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颊,温柔而明亮。

她今日梳了双鬟,珠钗垂落在鬓边,耳垂悬了珍珠,玲珑生晕。脸颊却格外细腻柔白,吹弹可破似的,柔嫩双唇抿了抿,像是上等细瓷染了胭脂,蓦然就有少女体香幽微袭来。

梁靖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玉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还……早呢。”

早吗?还有半年时间,他却已迫不及待,除了这书案,连往后两人的住处都寻好了,就等她嫁过来。装规矩清冷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很累的事,这会儿阳光慵懒,梁靖满身的克制自持也都被晒得化了,遂凑近些许,慢条斯理,“要不咱俩商量下,改到年初?”

“呸。”玉嬛扭过头撇了撇嘴,“你先让开。”

见他纹丝不动,便抓着他铁铸似的手臂使劲推。

她力气小,推了两把,也跟蚂蚁撼树似的,但那脸蛋却渐渐涨红,有些要恼怒的意思。

梁靖适时收手,屈指扣着桌案,“瞧瞧哪里不满意,我早点改。”

“做工材质都很好,不过——”玉嬛走出数步之外,回头挑眉道:“谁说我就一定会嫁过来?没准哪天心绪欠佳,不来了,这东西就留着吃灰吧!”说完,怕梁靖又扯下面具厚脸皮,提起裙角便跑到门口,而后缓步出去。

外面石榴沾了光,一手拎着装满柿饼的食盒,一手还在尝鲜。

见她出来,便将食盒递给后面的小丫鬟,而后跟着玉嬛出去,扶她进了马车。

梁靖跟出来,站在院门口,直到马车辘辘走远,唇边的笑意也没压下去——不嫁给他,她还想嫁给谁?那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吗?

……

玉嬛当然是不会嫁给黄鼠狼的,不过京城虽大,却也有冤家路窄的时候。

譬如此时,她同福安小郡主走在怀王府的抄手游廊上,对面有人锦衣玉带而来,正是那只笑里藏刀的黄鼠狼。

第39章 第39章

十月底的天气已然很冷了, 天阴沉沉的, 浓云如同扯絮,风刮过来, 卷着雪砧子直往脖子里钻。

这是今冬的头场雪, 不算大,从晌午时飘起, 这会儿也只在地面覆了薄薄一层。

玉嬛身上茶白的披风绣着零散梅花,由肩而下愈来愈密, 曳至脚踝时,便似堆了层层落梅, 就着两侧朱栏白雪,格外好看。她的旁边则是福安小郡主,银红洒金的披风张扬惹眼,见着永王, 便笑着往前跑了两步。

“永王兄,你来早了, 母妃那边还没备好呢。”

“那就陪怀王叔说会儿话,前阵子卧病在府里, 许久没见他了。”永王锦衣玉冠,仍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将目光挪到玉嬛身上,挑起笑意, “谢姑娘也过来了?”

“拜见殿下。”玉嬛屈膝行礼, “是送几幅碑帖给郡主。”

永王颔首, 将她上下打量过,向小郡主道:“福安喜欢这些东西,你来了京城,正好作伴。福安——”他欠身,朝堂妹笑了笑,“我有几句话想跟谢姑娘说,待会再把她送还给你,如何?”

小郡主被他“送还”二字逗笑,“我正想送她出府,既如此,永王兄自便,我先去母妃那里瞧瞧。”说罢,又跟玉嬛说了遍等雪厚了要去城外踏雪的事,留下个仆妇跟着,嘱咐她过会儿亲自送玉嬛出去,才裹紧披风回去了。

游廊上,便剩玉嬛和永王相对而立。

永王眼神递过去,仆妇会意,行礼应是,自觉地退到十数步开外,恭敬侍立。

玉嬛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也不怕他在怀王府闹幺蛾子,见永王往斜前方那座芭蕉亭走,便隔了几步的距离跟着。到得亭中,才屈膝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见外了。”永王拂了拂袖上落雪,道:“看得出来福安很喜欢你,外面编书的事上令尊立了不小的功,怀王叔称赞不止。算起来,我那点心思倒也没白费。在京城里还习惯么?”

