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没走两步,他往这边扫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

北地的春夜仍有寒意,风吹过来,萧瑟冷清。玉嬛站在窗边,背后是几盏灯烛,从外面瞧过去,正是美人孑然站在灯下,朦胧秀致。她已经换了那身少年的装束,头发散下来,却因不太会梳髻,便拿珠钗松松挽着。那双眉眼仍旧婉转,藏着盈盈水波,默然静立时,却比先前懵懂的少女更添几分内蕴。

这场景让梁靖有些恍然。

想起去年三四月里,他假托重伤住在谢家,她晚饭后散完步,偶尔会去看他。也是这样的夜晚,风吹得更和暖,谢家廊下灯笼熏暖,她站在院里甬道上,两只手负在背后,盈盈笑意里藏着狡黠。

而此刻,她身量长高了些,那气质也稍有不同。

添了几分女官在深宫行事数年的端庄静婉,却不像那时心机深藏,或许是谢鸿夫妇都还健在的缘故,她眉间不见愁苦,随意把玩手里一支玉毫时,倒有慵懒情态。

像是春风拂过,娇憨少女添了女人的韵致,画卷般诱人细品。

梁靖脚步稍顿,隔窗将她看了两眼,才硬生生挪开目光。

走进屋里去,侧间灯火通明,她仍站在窗边,斜靠着窗坎,“这么晚了,梁大哥还不歇息?”她将桌上那盘洗好当夜宵的果子往前推了推,“刚送来的,尝尝么?”

梁靖方才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没喝一口,见了倒有点犯馋。

想伸手去拿,却忽然被叫住。玉嬛看着他微微蹙眉,有点嫌弃的模样,“还没来得及洗手吧?”见他顿住,心中便是洞然——这人出身世家,在武安侯府时金尊玉贵,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到了军中,便又恢复了那粗豪行事,未必有空去收拾。

遂取了竹签戳着,伸到梁靖跟前,随口道:“你打算在这逗留多久?”

“明天就回。”

“这么快。”玉嬛喃喃,等他吃完了,又戳一块递过去。

梁靖从善如流,连着吃了三四块,却是只觑着她不说话。

玉嬛心里觉得奇怪,也不知他这么晚忽然过来,是想做什么。想起白日里那情形,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清晰分明,她自知偷偷离开京城的事办得不地道,心里稍觉忐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这么晚过来,是有事么?”

梁靖顿住,迅速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轻咳了声。

比起傍晚时的凌厉,他这会儿倒没那么盛气凌人,将两只手撑着桌案,微微俯身,“离京之前,你留了封信给我。里面说,让我不必死守婚约,认真的?”说罢,盯着玉嬛的眼睛,眉目深邃,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玉嬛愣了下,斟酌着道:“那时我不知道事情能否办成,若……岂不是耽误了你。”

还真是体贴入微,会给旁人着想!

梁靖心中气闷,想问得更深,又觉昂藏七尺男儿,特地跑来对这种事刨根究底着实气短得很。而一桌之隔,玉嬛只将眼睛眨了眨,有点犯懵,仿佛这事理所当然——若情势允许,她便奉了长辈的遗愿与他成婚,若有些波折,权衡之下,她便能轻易弃他而去似的。

似乎在她心里,成婚只是为那个约定,而不是为他这个人。

若韩太师当年给她定的婚约是三弟,她难道也就这般从了?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冒出来,梁靖那股闷气更浓,又有些不知从何而生的烦躁。这烦躁却从不表露在脸上,他只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玉嬛,积聚了许多浓云似的,半晌后,猛然站直身子。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点僵硬,“早点歇息,回京后按期成婚。”

丢下这么句话,他没再逗留,径直出了屋子,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玉嬛仍站在窗边,看着昏暗空荡的院落,心里有点茫然。

这般突兀来去,他漏夜突然造访,就为了问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懵然站了片刻,回味梁靖前后两次的语气神情,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生气的缘由所在。不过次日梁靖便恢复了寻常在人前的冷清端肃模样,趁此机会将灵州好生整顿一番,待诸事妥当,才启程回京。

回京途中,他也只字不提儿女情长之事,只跟玉嬛说了些韩太师案子的事。

——此次灵州出事,韩林的作为着实触到了景明帝的逆鳞,即便小魏贵妃再怎么得宠,涉及军权之事,萧家也会倒点霉。届时东宫趁机发难清算旧账,韩太师的案子,便是揭开景明帝伤疤的最好机会。

