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笑得温润如玉,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绕过屏风走了。

玉嬛却觉双腿泛软,退了两步,才扶着桌案站稳。

早就该想到的,梁靖安排的人虽能暗中护她,却不敢进怀王的别苑放肆。永王往长辈跟前走得勤快,未必没做过手脚,有了内应行事方便,待旁人察觉后追查,他做个以假乱真的幌子,便能将祸水引到东宫头上。

善恶是非,若不能摆出铁证,便只凭各人斟酌判断。

真追究起来,谁赢谁输,还真没人能打包票。

难怪永王如此笃定淡然,想来出手之前,已然做了些布置。

玉嬛背后渗出了层冷汗,扶着桌案坐在椅中,只觉口干舌燥。事情牵扯到夺嫡的皇子,里头考量猜度便能复杂数倍。当务之急,最简洁的办法便是她逃出去,亲口印证,可这地方是永王的地盘,她该如何逃出去?

玉嬛坐在椅中,半天也没能想出法子,倒是腹中越来越饿。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保命要紧,遂将那食盒揭开,填饱了肚子,在屋里逡巡观察。走得累了,靠在榻上拧眉沉吟,身上疲累得很,目光落在那藻井门窗,又有些恍惚。

这屋子实在熟悉,不止门窗桌椅,甚至方才的情形……

仿佛什么时候,也曾有过那样的事,她被关在屋中,永王劝说蛊惑,跟方才的谈话相似,却又不同。莫名的烦躁充斥脑海,她竭力想理清,却只觉脑壳疼痛,模模糊糊地揪住了什么东西,又消失无踪。

夜色愈来愈深,她无从逃脱,终是抵不住疲惫,昏昏睡了过去。

……

玉嬛做了个梦,冗长又真实。

梦里她失了双亲兄长,被永王收留入府,而后结实怀王爷,入宫做了女官。数年女官生涯,为了永王费尽心力,只求他在登上帝位后能兑现诺言,为祖父的冤案平反。然而功成之日,迎接她的却是推搪、拖延,甚至……

梦中的事清晰分明,晴雨悲欢交杂,连鸩酒入喉时刀子般烧入喉中的滋味都清晰分明。

玉嬛魇在梦里,使劲挣扎,十根手指揪紧了锦被,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梦境模糊的一瞬,她猛然惊醒坐起,心跳砰砰的如同擂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她如溺水之人得救般剧烈喘息,双眸失神茫然,却藏了万般情绪。

第45章 第45章

永王府外, 此刻的梁靖也是心神不宁。

到了年底, 各处衙署都需将一年的事办清,他即将调往东宫, 这几天便格外忙碌,将半年来经手的事挨个理出来,交割清楚。忙了整日, 后晌时却忽然收到消息,说玉嬛随福安小郡主出城赏梅, 却在怀王别苑失踪了。

这消息如同霹雳, 梁靖当即丢下手头事务, 纵马出城。

两处碰头, 何四将过程说了, 抱拳躬身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护在谢姑娘身旁。贼人将她带出别苑, 朝南边逃走,属下已派了人去追, 怀王府的侍卫也在帮忙, 途中留有记号。”

金光岭下常有皇亲国戚往来,防护格外严密, 怀王又是景明帝最信重的弟弟, 王府护卫不比东宫六率差多少, 这回福安小郡主出门, 自是提前在别苑布了侍卫, 何四擅闯无益。

梁靖知道轻重, 只沉着脸道:“当时永王也在?”

“永王陪同长公主赏梅,用了午饭后,回他的别苑去了。”

“玉嬛出事之后呢?”

“谢姑娘失踪时,怀王爷的别苑里没太大的动静,属下急着去追谢姑娘,不曾留意他。方才问过怀王府的侍卫,据说用完饭后长公主有事回城,永王陪她同行,并不知道此事。”

就这样撇干净了?

