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她记恨上我了,因为你。”玉嬛不忿而委屈,也没隐瞒,“重阳那天,她还谋划着要我的命呢。要不是梁章在,还得连累我朋友文鸳。”

梁靖诧然,不自觉顿住脚步,方才含笑的眼底亦笼了寒色,“怎么回事?”

玉嬛将那日情形大致说了,补充道:“秦春罗藏不住事,那么两句话试探完,其实已经露了底。我问过文鸳,她便是因沈柔华故意挑事,才会站到那风口里去。平白无故的,她费这心思做什么?”

她说着,揶揄般瞧向梁靖,美目微挑,仿佛他是个祸水似的。

梁靖的脸却已沉了下去。

他对沈柔华所知不多,因那是梁元绍和薛氏擅自做主惹出来的麻烦,便没插手。谁知竟会留下这等祸患?细想起来,深闺中的姑娘毕竟不如男儿胸襟宽广,碰见这种事,自觉伤及颜面,生出怨恨也不奇怪。

可即便怨恨,那也该冲着梁家来,关玉嬛什么事?

若不是他事先留了一手,玉嬛被要挟着孤身赴险,岂不是要吃亏?

梁靖修眉微凝,眼底尽是不悦,修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握紧,面露寒色。

曾斩敌万余的悍将,刀头舔血、万箭穿心,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心性早已磨砺得冷厉刚毅。哪怕如今穿着文官的温雅服制,上头飞鸾彩绣、文采翩然,待眼眸沉下时,仍掩不住那一身刚硬冷意。

玉嬛瞧见那笼了寒色的脸,迟疑了下,劝道:“我说这些,是不想你蒙在鼓里。这事儿老夫人也知道,她说会盯着,不叫沈柔华翻出风浪。你——”她偷觑梁靖,见那暗藏的冷厉仍在,小心提醒道:“别这样。看着怪吓人的。”

……吓人?

梁靖皱了皱眉,低眉觑她,就见玉嬛微倾身子,眼底带点忐忑,躲着他似的。

他自觉长得没那么吓人,方才更未露怒态,便只将眼底薄怒藏起,道:“我心里有数。”

走了两步,见玉嬛裹着披风默然前行,便将话锋一转,“这回谢叔叔受召回京,虽是怀王提议编书,里头却有永王的影子,方才听见了?”

“嗯。”玉嬛颔首,“秦骁的事情,多谢你了。”

“翻出真相而已。”

“只是……”玉嬛迟疑了下,想起先前的疑窦,就着道旁的青石坐下,抬头道:“他图什么?害了我父亲,然后嫁祸给东宫,叫淮南谢家死心塌地跟着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居心着实恶毒!”

“不止为令尊,兴许还是为了你。”

“我?”

梁靖颔首,修长的腿在她跟前站定,将那身整洁的官服勾勒得磊落,旋即单手负在背后,微微俯身,隔着两三尺的距离,慢声道:“永王可能盯上了你。”

玉嬛面色微变。

其实她感觉得出来,永王虽向谢家示好,但数番召见,对她都格外特殊。且在丹桂湖的时候,永王也曾提过,要将她引荐给怀王。她不知那是好意还是恶意,但经了秦骁的事,她总觉得,永王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人不安。

她有些苦恼地蹙眉,“那怎么办?”

“有我在。”梁靖淡声,觑着她,目光渐而灼热。

那语气,像是安慰自家娇妻似的,笃定中带点宠溺的味道。玉嬛被他瞧得脸上发热,翘着唇角笑了笑,赶紧起身走开。

梁靖紧跟在后,看得出她对永王的态度,心绪甚好,声音都带一丝笑意,“这阵子在京城,没跟府里通消息。婚期定了么?”

“不知道!”