梁靖查出当年涉案之人后便已着手安排,如今手里已有不少证据。

玉嬛听了自是欢喜,趁着驿官里没旁人时,同梁靖将当初的卷宗细细理了一遍,而后商议对策。不过这种事宜暗中谋划后突然发难,玉嬛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暂且按捺。

回京后见着谢鸿夫妇,这回事情闹得大,少不得须解释一番,她也不敢提旁的,只说是在永王府察觉机密,因时间紧迫才不告而别。到了怀王爷那边,也是一样的说辞。因二月里季文鸳成婚远嫁,玉嬛不曾打点礼物,又精心备了些,修书一封,命人送去道贺。

如是忙了几日,先前冯氏在霞衣坊定下的那套嫁衣便送了过来。

婚期临近,纵然事事有冯氏打点,玉嬛也没办法偷懒,试了嫁衣试凤冠,又清点嫁妆、做些给梁家长辈的东西,日子嗖嗖流过,转眼之间便到五月婚期。

第53章 第53章

武安侯府的根基在魏州, 婚事自然也是在魏州办的。

玉嬛却没法千里迢迢地赶回淮南去, 便仍从京城出嫁, 由兄长谢怀远送往魏州。好在两处也不算太远, 清晨从京城出发,途中歇了一宿, 次日后晌便到魏州城外。

魏州城的街巷里,此刻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武安侯府在魏州树大根深, 本就备受瞩目, 梁靖文韬武略的名声在魏州百姓眼里更是如雷贯耳。前阵子梁家送聘礼出城, 昨日谢家又先将嫁妆抬过来,那整整齐齐的近百副箱笼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提里头装的宝贝,但是那质地上佳的箱柜便羡煞旁人。

如今迎亲队伍入城, 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宽敞的街道上,鼓乐经过时, 行人自发避让在侧, 梁靖一身喜红的吉服, 昂然立于马背, 后面谢怀远也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他的旁边则是花轿, 璎珞高悬,流苏微摆, 装饰华丽名贵, 里头玉嬛规规矩矩坐着, 双手交叠于膝盖,面上却有点苦恼。

活了两辈子,头回穿上嫁衣风冠,离了父母亲人远嫁别府,心绪自然会起伏。

昨日出门的时候,她听着冯氏的殷切叮嘱,隔着盖头瞧见谢鸿的不舍神情,险些哭出来。后来被谢怀远背出睢园,瞧见梁靖站在迎亲的队伍前面,喜服衬着俊眉修目,比平常更见神采奕奕,心里也荡起了微澜。

然而在整日赶路后,诸般情绪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刻她随着花轿微微摇晃,只觉坐得难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似的,腿都有点僵。

好在已然临近侯府,她偷偷伸开手脚活动了下,在花轿停稳之前,赶紧坐回原状。喜娘掀起帘子将她扶出去,足尖踏到结实地面的一瞬,她身子微晃了晃,梁靖的手适时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难受?”

“没有。”玉嬛小声回答。

由梁府正门到喜堂,还有不短的一段路要走,玉嬛走得慢,梁靖便放小步子等她。一路走过去,坐得僵硬的腿也活泛起来,拜完天地,一群人便簇拥着她往洞房走。梁老夫人被仆妇们搀扶着走在最前面,正笑吟吟跟周遭道贺的女眷说话,言语之间尽是夸赞。

这声音暌违已久,却让人觉得踏实。

玉嬛稍稍悬着的心落回腹中,到洞房中坐下,便是诸般繁琐礼仪。

梁靖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喜娘将玉如意递过来,便长身而起,站到玉嬛跟前。

盖头挑起来,最先入眼的是她颈间白嫩的肌肤,被蜜合色的璎珞披肩衬着,格外柔腻。纤秀的下颌露出来,她今日薄施脂粉,柔嫩的唇涂了胭脂,色泽娇艳,眉眼亦添几分娇羞,不敢看他似的,微微垂着,两颊隐隐透出点红色,不知是娇羞晕染,还是胭脂成色。