他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真正想说的,恐怕是前面那两句。

玉嬛遂了他的心意,讶然道:“原来家父回京编书,是殿下的主意?”

“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令尊的才学不该浪费在冗杂的政事上。如今怀王叔和福安都待你不错,谢姑娘——”他稍稍俯身,眼底是温润笑意,“美事玉成,我这算不算帮了大忙?”

“当然算,多谢殿下。”玉嬛嘴上领情,却是退了两步,“只是,殿下为何帮我?”

“谢姑娘容貌出众,机灵聪慧,难道瞧不出来?”他站在芭蕉亭里,背后是漫天风雪,朱色锦衣端贵精致,那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眉目清隽温雅,语气柔和亲近,是女人极难抗拒的温柔姿态。

玉嬛垂下眼眸,很煞风景地摇头。

片刻安静,永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这哪是瞧不出来,这分明是不愿意瞧出来!梁、谢两家议亲的事,他有所耳闻,虽说小美人花落别家令人惋惜,但若玉嬛和梁靖能帮衬他,倒也没什么。然而看眼前这情形……

他皱眉沉吟,猛然见游廊上一道人影拐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

游廊上,太子瞧见永王时,原本没太留意,待见着玉嬛的侧脸,脚步微顿。

——他认人的本事向来不错,那张脸很熟悉,几日前才在梁靖的住处见过,这会儿怎会跟永王在亭中单独说话?心中疑窦一起,不自觉便多看了两眼。

永王已然换了得体笑意,朝那边拱手,“皇兄。”

“王妃该等着了,还不进去么?”太子随口招呼,却将目光瞥向玉嬛脸颊。

玉嬛听见动静,哪能木头般杵着,当即侧身看向游廊,屈膝行礼。目光扫过贵重的织锦大氅,挪到脸上时,正巧跟太子的目光对上。那张脸自然是熟悉的,曾微服坐在石凳上,跟梁靖议事。

可这会儿锦衣金冠,看那打扮气度,俨然便是东宫太子。

骤然重逢,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才垂眸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抬手示意免礼。

旁边永王却察觉有异,随口道:“你已见过皇兄了?”

“没有。”玉嬛垂眸,“不过京城里能让殿下称为皇兄的,还能是谁?”说完,趁着他兄弟俩须客气寒暄,赶紧告退,从另一侧出去,乘马车回府。因途中想起件谢鸿提过的东西,顺道去取。

……

怀王府外,永王左近车驾后,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收敛。

每年入冬的的头场雪,怀王妃都会挖出去年埋的雪水煮茶,请长公主和子侄去品尝。是以今日无需打招呼,他和太子瞧着雪色,便都按旧例过来捧场,没想到那么巧,就碰见了玉嬛。

永王端坐在车中,想着当时情形,脸色愈来愈沉。

数番招揽都毫无所获,玉嬛搭上了怀王的船,对他仍是疏离之态,反倒是太子……

当时那一瞥虽短促,但永王长在宫廷,惯于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来端倪?那两人从前必定见过面!会是何时,在哪里见过?

他琢磨了半天,猛然想起个人来。

——梁靖!出自武安侯府,却与东宫交好的梁靖!

秦骁的事上他甚为留意,对东宫那波人严防死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搜罗证据,在魏州地界来去自如的,梁靖最有嫌疑!而玉嬛正跟梁靖议亲,倘若梁靖真的是背着他襄助太子,那么玉嬛必定会帮着东宫,他耐着性子费多少力气都没用。

原本疑惑的事骤然有了头绪,永王把玩着手中玉扇,脸色渐而阴沉。

到得永王府外,他也不择一声,进府后径直进了暖厅,斥退旁人,这才将长史叫来,沉着脸嘱咐。

长史听罢,有些迟疑,“殿下当真打算来硬的?”