玉嬛哪好意思说这个,身后有狼追着般,越走越快,索性招呼石榴过来,直奔银杏林。

正是银杏果成熟的时节,一颗颗黄澄澄的挂在枝头,玲珑可爱。就是那味道不太好,窜进鼻子里,不太好闻。玉嬛拿着绣帕捂住鼻子,支使着堂堂大理寺正大人爬树帮她敲落果子,她带着丫鬟们挨个捡进篮子里。

当晚,新鲜采来的白果便被摆上了饭桌。

待梁靖临走时,冯氏还特地给他装了些到盒子里带回去,或是泡茶,或是做菜,或是烤着吃,味道都极好。

梁靖接了漆盒谢过,目光瞥向玉嬛,谢意心照不宣。

玉嬛吃得心满意足齿颊留香,抬手虚指后园,嘴唇微动,“再来。”

再来帮她摘果子!

……

安顿住下后,冯氏和玉嬛忙着叫人内外打扫庭院,连同客房都收拾净了备着,谢鸿则往吏部走了一遭,而后按着旨意,前往集贤殿——怀王主持编书的地方。没过两日,怀王府便有人登门,竟真如梁靖预料的那般,说怀王爷召见玉嬛,请她去见驾。

玉嬛本就有意拜见怀王,虽知里头有永王作梗,但良机难得,哪能错过?

当即换了齐整端庄的衣裳,登上怀王府的马车,前往见驾。

待到怀王府中,从偏门进去,玉嬛跟着那领路的管事走了一阵,心里渐渐觉得不对劲。

她幼时长于淮南,除了去岁那短暂的两三月外,没来过京城,更没到过这怀王府。但这府中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甚至那罕见的浮雕瑞兽的气派影壁、那威仪高耸的厅堂耳房,都像是曾见过许多回似的,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玉嬛心里诧异极了,却不敢在王府放肆,只管敛眉慢行。

绕过外书房,往怀王喝茶散心用的亭榭走,途中须经过一道洞门。

那洞门也是熟悉的,玉嬛瞧了一眼,心里冒出个怪异的念头,仿佛这洞门里面垒着几方青石,靠墙堆土成坡,栽了许多翠竹,在这威仪端贵的王府里隔出一方清幽角落。心里这般想着,进了洞门瞥过去,她顿时呆住了。

沿墙果然栽了翠竹,底下斜坡逶迤,生了杂花矮草,深秋时节凋零清寂。

她双目睁圆,愕然瞧了几眼,甚至疑心方才那念头是她的错觉,记忆混乱了似的。

玉嬛满心惊异,又不敢表露,走远后还疑神疑鬼地回头瞧那洞门。

前头管事察觉,笑眯眯地提醒,“王爷待人向来和蔼,就在里头的临水亭,姑娘别慌。”

“哦……嗯。”玉嬛赶紧回神,赶走奇怪的念头。

第37章 第37章

怀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 却极得景明帝的信重。这座王府也跟着备受隆恩, 几番修缮扩建, 天底下的奇珍异宝、名花香草,但凡皇宫有的,景明帝多半也会往这边送一份。

十数年积攒下来, 王府里富丽堂皇,雕饰绮焕,哪怕甬道旁不起眼的石头,都有来历。

出身皇家,住在这般豪奢的金屋玉殿, 怀王的性子却颇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

景明帝若有赏赐,他照单全收,半点都不客气推辞, 因自小长在皇家,见多识广目光独到,常能为赏赐的玩物寻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摆着, 跟王府相映生辉。若景明帝不赐,他也不贪图,手里的封地良田够他挥霍几辈子,也从不做侵吞资财欺压百姓的事。

至于皇室亲族之外的高门重臣, 除了几个自幼相交、感情极深的故人外, 怀王也甚少沾惹。即便碰上年节寿辰, 筹谋送礼的人拿目光盯穿府门, 他也不收贵重贺礼,只将交情甚密的几家薄礼收下,权当照顾颜面。

这座王府巍然立于京城,却很少朝堂的是是非非。

景明帝偏又极信重他,若碰上烦难的事,膝下三个儿子和皇后贵妃都往后站,最后拍板前能跟皇帝密谈的,只有这位亲弟弟。

这般待遇,令怀王的身份地位皆超然在京城众人之上,没人敢得罪。

京城内外,无数人挤破脑袋想攀交情,找遍了门路,却连王府的影壁都摸不到。

怀王身上也没骄奢淫逸的恶习,如今四十五岁,素日里只骑马赏景、读书修身,府里虽养了许多歌姬舞娘,他身边却只一位少年结发的王妃,到三十岁时才得了位小郡主,一家子和乐融融,羡煞旁人。

