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梁靖答得笃定,“他不配染指皇位。”

是啊,那样狭隘的胸怀、阴狠的算计,如何配得上九五之尊,如何配得上江山天下?

玉嬛沉默片刻,故事讲完后心神松懈,浓浓的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个哈欠。

远处梆子隐隐传来,已是四更时分,再说下去,怕是天就该亮了。

梁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扯了锦被盖着,声音疼惜而温存,“睡吧,剩下的明日再说。”

玉嬛“嗯”了声,藏在心里的事说出来,那点微妙的隔阂反倒消失不见,趁着困意袭人,索性往梁靖怀里蹭了蹭,抱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梁靖却睡不着,深沉的眼底似聚了浓云,心绪翻涌之间,将她愈抱愈紧。

第58章 第58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屋中昏暗幽静。窗外雨声淅沥, 落在屋檐树梢, 沙沙轻响,带着潮润的湿意,令人昏昏欲睡。因老夫人和薛氏昨日出城宿在别苑,也无需过去问安,她昨夜又熬得太晚, 索性翻个身,直睡到浑身舒泰, 才起身梳妆。

夫妻俩后日就要启程回京,梁靖的事儿办得差不多, 今日也闲着。

夫妻俩用过早饭,接着昨晚未尽的话题讲故事。

这回轮到梁靖,就没那么多事可讲了, 无非是边境数回征战, 浴血冲杀, 朝堂易主后世家争权夺利、彼此倾轧,最终轮到百姓受苦,而梁家满门却一败涂地。

前尘旧事消散在靡靡细雨中,只剩茶盏温热,余香袅袅。

玉嬛坐在窗边蒲团, 头发斜挽, 瞧着矮几对面的冷峻眉眼, 声音恍然, “所以你当初倒在我家的后园里,果然是故意的?可惜那时我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这些事,祖父和祖母知道么?”

梁靖笑而摇头,“你会告诉旁人吗?”

当然不会,哪怕是跟谢鸿和母亲冯氏,都不会轻易坦白。

这种怪异的事藏在心里便可,哪能四处宣扬?若不是察觉梁靖也有古怪,她定会在心里闷一辈子,最后带到棺材里去——若果真那样,便只能独自承受背负。

玉嬛莞尔,撑着桌案站起身,径直往侧间的书桌走去,裙裾微摆。

桌上笔墨俱全,她取了两张纸笺,连同砚台狼毫一道拿过来,铺在桌案上。

“那些苦当然不能白受,得好生琢磨琢磨。”她跪坐在梁靖身边,将狼毫递给他,“咱们将这些事都理一理,再商量个对策,到时候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了!”

永王如今摆出孝顺的模样独得盛宠,宫里有两位贵妃照应,宫外又有世家扶持,风头直逼东宫,无非是仗着皇上年老,没了当年的意气,在世家扶持和亲情裹挟下步步退让。若能让皇上重拾当年削世家羽翼的决心,永王这般养虎为患的行径,便是往枪口撞。

夫妻俩回想旧事,将永王的羽翼和世家间纠葛的关键理出来,择定几处可下手的关窍。

到得京城,梁靖便以私下探得消息为由,将些内情说予东宫,共商对策,玉嬛那边则备了份厚礼,待梁靖得空时,夫妻俩一道前往怀王府。

……

怀王府邸前巍峨如旧,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匾额上隶书遒劲,是先帝亲书。

门房的管事认得他们,当即入内通禀,没过多久便亲自引两人入内。

六月夏末,府中苍翠葱茏,飞檐翘角连绵,游廊亭台相接,走到后院时怀王爷在临湖的厅里喝茶,一派闲散安然。年近五十的男人,却不见老态,身上锦衣整齐,鬓角双眉都修得精神奕奕,负手立在水边,儒雅端然。

待夫妻俩行礼拜见,便将手微抬,示意免礼,笑道:“福安前阵子还念叨,结果今日去城外避暑,倒是错过了。”

玉嬛莞尔,遂问王妃和郡主去了何处,若是方便,她明日该出城去拜会。

怀王说了去处,因这是夫妻俩成婚后头回过来,难免提及缔结这婚约的故人。

太师故去多年,昔日好友大多零落,如今就只武安侯和怀王心存照拂,说起往日种种,难免有亲近之感。说到当初太师为景明帝授业的情景,怀王心中感叹,玉嬛趁机说想设法求见皇上,不知是否妥当。

这话说出来,怀王当即看破用意。

厅中尚有仆从环绕伺候,怀王长于宫廷,最忌隔墙有耳,遂将旁人屏退,也不关窗扇,待四顾无人,才沉声问道:“是为了那案子的事?”

