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投桃报李之余,因每次去那边都能碰见怀王爷,心里也渐渐洞明起来。

这日天气转寒,她从怀王府出来,回到睢园时,冯氏正带着仆妇们整理入冬后的衣裳,屋角笼了炭盆,暖和得很。丫鬟端来热茶,玉嬛喝了驱驱寒气,便将披风解去,到冯氏身旁探头探脑,“娘,这是上回做的吗?”

“是上回叫人做的,都送过来了,你的交在孙姑手里,待会回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正好叫她们改改。”

玉嬛应着,捧着暖热的茶杯,将长案上叠好的绫罗翻了翻。

锦缎花色仍是冯氏爱用的那些,裁剪绣工倒好像比魏州的好。

旁边冯氏吩咐妥当了,回头见她还趴在案边端详,不由一笑,“别看了,穿上披风,咱们去外头偏厅。有人等着你呢。”

“等我?”

冯氏颔首,取了披风给她裹上,母女俩同往偏厅走。到得那边,厅里许婆婆坐镇,旁边站了三四位绣娘打扮的人,另摆了许多布料锦缎,一应都是喜气的红色。

这是……

玉嬛讶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身侧冯氏笑盈盈的,牵着她手交在绣娘手里,道:“嫁衣做起来繁琐,一辈子就这么一会,可得早点准备着,慢工出细活。劳烦各位先量着,我去瞧瞧料子。”遂走到桌边,跟许婆婆商议选那些料子好。

留下玉嬛站在那里,伸开了双臂,布偶似的叫人量来量去,双颊微红。

梁、谢梁家的婚事,在魏州是武安侯爷做主,谢家还须禀过老太爷。

先前玉嬛跟着谢鸿回淮南时,谢二太爷有意将她送进宫里,为此还跟谢鸿生气,父子俩别扭了数月,直到出了秦骁刺杀的事才缓和些。待梁靖归来,两边有意结亲,谢鸿知道父亲还惦记着玉嬛,便修书回淮南,禀明此事。

老太爷起初还不太乐意,觉得以玉嬛的姿貌,堪配皇家子弟,嫁给梁靖可惜了。

奈何山高水长,谢鸿连着三封家书寄回去,态度坚决,没办法,只能点头。

只是谢二太爷在淮南也算颇有权位,自视甚高,信里特意叮嘱,玉嬛年纪尚幼,两府又都是世族高门,婚事不必操之过急,免得叫人以为是谢鸿在魏州有求于梁家,以女求荣,损了谢家颜面,也叫玉嬛嫁过去后受委屈。

待问名纳吉之礼行罢,请期的时候,愣是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算起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冯氏却生怕晚了出疏漏,早早便准备起来,前两天才列好嫁妆单子挨个筹备,这会儿便早早做起嫁衣来。

玉嬛对此很是无奈。

总觉得爹娘对梁靖太满意,迫不及待想把她嫁过去似的。

量罢尺寸,送走了霞衣坊的绣娘们,冯氏心满意足,带着玉嬛去瞧她新做的衣裳。

天气阴着,风刮进脖子凉飕飕的,玉嬛将那披风裹紧,趁着丫鬟仆妇们还在后头墨迹,凑到冯氏身边,“今日在怀王府上,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还能瞧见什么?左不过是哪位贵人,要不就是铭文碑刻。”

“都不对!”玉嬛身量比冯氏低些,驻足掂着脚尖,凑到她耳边,“是祖父的手稿。”

这般郑重其事,所谓祖父自然不是淮南的谢二太爷了。

冯氏微怔,偏头觑她一眼,声音也压低了些,“是……他的?”