已是黄昏,屋里点了红烛,光芒微弱。

梁靖低头瞧着她,心跳似顿了一瞬,片刻后才挪开目光。

周遭道喜的女眷们大多见过玉嬛,知道她底子好,如今嫁衣风管,胭脂淡妆,比从前更加娇艳动人,便纷纷向梁老夫人道喜。热闹了一阵,外头宴席摆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出去,屋中便剩夫妻俩和仆妇丫鬟。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目相对时,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梁靖清了清嗓子,吩咐人送些饭食过来,而后向玉嬛道:“我去招呼宾客。”

“好。”她想点头,脑袋上却压着沉重凤冠,只能作罢。

那一袭朱红喜服绕过帘帐,去往门外,直到脚步声走远,玉嬛才松了口气,偷偷将凤冠摘下,搁在旁边。仆妇已然端了饭菜进来,石榴递来帕子,玉嬛将唇上胭脂抿去些,便先吃些东西垫肚子。

举目打量,洞房里诸般器物错落陈设,床榻上却只有一床被子。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

哪怕早有婚约,哪怕跟梁靖已然相识,甚至曾在那昏暗书架后亲过她,这情形依然叫人心里怦然——尤其是前世旧事翻涌而出,两人分离数月重逢后,相处时气氛总有些微妙。她吁了口气,将屋中情形都打探熟悉了,便坐回榻上。

……

前厅里,热闹的宴席直到亥时都还没散。

武安侯府亲友众多,梁靖在朝堂的立场虽说尴尬了点,却也是年轻有为的才俊。亲友中除了路太远没法亲至的人只以重礼道贺外,魏州附近的大多都是亲自来贺喜。这场宴席要连着摆三天,今日亲临婚礼的也都是平日里往来亲密之人。

梁靖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颇深,倒也不惧。

只是这般时候,还是少喝为妙。

他推了几杯,借着醉意出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站了会儿。

仲夏夜风微凉,站在廊下,风灌进衣领,周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轻易遮过酒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就见梁章锦衣玉带,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还真当你喝醉了,原来是到这儿躲酒呢。爹让我过来瞧瞧,无妨吧?”

“无妨。”梁靖摇头,“回去替我挡会儿?”

“大哥在呢,他倒了我再上阵。打虎都有亲兄弟,怕啥。”梁章瞧着顽劣又漫不经心,其实也很懂事。

梁靖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

倒是梁章贼心不死,“二哥,待会能闹洞房么?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呢。”

这种事梁靖自然不喜欢,便将眉目微沉。还没开口,梁章就先瞧出来了,“好好好,明白了。我回去拦着他们,回头闹令君去——我先回客厅,你还来吗?”

“不去。”

梁章会意,将手里那壶葛根桑叶泡的解酒茶递过去,转身走了。

梁靖自站在原处,慢吞吞喝了半壶茶,待身上那股味道散得差不多,才拔步往洞房走。

……

洞房在玉瑞院,离梁老夫人的住处颇近,他走进院里,便见几位仆妇丫鬟坐在廊下说话,各自都喜气盈盈的。见了他,都站起身来行礼,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近里面去,门口换了张鸳鸯戏水的纱屏,隔着一道薄纱,里面红烛明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他习武多年,脚步不重,走得也没多少声息。

里头玉嬛累了整日,靠着软枕时觉得舒服,打了会儿盹,此时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匀长,自然没听见动静。她旁边的石榴倒是察觉了,起身行礼,想出声提醒玉嬛时,却见梁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摆了摆手。

石榴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带着两位陪嫁的小丫鬟退到外间。

梁靖走近跟前,便见美人横卧榻上,精致华贵的凤冠摆在旁边,那身嫁衣铺散开,嫣红夺目。她的发髻盘了起来,睡觉时小心翼翼,不曾压乱,脸颊被烛光映照,柔嫩得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栀子。呼吸之间,胸脯微微起伏,纤秀玲珑。

脖颈间,那段红色的细线柔软搭着,尽头应是那枚定下婚约的玉扣。

这情形,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此时此刻,梁靖看着榻上浅睡的娇妻,那唇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上前,他将左边膝盖跪在榻上,想抱她睡在里面。

手上的力道触及脊背,怀里的玉嬛却忽然颤了颤,惊醒似的豁然睁眼,下意识看过来。漂亮的眼底藏着戒备,那瞳孔尚未凝聚,两只肩膀却迅速缩了起来,是自保的姿势。

这样的警醒戒备,仿佛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在前世如履薄冰的宫廷,在此生危机四伏的灵州,她瞧着镇定自若,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