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嬛此刻正躲在衣柜里,抱膝安静坐着,虽竭力镇定,心里却仍砰砰直跳。

自抵达灵州后,她的行事还算顺利——

前世在永王跟前数年,徐德明因夺灵州军权有功,后来曾回京城,混入禁军,她久在宫廷传递消息,对他的底细还算了解。只是势单力弱,许多事无法查证。好在韩林办事的手段还算稳妥,几回探查下去,她借着探回的实情推断,大半都八。九不离十。

她原本以为,这些消息递回京城后,梁靖会如前世般,在家族与挚友中间摇摆,谁知真到了那关头,他竟然亲自率兵来剿匪?

这举动与前世迥异,着实令玉嬛意外之极。

往简单了想,梁靖本就是在家族和东宫间权衡摇摆,有些决定只在一念之间,前世只为东宫,如今添上跟她的婚约,若怀王曾劝过什么,也可能选这条路。

往复杂了想,玉嬛在事情十拿九稳后回思旧事,又咂摸出些不同来。

前世今生,有些事仍在旧辙,有些事却早已迥异。回想起来,那些微偏差,便是从她救下梁靖的那时发生的。这念头冒出来后,玉嬛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初梁靖重伤在她府里的后园,到底是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机缘巧合下比前世抢先了一步,还是梁靖蓄谋而为?

若他是蓄谋,那么……

玉嬛靠着柜板,秀气的眉头微蹙,满脑子都是梁靖那张脸。

外面杀声凌乱,山匪们在这一带跟梁靖的军士打起来,有冷枪亦有乱箭,已经大半天了。院子里不时有人闯进来,又有人跑出去,她知道韩春就在外面守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毕竟没经历过战事,听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仍觉胆战心惊。

嘈杂凌乱里,忽然有马蹄隐约传来,玉嬛精神稍振,不由竖起耳朵。

院外的巷子里,梁靖手执长剑,正纵马厮杀。

这屋子在灵州城东边,稍稍偏南。各处山匪们涌到南门后,察觉那边防卫甚严,大多数都被梁靖的部下困着,也有不少身手出众的逃窜出来,在这附近聚了不少。

山匪们杀得红了眼,也顾不得民宅百姓,碰上长刀便砍,遇见弓弩便射,甚是凶恶。

梁靖一路驰来,经手山匪无数,身上脸上,已然溅了许多血迹,铁甲细密,色泽暗沉,配着那阴沉凌厉的神情,颇有些骇人的气势。他也不惧流箭如雨,手里长剑翻飞,避过部下军士,悉数落在山匪要害。

到得巷子深处,便舍了战马,纵身入内。

院里被砸得凌乱狼藉,屋门也是敞着的,仿佛被人劫掠过。

他脚步片刻不停,径直入屋,奔着侧间的衣柜而去。

脚步才沾到侧间那菱花门,斜刺里便有只匕首刺过来,迅如闪电。他听风音,眼角余光扫过,右手探出时,稳稳捉住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对方反应也极敏捷,见偷袭不成,双脚便扫了过来。

这身手不算出众,但对付等闲的山匪却也够用。

梁靖凌厉的神色稍稍和缓,避过对方拳脚,就势将他推得倒退数步,沉声道:“韩春?”

这举动出乎所料,韩春两招间探出对方虚实,知道凭自家本事打不过他,却仍摆好架势,戒备道:“阁下是哪位?”

“梁靖。”

萧春诧了下,只恐认错人,又问道:“京城来的?”他话音未落,屋角的衣柜里,却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咯吱声音。

两人耳聪目敏,当即循着声音瞧过去。

角落里,原本严实合着的柜门开了条缝,听出熟悉声音的玉嬛拿手指扶着边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小心翼翼地窥向这边。

碰到梁靖犹自凌厉的目光,她脑袋往后缩了缩,下意识便想藏回去——

方才推门,她原本是想偷窥外面,确认来者身份,谁知道力道没把握好,竟叫对方察觉了动静。梁靖那目光实在凌厉得怕人,玉嬛自知离开京城时事情办得不地道,那瞬息之间,她不假思索,只想躲回去理理思绪再面对他。

梁靖却没给这机会,脸上手上仍有血迹,声音是厮杀后的冷沉,“出来!”

“……哦。”玉嬛很识相,乖乖钻了出来。

数月没见,他的相貌并无变化,颀长昂然的身躯藏在细甲里,头发拿乌金冠束起,眉目深邃,英姿浴血,刻意收敛的杀意被方才的混战激出,气势便格外慑人。尤其那目光盯向她的时候,眼底似有暗潮云涌,叫玉嬛心里砰砰直跳。

屋中氛围稍觉尴尬,玉嬛偷瞧了梁靖一眼,察觉来者不善,便朝更好相处的韩春笑了下,“这位就是梁大人,来救咱们的,不必担心。方才多谢你照应。”

韩春对着她,目光温和些许,“客气什么。”

既然来的并非敌手,又像是跟玉嬛相识的样子,韩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正想说待会该如何行事,梁靖却已抢先一步。

“外面还有山匪,小心。”

说罢,没再看韩春,一把拽住玉嬛的手臂,便朝外面走去。

他身高腿长,走得又疾,玉嬛须小跑才能跟上。好在她这阵子都是利落打扮,少年郎似的将青丝藏在冠帽里,没了碍事的裙衫,小跑几步便到门口。

外头犹自混战,梁靖那匹战马却极有灵性地跑了过来。梁靖势如疾风,揽着玉嬛翻身上马,便从人群稀疏处冲杀出去。玉嬛整个人被他裹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北地的风刮过来,令她几乎没法睁眼。背后铁甲微冷,她阖上眼睛,鼻端嗅到血的味道,格外分明。

