末,阳光虽仍明朗,却已不似春夏和暖,待日头稍微偏些,风里便添了凉意。石榴将一件薄薄的茶白色披风取出来,给玉嬛披着,而后寻了篮子挎在臂弯,带了两个小丫鬟远远跟着,听候使唤。

玉嬛则带着梁靖走在前面,赏玩后园景致。

……

沿着石径蜿蜒而行,两侧是参差花树,远处一道灰白的矮墙,里面便是睢园引以为傲的千竿翠竹。这时节竹叶绿得如同浸了墨,粗壮的竹竿直插碧霄,枝叶纵横斜逸出来,风里翻出阵阵绿浪。

梁靖这阵子没回魏州,他在外漂泊惯了,也甚少写家书,听玉嬛说她常去老夫人那里,便问二老近况,玉嬛便说给他挺。

老夫人也仍健朗如旧,梁老侯爷人逢喜事,精神日渐好转,那日玉嬛去夷简阁时,恰逢梁章犯了事被老夫人押到祖父跟前,老侯爷拎着拐杖揍他,虽没用太大力气,那架势却颇为威武。

梁章大概也为老侯爷那精气神高兴,故意跳来窜去地哀嚎,祖孙俩在夷简阁跟前闹腾,惹得老夫人都没忍住笑。

玉嬛提起那情形来,也是忍俊不禁。

梁靖睇她一眼,也将唇角微勾,“三弟挨揍,你很高兴?”

“没有,没有的事!”玉嬛赶紧否认,“他帮过我呢,该感激才对。”

这可是稀奇事,梁靖眉峰微挑,“帮你。”

“对啊。”玉嬛随手摆弄披风上系的蝴蝶,想起那日的事,颇有深意地瞥他一眼,鼓着腮帮叹了口气,“算起来还是拜你所赐。”见梁靖目露疑惑,便道:“沈柔华姑娘,你想必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