玉嬛今日奉召来时,怀王便是带了妻女,在临水亭边散心。

王府里这湖是人力开凿而成,引了活水进来,中间两三座小岛,周遭亭榭无数。

临水亭是其中最宽敞的一座,八根红漆柱子皆是上等木材,藻井里浓墨彩绘,周遭斗拱次第衔接,一层层地垒上去,被撑起的巨大飞檐便如羽翼舒张,凌空而上。远远瞧去,气象辉煌巍峨,却不失轻灵姿态。

亭子西侧是湖水,东侧甬道蜿蜒,两旁是名品牡丹,这会儿都已开败。

玉嬛竭力将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尽数驱走,规规矩矩地跟着走到亭外。

管事在阶下驻足,恭敬道:“回禀王爷,谢姑娘来了。”旋即提醒,“快拜见王爷、王妃和郡主殿下。”

仆妇递来锦绣蒲团,玉嬛端端正正地跪好,行礼拜见。

湖畔风声细细,两边长垂的细纱帘帐被风卷起,里面传来怀王妃的声音,“免礼吧,快请进来。”温和而端庄的声音,带着几分亲切的味道,待玉嬛进了亭子,便笑吟吟道:“这便是谢鸿的女儿,果然生得好看,快赐座。”

玉嬛屈膝为礼,谢恩后欠身坐着,目光飞速扫过亭内。

除却几位华衣丽服的仆妇侍女,上首坐着的是怀王爷,姿容端方,蓄了美髯,身上一袭宝蓝织锦的衣裳,没有永王偶尔流露的威压,跟寻常的富贵家翁无异。他的左手边是怀王妃,美人虽老,风韵犹在,气度尊贵雍容,却没架子,像是卷值得细品的山水画,笔墨纤秣得宜。

右手边则是跟她年纪相若的少女,承袭了王妃的美貌,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正打量她。

跟玉嬛目光相接时,还挤了挤眼睛,目光清亮,似星辰闪烁。

便是那位被捧在掌心,比景明帝膝下几位公主还得宠爱的福安小郡主了。

这样一家三口,确实是令人羡慕的。

玉嬛心下莞尔,没敢调皮,只朝福安笑了笑。

旁边侍女捧了茶放在跟前,怀王妃便道:“王爷主持编书的事,你应是知道的。谢大人精通金石铭文,王爷听说你年纪虽小,却常帮他做事,好奇得很,便召了过来。就是喝杯茶,别拘束了。”

玉嬛温声应是,因怀王问起曾碰过哪些碑文铭文,便斟酌着回答。

怀王果然如管事说的,虽只在一人之下,却态度和蔼。

玉嬛最初那点忐忑也渐渐消去,偶尔想起帮谢鸿搜买碑文时碰见的趣事,还会提一提。几个人围坐在亭下,湖风微凉,帘帐轻动,渐渐让她生出故人重逢的熟悉感,仿佛记忆的某个角落,也曾有过这般场景。

只是此刻,她还不敢分神细想。

坐了几盏茶的功夫,有管事过来禀报,似是有客人来拜访。

玉嬛瞧着情形,适时起身告辞。

怀王妃便握住她手,笑吟吟道:“福安寻常也爱折腾这些东西,只是不及你灵透。她在府里闲着无事,你若得空,便多来坐坐,一起做个伴也好。”

这着实令玉嬛喜出望外,当即施礼答允。

福安小郡主则站在怀王妃身后,挤了挤眼睛,“明天叫人去请你。”

……

出府的路跟来时相似,玉嬛一步步走过去,那种熟悉感愈来愈深,甚至令她恍神。但这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她蹙眉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便将两鬓揉了揉,暂且抛下此事,靠着软枕,思量起别的来。

到第二日,福安小郡主果然派人来接玉嬛,拉着她到小书房,将些搜罗来的碑帖取出,态度甚是热络。

过后,又连着请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