哪怕听到了梁靖奉命剿匪的消息,这场景依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按梁靖那性情,必会将家国大事摆在前面,待局势稳了之后,才拨冗见她。

脑海里万般思绪,周遭却尽是他的气息,暌违数月。

前面的路越来越空荡,唯有闭户的百姓偶尔探头探脑,瞧外头情形。

疾驰的马在一处拐角骤然转了方向,驰入衙署后院。梁靖像是早已洞悉地形似的,策马入内,在一处屋前驻足,翻身下马。周遭还有躲藏的仆妇,他不管不顾,径直将玉嬛抱下马,拉到屋里,反脚踢上门。

砰的一声,门扇轻嚎,梁靖健步往前,身形一转,便将玉嬛困在墙角,声音便似积蓄已久的洪水压过来。

“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不怕路上出岔子!”他恶狠狠地盯着玉嬛,眼底不知何时有了血丝,“丢下那么个含糊不清的信就逃走,以为事情办得很圆满吗!”

“没、没有。”

“得亏韩林稳妥,灵州地界乱成这样,若碰见麻烦,你如何解决?自以为很聪明吗!”

“没、没有。”

“城里城外都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就不知道害怕!”

他居高临下,气势凌厉,呼吸时胸膛起伏,像是强压怒气,几乎要雷霆暴怒似的。

玉嬛觑着他的神色,心惊胆战,“其实……是害怕的。”她隐约猜出他生气的所在,见梁靖稍作停顿,又小声道:“其实我也提心吊胆,吃饭睡觉都留着心眼,且韩春那人还算可靠,才敢来这边。我的命金贵着呢,还要留着给祖父平冤。”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理亏气短的模样。

梁靖盯着那秀致脸庞,反而凶不下去了,只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还敢逃吗!”

再来一回,还敢逃吗?

玉嬛咬了咬唇,有点心虚地挪开目光。

第52章 第52章

已是日暮, 金乌西沉之后,整个屋子里便昏暗起来。

梁靖低头俯身,目光黏在玉嬛眉眼间,轻易看清她的反应——咬唇垂首、躲避对视,分明是在犹豫的意思。

他一口气闷在胸口, 不上不下, 只将目光盯着玉嬛, 想把她吞下去似的。

若他猜测得没错,玉嬛是因想起旧事而来的灵州,那么必定也记得曾在宫中谨慎前行的所有经历, 那位女官沉稳冷静, 能在景明帝和宫妃间斡旋自保,并非不堪一击。然而即便如此, 她如今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身姿纤秀玲珑,眉眼婉转脸颊娇艳, 扮成少年模样后, 更是清秀得出众。

这样美貌的少女孤身在外,会遇到多少危险, 梁靖光是想想就觉得提心吊胆。

更何况如今灵州正逢战事,土匪横行、军心不稳,情势极乱, 也极为危险。前世纵横沙场染血无数, 他最清楚性命之重, 也知道人命之轻,运气不好的时候,哪怕一支流矢飞来,都能轻易取了人性命。

这种地方,对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在赶到灵州之前,哪怕已授意韩林格外关照,哪怕已派了人来暗中保护,梁靖一颗心也始终悬着,不曾安生片刻。

如今她总算回到跟前,先前强压的担忧便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

然而闹脾气无济于事,她沉默不语,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梁靖猛然伸手,把玉嬛揽进怀里,紧紧压在胸膛上,声音低沉,“玉嬛,我们有婚约。”

“嗯。”

“婚期都定了。”

“……嗯。”

“你不声不响的离开,谢叔叔他们会担心,我也会。太师的案子我会帮你,旁的事也不例外,你该先跟我商量。”梁靖前世今生都惯于跟男人打交道,有个弟弟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甚少跟谁吐露温情,且两人先前的婚约是父辈所定,他不太拿得准玉嬛对他的心思,说话时声音也有点僵硬。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沉默了下,低声道:“我以为……”

她低喃半句便没了下文,心里踌躇猜度。

梁靖等了片刻,察觉不对劲,便稍稍松开,觑着她,“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玉嬛亦抬眼看他,两道目光清澈明亮,“永王殿下似乎对灵州势在必得,武安侯府又跟永王……你夹在中间,会很难办。”

很轻的声音,却如春雷轰然滚到梁靖耳中。

他盯着她,看见那双眸子里的忐忑与试探,心中当即洞然,原本九分的猜测,也在此时转为确信。前尘旧事呼啸而来,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他扶着玉嬛的肩膀,神色肃然而笃定,“没什么为难的。我不会舍下太子,更不会舍下你。”

这话意有所指,玉嬛心里微微一颤。

客房外,隔着两重院落,有山匪的低哨声此起彼伏,想必是冲破了南门附近的防线,打算从别的方向逃窜。梁靖的人手毕竟有限,不止须封锁城内,还须防着城外来救援的山匪,不宜耽搁太久。

他迟疑了下,终是退开半步,“老实留在屋里,别乱跑。”

“嗯。我知道轻重。”她这会儿倒是乖觉。

梁靖无奈,在她肩上轻按了按,便转身健步而出。

……

夜色愈深,城里流窜的土匪渐渐剿清,各处城门关上后,街巷间也安静了下来。梁靖那边想必在办善后的事,一直没什么动静,唯有两位仆妇在周遭清静后带了些饭菜过来。

玉嬛用了饭,便在屋里踱步。

揣测的、担忧的、迟疑的,在梁靖将她救出后尘埃落定。

他那句话模棱两可,然而当时目光对视,彼此藏着的深意,其实甚为明显。她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笑笑,推窗对着夜色出身,等到漏深人静,正想沐浴歇息,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旋即,梁靖的身影便闪进了院门。

他已然脱了披风细甲,只穿件檀色圆领长衫,颀长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