这一声询问,颇有点隐然威压。

玉嬛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不瞒王爷,当初祖父的卷宗,我已设法看过。之后寻了几位卷宗里提到的人,查问印证之下,倒有些漏洞。想来是当初有人欺上瞒下,罗织冤案,祖父含冤不白十多年,也该洗清了。”

“你呢——”怀王爷遂看向梁靖,“也是这意思?”

梁靖姿态肃然持重,“心意已决。”

并肩而立的夫妻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男儿挺拔昂扬,眉目坚毅,虽只二十出头,却似有过尽千帆的气度,锋芒内敛。他的身旁,玉嬛身姿纤秀,容颜娇丽,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于柔婉之中带几分刚硬。

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这般夫妻同心,倒不辜负故人期许。

怀王爷瞧着两人,默然不语。

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着两人反应时并不觉得意外,一双眼睛深沉稳重,似在沉吟。

好半天,他才缓声道:“玉嬛年纪小,未必能窥破里面的关窍,但晏平已为官数年,在大理寺和东宫做事也都得皇兄期许,眼界才能都胜于旁人。太师于皇兄有授业之恩,皇兄也非寡恩薄情之人,既然卷宗里有破绽,当初为何判定,可想明白了?”

梁靖答得笃定,“明白。”

“淮南暂且不提,武安侯与太师交情笃厚,未尝不知其中内情,这些年为何沉默,想明白了?”

梁靖仍是颔首,“祖父有他的顾虑,当年未能施以援手,常觉遗憾。这些年他隐于书斋,不问窗外之事,也是心中煎熬使然。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何况,如今时机也正好。”

所谓的时机正好,怀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朝堂上风云变幻,经十年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形——

世家盘根错节,仗势欺压百姓、威逼皇权,正当盛年的太子意气风发,身旁亦有能人辅佐,欲齐心剪除世家羽翼。然而当初景明帝身边是出自寒门的韩太师,哪怕高居帝位,也未能扛住世家协力威逼,如今东宫身边的梁靖本就出自世家,真到了那等地步,会如何取舍?

若太子出师不利,反被世家挟制,届时损兵折将,怕会如景明帝般消沉下去,再无昔日斗志。别说可能丢了储君之位,即便有幸被保全,往后在世家跟前,也是锋芒受挫,威仪不再。

半晌沉默,梁靖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忽而拱手行礼,神情凝重。

“如今的世家如同化了脓的刺,须狠心割除。梁靖虽出自侯府,却也曾从军历练,游历四方,深知民生多艰。京城里有皇上在,尚且安稳,别处世家横行,挟制官府,最后祸害的,仍是无辜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守护的是他们的妻儿老幼、皇上的天下百姓,而梁靖,也是其中一员。”

这话倒让怀王意外,将他审视片刻,又道:“届时梁家也会受牵累。”

“我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梁家答得掷地有声。

怀王似也被激起些许豪气,“好!明日我会去太子那里一趟,你们回去等消息。”

这便是有点动摇的意思了。

玉嬛心中欢喜,同梁家对视一眼,当即拜谢。

次日,怀王果然去了趟东宫,叔侄俩喝了两壶茶,太子给的答复也与梁靖一致——刮骨疗毒、剜肉去刺,哪怕伤筋动骨,也须去了祸患,重振皇权。

怀王回府闭门沉思,终归有了决断。

既要重振旗鼓,削世家羽翼,翻出当初挫败景明帝的韩太师案便是最好的契机。而能触动景明帝的,令他重拾斗志的,除了朝堂上的局势,亦有深藏多年的故人情谊——那位娇憨玲珑的故人遗孤,兴许是绝佳人选。