玉嬛轻轻点头,“我瞧着,怀王爷怕是知道我的身份,既不是爹跟他说过,他是如何知道的?”她搀着冯氏的手臂,贴得极近,且喜且忧,“编书的事有永王的身影,他在魏州时曾说要将我引荐给怀王爷,总觉得,这事儿里也有他的影子,蹊跷得很。”

“若果真是他……”冯氏沉吟间,眉头便皱了起来。

先指使秦骁刺杀,明面上又笼络招揽,如今还在怀王爷跟前弄鬼……

“娘也怕他没安好心对不对?”玉嬛猜出她的担忧,愈发笃定,便道:“梁大哥住在哪里?我打算明儿去找他。”

比起埋头书堆的谢鸿,梁靖身在大理寺,又跟东宫有牵扯,消息能灵通太多。

冯氏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便说了梁靖住处。

当晚玉嬛叫人递了口信给梁靖,隔日吃了晌午饭,便乘马车去兴平巷寻他。

第38章 第38章

武安侯府在京城置有产业, 在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后, 又添了几处, 里头仆妇管事俱在,起居都能有人照料。不过梁靖并没去那几处, 而是在兴平巷寻了个两进的院落, 身边除了两位做饭洒扫的仆妇, 便没旁人。

玉嬛进去的时候, 两位仆妇都在厨间忙活, 梁靖刚从衙署回来换完衣裳。

五间正屋轩脊高瓦, 院里栽着两棵高高的柿子树, 这时节树叶凋尽,竟有不少经了霜的柿子顽强悬在枝头,橘色灯笼一般, 在枯色枝桠间格外醒目。

玉嬛粗略数了数,轻咬嘴唇,“梁大哥,上回你带来的新鲜柿子, 是这儿摘的?”

“不然呢。”梁靖衣裳穿得宽松, 健步走过来,“又想吃了?”见她抿唇微笑, 遂腾身而起, 三两下窜到树梢, 摘了几枚, 交由仆妇洗了拿来, 而后带着玉嬛进屋,道:“这树上结的不少,叫她们做了些柿饼,带回去也给谢叔叔他们尝尝。”

“多谢费心!”玉嬛莞尔,留石榴她们在外头等着,进屋后寻个圈椅坐下。

已是严冬时节,这屋里却没笼炭盆,梁靖身强体健不以为意,玉嬛却是娇滴滴的身子,虽进了屋,却仍将那披风裹紧,小脑袋嵌在一圈柔软的狐狸毛里,躲寒的小鸡仔似的,娇嫩柔软。

梁靖觑着她一笑,叫人笼了炭盆,而后倒杯热茶给她,“怎么回事?”

“还是为了永王。”玉嬛苦恼地皱眉,将先前的疑惑说了,“……怀王爷仅在一人之下,小郡主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无缘无故地怎会青睐照拂于我?那日他取出祖父的手稿,我便觉得,他或许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他会从哪里得知?”

梁靖端然坐在椅中,觑着她,“你觉得是永王?”

“很可能!只是不知道永王做这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炭盆笼在脚边,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拧眉思索,身上披风仍在,小脸蛋被捂得微红也不曾察觉,只管将手肘撑着桌面,慢慢儿吃柿饼。

梁靖有些无奈,屈指轻扣桌面,“站起来。”

“嗯?”玉嬛微怔,却还是依言起身。

便见对面的男人起身,那修长的手径直伸过来,将她胸前系成蝴蝶的丝带抽开,随即将手绕过后颈,将披风整个拎在手里,随手一扬,便整整齐齐搭在了窗边的案上。这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而自然,待玉嬛从惊诧里回过神时,他已坐回椅中。

玉嬛两只手仍捏着柿饼,脸颊愈红,只将两道目光瞪着他。

梁靖甚为悠闲的举杯慢饮,“不热吗?”

热了他就能脱她的衣裳了?

玉嬛两颊莫名滚烫起来,举着柿饼咬了一口,忿忿地坐回椅中,“不热!”

梁靖低笑,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收敛又猖狂,在玉缳恼怒之前,赶紧岔开,“怀王爷性情直率,又应对机敏,行事向来有分寸。早年也曾受教于太师,据我所知,他喜爱金石,也很钦佩太师的才学。当初的案子有冤情,想必他也知道端倪,如今碰见故人遗孤,自然会照拂——他待谢叔叔也很好。”

“那永王呢?他图什么?”