京城里虽暗潮云涌,归根结底,也不过那么些事而已。

旁人没能耐在怀王府插手,算来算去,嫌疑最大的仍是永王。

但如今玉嬛下落不明,他手里又没证据,听罢禀报后沉吟片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永王府外面,再往金光岭探探消息,看后晌永王别苑那边有没有动静——也派个人盯着,别打草惊蛇。”

何四躬身应是,梁靖没再逗留,自翻身上马,循着记号疾驰而去。

劫持玉嬛后逃离的那人显然是受过训练,途中七弯八绕地甩脱追踪,颇有章法。梁靖追了一阵便摸索出来,因对京城周遭地势极熟,便舍了弯弯绕绕的记号指引,抄近路前行,在日色西倾时分,终于追上对方行踪。

三路人马会和,有梁靖亲自指引,终在一处僻狭山路上劫住贼人。

梁靖单薄的官服在冬日冷冽的风里吹得冰寒,借着山势设伏,救人倒没费太多功夫。然而那昏过去的蒙面少女救回手里,揭开套在头上的布袋,却不是玉嬛。梁靖大怒,将擒住的贼人踹翻在地,而后跟怀王府的侍卫头领一道,押送回城,禀明怀王。

丢了人后胆战心惊的福安小郡主也在此时回府,满面担忧。

怀王听了两边的禀报,登时大怒。

那一带守卫颇为严密,能从王府别苑将人带出去,定是有内应协助。

怀王当即命人严查,从当时别苑的仆妇丫鬟口中查问线索,梁靖则将捉回的贼人带进一间暗室,逼问主使。那人显然是训练过,先前能甩开数人追踪,如今对着刑具,也是面不更色,嘴巴铁铸般严实。

梁靖曾前世驻守边塞数年,执掌军规铁律,震慑万千兵马。如今盛怒之下面沉如水,见旁人束手无策,亲自接过刑具。

密室幽暗,几盏烛火凄惨冷淡,梁靖身上仍是大理寺的官服,暗红的衣襟染了大片血迹,颇为骇人。他负手近前,神情冷厉,手里血锈斑斑的铁钳挑起贼人的下巴,眼底尽是凶狠厉色。

“人呢?”牙缝里咬出来的声音,满含怒气。

贼人冷笑着抬眼,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却骤然停顿。

那双藏着血丝的眼睛冷沉凌厉,藏着股凶狠杀气,跟眼前旁的人全然不同。

片刻对视,气势高下立现,到天色将明时,贼人终于熬不住,供出个人来——赵锋。

据贼人供认,别苑的内应劫出玉嬛后交在了他手里,而他则在离开别苑后不久,借着山势密林遮掩,将玉嬛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在了赵锋手里。他的任务就此终结,至于赵锋会如何处置玉嬛,恐怕只有背后指使的人知道。

这结果审出来,不止梁靖,就连怀王都觉愕然。

——从贼人供出的形貌来看,那赵锋不是旁人,正是东宫监门卫率的副手。

……

天色将明时,玉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漫长的数年时光,像是忽然寻回的记忆,印刻在脑海里。她知道那不是梦——梦境凌乱而没有章法,醒来后也未必能记得真切,但昨晚浮现在脑海的那些事,却是真实发生过,彼时的悲喜、彼时的疼痛,此刻想来依然分明。

玉嬛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冷冽的风兜头扑过来,叫人清醒无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这座院子。

难怪这屋里的器物陈设都莫名熟悉,难怪她每回见着永王,都有种不安。临死之前,她曾在这座院落望眼欲穿、挣扎期盼,在入宫之前,她也曾居于此处,感激他的恩德,回味冷雨中他伸过来的手。

好在,梦里她失了家人,如今,父母和兄长都还健在。

梦里她没能看到太师案的卷宗,被永王蒙在鼓里,临死时才明白。如今她却已记住了卷宗上的每个字,每件事。带头兴风作浪的萧家、骗着她费尽心思却不肯帮忙翻案的永王,甚至那让她念念不忘的相逢,如今想来,也格外可笑——

害得爹娘兄长丧命、她流离失所,而后被算计利用的人,不正是永王吗?

