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第44章 第44章

玉嬛醒来时, 四周光线昏暗, 屋子里应是笼了太多炭盆, 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脖颈处有些酸疼,脑子也觉昏沉,她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拢, 而后看清周遭的情形——

宽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质名贵,做工上等, 悬着的软帐上锈了团团牡丹, 不像是外头能轻易买到的。窗边是一座玉鼎香炉, 形如瑞兽,两耳垂着玉环, 倒没见熏香的痕迹。再往外,则是桌椅箱笼,珠帘绣凳,陈设着瓷瓶玉器,颇有章法。

只是比起别处,这屋子建得格外宽敞,高脊深墙, 藻井高高的悬着, 似有精致雕绘。

那雕绘像是……

脑海里某根弦似被拨动, 平白浮现出一副画面。

玉嬛猛然收紧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详细情形,但看那模样,似有些熟悉。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令她打了个激灵,像是初入怀王府时一样,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比起怀王府,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这里生活,即便器物陈设未必相同,却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骤然砰砰乱响起来,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锦被。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床边放着绣鞋,她几乎无需看,便轻而易举地将两只脚丫塞进去。

——仿佛这种事已做过很多遍,印在骨血里了一样。

不安如涨起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觉喉咙骤然干燥,目光扫过屋中陈设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极力去捕捉那诡异的熟悉感,却只觉脑壳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时候,愈发严重。

心跳得像是要跃出腔子,玉嬛竭力平复,轻手轻脚地往窗边走。

从怀王别苑到这陌生屋子,中间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没敢闹出动静,瞧着外间没人,便轻轻掀开一扇窗户。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刚入夜的样子,冷冽朔风扑面而来,卷着树梢的雪渣,落在脖颈时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两位仆妇,秋香色的图纹衣裳整齐洁净,想来主人家地位不低。这是座单独的院落,两侧厢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样式精致的宫灯!

玉嬛心里猛跳,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京城内外,能用这种宫灯的并不多,而这院子……

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令她有些恍神。

脖颈处酸痛犹在,旁人没胆量也没理由到怀王爷的别苑捉她,若当真是皇亲国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里咚咚的响,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听外面门扇轻响,双扇朱漆院门敞开处,有人踏夜色而来,颀长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风里,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谁?

廊下的仆妇当即起身行礼,永王脚步未停,径直往屋中走来。

……

腊月中旬的天气格外寒冷,仆妇开门掀起厚重的帘子,冷风便卷了进来。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绕过屏风,就见一道纤秀的人影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他稍觉诧异,回头吩咐了声,仆妇便挨个点亮灯盏。

四五座烛台上灯火通明,不过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仆妇搁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门扇,便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颇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没觉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么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韩太师的孙女,怀王叔都照顾的人,又长得这般貌美,怎么能不叫人惦记?这会儿也该饿了,尝尝我这儿的手艺。”说着,将食盒盖子掀去,抬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里瞥了瞥,是四碟热腾腾的小菜。

她晌午在长公主那里吃得不多,这会儿入夜,闻见那扑鼻的香气,肚子里果然觉得饿起来。但永王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暂且挪开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这里,就为这个?”

永王笑了下,“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我还不饿。”

“唔。”永王瞧她那副宁可饿死也不碰着食盒的模样,垂目自哂。

玉嬛遂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怀王爷的心思,还要这样明目张胆?”

“反正有人背锅,怕什么。”永王倒是胸有成竹,“其实早就想跟你秉烛慢慢说话,可惜你戒心太高,总离我远远的。没办法,只能用这招——当真不吃?”

玉嬛咬牙,“我怕有毒!”

“还是年纪小,谁会用这法子投毒?东西我留这儿,你饿了再吃。”永王将食盒盖上,将一条腿翘着,靠在椅背,“费这周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是死心塌地跟着梁靖,跟着东宫走了?”

“殿下说笑,我没那能耐。”

永王摆了摆手指,“梁靖徒有匹夫之勇,眼光却不行。武安侯府不会允他肆意妄为,过阵子就得把他召回去。跟着他走,没出路。倒是这边——”他顿了下,眼底浮起暧昧的笑,“尊府的谢老太爷一向明事理,谢姑娘,我若加以阻挠,你猜他会怎么做?”

谢老太爷怎么做呢?

玉嬛不必深想都能猜到。

——太子打压世家,永王却倚赖信重,真到了两难境地,为府里最看重的家族权位考量,老太爷都会选永王。更何况,永王风头日盛,有两位贵妃和萧相保驾,又得景明帝偏疼,天长日久,夺得皇位的胜算不小。

以谢老太爷的脾气,没准会乐意送她入王府,继而入宫。

如同魏州梁元辅打算的那样。

只是谢老太爷的心意,与她何干?

当初韩家遭难,亲女儿死了他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若不是舅舅怜悯救护,她未必能活到今日。旧事尘封,往后的路,她认的只有谢鸿撑起的这座小家,而至于外祖……

玉嬛冷笑了下,神情中露出一丝嘲讽,转过身不再说话。

永王瞧得出她的意思,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着瞧吧,你会愿意的。这儿饮食起居都不会亏待,慢慢想清楚。”说罢,将食盒往她这边推了推,衣袖微摆,竟自往外走。

这般胸有成竹的态度令玉嬛眉心微跳,心念电转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今日的事,殿下是要栽到东宫头上?”

才走到屏风边的永王脚步微顿,回头看她时,眼底有点意外惊喜,“想通了?”

“金光岭周围防护严密,怀王爷的别苑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旁人察觉,也只能从外围追踪搜查。”玉嬛眉头紧蹙,声音都紧了起来,“殿下今日用的人,恐怕……是早就埋在东宫的棋子?”

“若能换你回心转意,废了这棋子,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