怀王斟酌过后,便遣人递消息于玉嬛,约定六月底景明帝寿宴时,带她入宫。

玉嬛得到消息,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总算落地。

前世在宫中做了数年女官,对于景明帝的性情,她已摸出了七八分,临死前永王那番话,亦如烙印深深刻在心里——对于含冤而死的韩太师,景明帝始终是藏着愧疚的,所以即便时隔多年,仍对她格外照拂,许多事当时想不通关窍,此刻却如云开雾散,渐渐分明。

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景明帝是真龙天子。

那份深藏的愧疚,曾被磨损的斗志,一旦重燃,萧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第59章 第59章

忐忑而期待地等了大半个月, 景明帝的寿宴终于如期而至。

兴许是心里积攒了太多事,寿宴的前一晚,玉嬛心绪翻涌,闭着眼睛躺了小半个时辰, 仍是了无睡意, 索性放弃挣扎, 睁眼瞪着头顶上的锦绣罗帐。枕边空空荡荡,她稍稍抬头向外, 便瞧见了帘帐外的背影。

——梁靖披着寝衣坐在圈椅里, 正认真翻书。

床帐里昏暗宁静, 外头烛影静照, 他翻书的动作很轻, 像是怕吵到她似的。

不过那背影挺拔笔直, 像是绷紧的劲弓, 隔着纱帐看, 赏心悦目。

玉嬛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望着他背影出神,渐渐的, 唇角便翘了起来。

夫妻俩回京后, 便买了处四进的院落居住, 里头丫鬟仆妇虽不算多, 却都够使。玉嬛头回嫁人当主母, 内外家事上颇为手生, 这阵子除了跟梁靖一道寻太师案的证据外, 便是外出拜会,从太子妃到梁靖交好的至友女眷,都认得面熟。

梁靖则格外忙碌,每日里早出晚归,因办事利落稳妥,极得东宫信重。

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纵是这般奔波劳碌,每日回府时仍精神奕奕,或是顺路带些玉嬛喜欢的糕点,或是在街边买些小玩意,竟是意料之外的细心。夫妻俩自开了小灶,捡着爱吃的做,饭后在附近散步消食,倒是难得的闲适安然。

玉嬛贪睡,每晚沐浴后便回榻上歇着,早早入睡。

梁靖却每晚都秉烛夜读,只等夜半时玉嬛睡熟了,才熄了灯烛上榻睡觉。

短短月余时间,竟是将书架上那几十本兵书史书都翻了个遍。

起初玉嬛以为他是酷爱读书,慢慢地却琢磨出蹊跷来——梁靖跟她一样,都是活过一回的,前世远离京师的繁话锦绣,驻守在荒凉冷落的边塞,平日里除了练兵打仗,能做的事不多,必定是将书翻遍了的。从他那震慑边塞的威名看,他腹中的兵法韬略已出于众人之上,哪还需要这般刻苦地秉烛夜读?

玉嬛留了意,前两天借着喝水的时候瞥他的书,过了一晚再瞧,梁靖看的竟不曾翻动几页。

这便有趣了。

仿佛梁靖是拿看书当幌子,专等她睡熟了才肯上榻睡觉似的。

玉嬛稍加揣摩,很快便有了点头绪。

她前世虽不曾有过夫妻之事,却也久在宫闱伺候,知道景明帝沉迷在温柔乡里的缘故,且此番出阁,冯氏也教导了许多。似梁靖这般年纪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他从军历练,身强体健,更是藏了满腔热血。

先前新婚同寝,他虽不曾太过越矩,每回清晨醒来却总有异状。新婚夫妻,既许了后半生,洞房乃是人伦,即便两人成婚之初尚有点生疏,他若要做此事,她也没理由推拒。但他仍在克制,甚至寻了这般拙劣的理由,也小心翼翼地不曾碰她。

以梁待她的细心体贴,这种事既然并非不能不愿,必定是有旁的理由。

玉嬛对此很好奇,因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踱步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