他算哪门子恩人?

玉嬛站在窗边,直至仆妇端来热水饭菜,才回过神。

安静淡然地洗漱梳妆,她将送来的菜和粥吃了大半,也不再像昨晚般冷淡抗拒。

仆妇将这边的消息报过去,永王甚为满意,临出府前特地来看了一趟,见玉嬛正坐在桌边嚼着蜜饯出神,便笑道:“想清楚了?”冬日清晨苍白的阳光照进来,他身上是进宫面圣的服制,锦衣华贵,玉冠温润。

这样好的皮囊,藏着的怎会是那样一颗心?

玉嬛满心的愤怒可笑,在看到他的时候,反倒化为平静。

她取了颗蜜饯,垂眸道:“还不够清楚。”

“那就慢慢想,我等着你的答复。”

“若答复令殿下失望呢?”玉嬛挑眉,“殿下会杀了我吗?”

“若真想杀,你还能活着坐在这里?谢姑娘,实不相瞒,从你上京城至今,我有无数个机会杀你,我身边也有人数次规劝,觉得留着你是个祸患,但——”他顿了下,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几分温柔的神色,“我不舍得杀你。”

玉嬛微微一笑,“那就谢殿下不杀之恩。”

婉转眉目间神色疏冷,她这一笑,便如初春料峭的枝头终于含苞,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美人若能留在身边,哪怕每日只是看着说说话,也能叫人心情大好。

永王瞧了片刻,吩咐人将晌午饭备得丰盛些,而后入宫面圣去了。

等他离开,门扇掩上,玉嬛脸上那一丝笑意便消失殆尽——纷繁复杂的旧事凝聚为凄惨结局,所有的事串成清晰脉络,玉嬛无比确信,永王这人笑里藏刀,虽有副好皮囊,却是人面兽心,那恶毒居心该当千刀万剐。

既然能重新来过,她要做的,就不止是为祖父翻案,更该将那人置于死地!

而永王的死地,显而易见是夺嫡失败。

景明帝的喜好、两位萧贵妃的行事、相爷萧敬宗的行事、永王的行事性情与手中握着的筹码……所有关乎永王的事,玉嬛前世都牢牢记在心上,此刻回想旧事,很快便有了头绪——

永王能将太子踩下去,夺得帝位,一则是靠着孝顺的姿态,令年老重情的景明帝行事偏颇,再则便是萧家和各处世家的竭力扶持,令景明帝即便想保太子,也有心无力。景明帝身在宫廷,有两位萧贵妃吹枕边风,她目下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至于萧家……

玉嬛回思旧事,最终将心思落在一个地方——灵州。

灵州南接京城,北临边塞,是颇为紧要的军事重镇。如今的都督李辅上了年纪,朝廷正物色接班人选。灵州麾下猛将颇多,虽都对李辅恭敬顺从,私心里却各有所向。若她没记错,永王已在那边安插了萧家的人手,只等时机成熟时扶持爪牙,夺得军权。

萧家在握住灵州军权后如虎添翼,朝堂上下更不敢撄其锋芒。

太子虽居嫡长,在东宫也屡有建树,却终被永王步步紧逼,终至被废。

玉嬛前世做永王内应,于其中内情知道的不少,斟酌半天后,便有了主意。

剩下的便是设法逃出永王府,前往灵州。她孤身一人,不便远行,若能得梁靖相助……这念头浮起来,玉嬛稍加斟酌,便猛然顿住。

梁靖……她心里默念着名字,想起旧事,眼底的光芒便黯淡了下去。

永王与太子夺嫡,朝堂上已交锋数个回合,在灵州兵权上都费了不少功夫。前世为那军权,胶着了将近半年时间,而东宫颇为倚赖的梁靖……似乎是在那时辞了东宫的官职,从争斗中抽身出去。

至于抽身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武安侯府血脉牵系的亲眷。

再来一回,他会如何选择?

玉嬛猜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