“她又不领情,放任下去,反倒让东宫得利。本王没那耐心陪着玩——手脚利落点,别留把柄,回头带到府里,也别叫旁人知道。”

“属下明白。”长史顿了下,又道:“若她还是……殿下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永王想起那张娇丽容颜,咬了咬牙,“若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作甚。”

……

玉嬛折道回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风雪愈来愈紧,天黑得格外早,她将才抄好的碑帖收起,扶着石榴的手进了车厢,随手便取了软毯盖在身上。这几份碑帖来之不易,费了她许多时间,比原先的打算晚了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带的手炉已经凉了,车厢里也冷飕飕的。

石榴落了车帘跟着钻进来,抱着两只手哈气,“这雪可真大,够冷的。”

“照这样下一夜,明儿该出城赏雪去了。”

“夫人才做了件厚的,到时候穿着刚好。”石榴待她整个人缩进披风后,将软毯盖好,又将才求来的汤婆子塞进去,俩人肩并肩靠着取暖,商量回府后多熬点姜汤喝,免得着凉。依偎了半天,身上渐渐暖和,外头风卷着雪渣吹个不止,玉嬛有点累,靠在石榴身上打盹儿。

马车慢慢地往睢园晃,行至一处拐角时,却猛地一顿。

玉嬛睡得正舒服,身子往前晃了晃,立马睁开眼,“怎么回事?”

“莫不是马车坏了?”

这寒风裹雪的天气,若当真出岔子可不好受。石榴赶紧掀帘望外,想问赶车的刘叔,却忽然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张开双臂护在玉嬛跟前,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惊恐地望着外面——

深巷宽敞安静,入夜落雪,没半个行人,唯有三名劲装的黑衣男子站在车厢外,刘叔和随行仆妇都被打昏,瘫倒在地上。而那三人各自蒙面,幽狼似的眼睛露出来,在风雪夹杂的昏暗里格外怕人。

石榴往后缩了缩,却被玉嬛轻轻按在肩头。

“别怕。”她轻声安慰了一句,隔着半边卷起的车帘,问道:“外头什么人?”

“有人想见姑娘。”为首的凶悍男子掂了掂麻核桃,扔进车厢里,“识相的安静点。”

“唔。”玉嬛伸手捡起来,随意瞧了瞧,“有点脏。”

男人显然是没想到她竟会这般临危不惧,哼了声,探手便往车厢伸来。还未触及车帘,一支利箭便从旁射来,冷风疾劲,直取手臂。他悚然受惊,退后躲闪,想拔剑要挟玉嬛时,却已有人如鹰掠下,手里利剑冰寒,出手凶狠,逼得他倒退数步后,端然站在车厢前。

墨色宽袍被风吹得微摆,梁靖手执利剑,回头瞧向车厢。

玉嬛仍旧缩在软毯里,看清他面容时甚为诧异,“你怎么……”

——有人暗中护着便好,怎么本尊亲自现身了?

梁靖睇她不答,只随手将车帘扯下,隔开寒风。他的身后天色暗沉,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三四个贩夫走卒打扮的男子,衣裳打了破旧补丁,袖中却各藏锋锐。待梁靖一声令下,便扑向对方。

这些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令对方始料未及,车厢外金戈交鸣,有梁靖亲自坐镇,几乎无需悬念。过不多久,拦路之人尽数被擒,梁靖掀起车帘,见石榴很乖觉地钻了出来,便躬身入内。

车厢内没法掌灯,昏暗得很,他凑得近些,看到玉嬛一脸淡然。

满脸的冷厉在那瞬间融化些许,他的声音甚至对带了笑意,“都不害怕?”

“后头好几个人护着呢,怕什么?”玉嬛莞尔,“你怎么亲自来了?”

“有人尾随,陈三特地来递信,便过来看看。”梁靖是从衙署过来的,兴许是整日操劳,眉间带点疲惫,顺势在她身旁坐下,“这些人我带回去审,定会揪出幕后主使,先送你回府吧。出来一整天,谢叔叔该担心了。”

“其实……”玉嬛迟疑了下,“我大概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