“恩情。”梁靖一语点破,“他帮怀王找到故人遗孤,帮你攀上怀王府的交情,便是恩情。这般笼络,比威逼利诱管用多了。怀王爷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可是小萧贵妃都比不上的。东宫和永王夺嫡,后宫利益相关,唯有怀王看似置身事外,若能在皇上决断的时候帮上一句,没准就能扭转局面。”

这样想来,永王费心撮合,就顺理成章了,只是——

“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叫怀王爷都能破例帮他?”

怎么会没有呢?

前世她被永王笼在身边,令素来置身在夺嫡之外的怀王偏袒相助,可见分量。

梁靖想起旧事,心神微动,垂头掩住眼底的情绪,只道:“怀王会照拂你,不止是为当初跟太师的交情,恐怕还是对当年韩家灭门的冤案心存歉疚,这分量可不轻。说起来,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永王牵线搭桥,你会记这份情吗?”

他眉峰微挑,觑着玉嬛,几分揶揄味道。

玉嬛哂笑,“他那是黄鼠狼拜年,能安什么好心!梭子岭的事,我这辈子都记着呢。”

鄙弃而不满的语气,显然是对永王芥蒂颇深。

梁靖甚为满意,还想说话,猛然脸色微凝,目光瞥向门外。不过片刻,外面便响起仆妇的声音,“大人,有客拜访。”

他应了声,仿佛知道来人是谁,半点都没耽搁,叫玉嬛在屋里坐会儿,快步出了屋子。

院里旋即响起说话声,断断续续。

玉嬛吃了两枚柿饼,没敢多吃,闲坐着百无聊赖,便在屋里随便走走。

到那高高的书橱跟前,里头兵史杂家无所不包,她没甚兴趣,往外一瞧,越过敞开的窗扇,便瞧见院里的情形——是个年纪不及三十的男子,浓眉大眼,锦衣玉冠,姿态端贵从容,隐然威仪之态,想必出自是哪座公侯府邸,位高权重。

那人也正好往屋里瞧过来,两人打个照面,将彼此容貌看得清楚。

玉嬛怕打搅到人家,赶紧闪身躲在窗扇后面。

外面梁靖觑见,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解释道:“是玉嬛。”

“原来是她。”微服出门的太子坐在石凳上,手里也捏了柿饼尝,笑而揶揄,“果然是个美人,难怪你那样惦记。婚期定了吗?”

“明年五月,”梁靖叹气,“还得大半年。”

那就只能熬着了。太子甚为同情,在他肩上拍了拍。

……

送走临时起意登门突袭的太子,梁靖回到屋里时,里面空空荡荡。循着瓷器轻碰的响声到了侧间,就见玉嬛站在一张长案前,手里正捏着两只细瓷做的小动物。

听见脚步声响,她转过头来,笑意盈盈。

“这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的兔子和小老鼠,手指白嫩,几与瓷器同色。

她的背后是一张花梨木长案,高低跟书案相似,却更宽敞结实,底下还做了许多格子,博古架似的,错落有致。书案两头翘起,雕刻云纹,案头摆着成套的笔墨纸砚,狭长的漆盘里则摆了十个镇纸,用细瓷做成小动物的模样。

梁靖脚步微顿,看她倚案而立,裙裾翩然。

按这身量,配几把高低各异的圈椅,用着该刚好。

他缓步过去,将手撑在案头,与她只隔了咫尺距离,“你猜。”

玉嬛暗自撇嘴,“这书案看着就是给姑娘用的,给梁姝?”

“她在魏州多的是工匠,我费什么神。”

“若不是她……”玉嬛拧眉,想了想,“送进永王府么?”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手底下用的尽是好东西,这书案虽不算精雕细镂,却做得古拙大方,摆进王府里也未必逊色。就是那些镇纸太玲珑了些,不太趁王妃的端庄身份。

谁知梁靖仍是摇头,“再猜。”

不是给自家姐妹,难道是……

玉嬛微愕,抬头瞧他,便见梁靖唇角微动,“给你的,聘礼。”说话间,微微俯身,两臂状若无意地左右张开,修长的十指扶着桌案,正好将玉嬛困在中间。他本就身材颀长,俊眉朗目,俯身时两肩将衣裳撑得磊落,离得不远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