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被悉索,烛影微晃,珠鞋挪过来,轻得像是夜里潜行慢游的猫。

梁靖察觉动静回过头来,有点诧异,“还没睡着?”

“嗯。”玉嬛身上披了件薄衣裳,里面寝衣柔软,勾勒出苗条身段,满头青丝铺散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她抬手斟茶,漫不经心地瞥了书一眼,果然,不曾翻动几页。遂垂眸勾唇,带了戏谑的笑,“还当你看书多认真呢。”

梁靖的心不在焉被点破,神情不大自然,只低咳了声,“给我杯水。”

待玉嬛递过来,啜了两口,便问道:“有心事?”

“嗯。在想明天的寿宴,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重翻旧案。”玉嬛坐在桌边绣凳,纤秀的指头拨弄发丝,“毕竟他上了年纪,更喜欢朝堂上平静无事,未必愿意掀起风浪。”

“就算他不愿意,风浪一旦翻起来,他总得管。”梁靖倒是笃定,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女儿家的五根手指柔软纤细,他捏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都温柔了起来,“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不能熬夜。”

“可是……”玉嬛咬唇,有点苦恼,“我睡不着。”

心里总有事儿似的,调呼吸都没用。

她巴巴瞧着梁靖,有点求助的意思。

梁靖随手丢开书,打趣道:“难道是怯上?”

“才不是。”玉嬛低声反驳。毕竟前世在景明帝跟前伺候了数年,生死都经历过了,哪还会怯上?不过是事情悬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了。遂将身子靠在梁靖怀里,声音带了婉转撒娇的味道:“你今晚早点睡,好不好?”

那样她枕边多个人,心里踏实,更能入睡。

梁靖自是应了,起身揽着她过去,待玉嬛钻进被窝,便挥手灭了灯烛,并肩睡下。

罗帐熏香,周遭昏暗,同寝而卧时,她娇软的身躯贴在怀里,身上淡淡香气入鼻,那随呼吸起伏的轮廓便格外分明。梁靖身子微微紧绷,却不言不语,只将她腰肢搂着,声音低沉,“早点睡,凡事有我在。”

玉嬛埋首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声,片刻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有夫君在,我很安心。”

很低的声音,如同呓语,却在安静的夜色里清晰分明。

梁靖原本竭力调匀的呼吸,霎时乱了。

成婚月余,每晚变着法儿地晚睡,不过是怕他克制不住,在她心意未定时失了分寸,那边有失他自持等待的本意。然而软玉温香在怀,前世今生,能走到心底里的就这么一个女人,同枕而眠,哪能真的坐怀不乱?

搭在她腰间的手僵了一瞬,继而血气燥热,在身体里乱窜。

梁靖忍了片刻,还是没能管住手,自她腰肢游移而上,停在柔软胸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小鹿乱撞似的,呼吸起伏不稳,不是临睡前的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倒是……

心头猛地一跳,胸腔里如同打起惊雷,滚滚乱跳。

他侧身凑近,几乎贴着她的鼻息,声音低哑,“睡不着吗?”

“……嗯。”玉嬛迟疑了下,老实承认。

方才撒娇拉着梁靖早睡,是因心烦意乱,觉得在他怀里能睡得踏实些。待真的并肩睡着了,那颗心却仍砰砰跳个不停,尤其当梁靖掌心愈来愈热的温度传来,心跳便愈来愈快。她后知后觉地明白,其实令她提心的,或许是别的事。

片刻沉默,梁靖忽而凑近,贴在她的唇上。

极克制的亲吻,打算浅尝辄止似的,他轻轻摩挲,舌尖舔过她柔嫩的唇瓣,声音喑哑,“还是有心事?”余音落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声音低沉温柔,一只手却铁钳似的箍在她腰间,力道愈来愈重,却浑然不觉。

他亲她的脸颊,贪恋而克制,像是嗅着猎物却不舍得下手的虎狼。

玉嬛耳根似被火点过,昏暗里睁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硬朗轮廓。

她点了点头,“你也有心事?”

“嗯。”低哑的声音,像是喉咙被火烧过,“关于你。”

“我也是。”她双手收敛,没敢乱动,“你先说?”

“好。”梁靖顿了下,手掌挪过雪峰,落在她胸口。红线牵系的平安玉扣就躺在胸前,温热柔润,他借着极微弱的天光打量玉嬛,低声道:“若不是祖父定下的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很温柔的声音,却带着少有的忐忑。

千军万马中冲杀,一颗心淬炼得冷硬笃定,所向披靡,然而到了温柔乡里,却不敢如纵马行军般横冲直撞、肆意征伐。他怕她心里仍有顾虑,怕她受委屈,怕她背负两世的重担,分不出心思在男欢女爱的事上。

而此刻心尖微颤,更怕她出言婉拒,将他从山巅推回去。

呼吸似被拉长,梁靖屏住气息,看到她眼睫微颤。

“其实……”她咬了咬唇,眼眸微抬,漾起羞涩的笑意,“我愿意。你呢?”

梁靖没回答,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暗潮涌动,猛地低头噙住她唇瓣,狠狠辗转。呼吸骤然剧烈,连带身体都滚烫起来,他收紧双臂,轻易撬开她唇齿,长驱而入,无师自通般卷着香软檀舌攫取掠夺。

他当然愿意,很早之前就是了。

哪怕没有婚约牵系,也想娶她过门,拥在怀里,护在翼下。

心底狂喜如潮,身体滚烫紧绷,手掌辗转收紧,似要将她揉进怀里。

玉嬛仰躺在榻上,脸颊绯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心底里乱撞的小鹿跑得无影无踪,脑海里尽数被他的气息占据,她羞涩回应,将双臂藤蔓般缠绕在他脖颈间,不止是心甘情愿,还有几分欢喜。那层薄雾般笼着的迷障也被炙烤得无影无踪,心思在云端起伏,眼前却似云开雾散。

是彼此喜欢的,哪怕没有婚约。

心底里暖意荡漾,身子在他怀里蜷缩,直到梁靖的手探向亵裤时,才轻轻伸手按住。

“得到后天。”她的声音破碎断续。

梁靖喉间微微喘息,片刻后,被血冲昏的头脑才明白她的意思。手掌眷恋游移,最终回到腰间,他的呼吸落在她胸前,炙热喑哑,“嗯。我忍得住。”

第60章 第60章

六月底天气炎热,到景明帝寿宴的这日, 却难得的有薄云遮日, 稍去炎炎暑意。寿宴设在上林苑里,满京城的文武重臣、皇亲国戚大多聚得齐全, 诸般珍奇重礼奉上来,于景明帝而言,也多是司空见惯之物。

倒是怀王爷的一份礼物颇为别致。

古拙朴素的檀木盒里, 放着一束绢帛, 看着已有了些年头,随意展开一段, 斑斓彩画经岁月涤荡, 颜色稍黯, 反倒积淀出更沉厚的滋味。而角落里遒劲的笔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是他念叨了许久, 却始终未曾得见的一幅古画。

景明帝甚为高兴, 撇开旁的不瞧, 只将那画取出来细细观玩。

帛画流传数百年,几经辗转,上头留了几枚收藏的印记,有朝中名家,亦有世外高人。他兴致勃勃地扫了一圈,目光蓦然在角落里顿住, 端方精致的印鉴, 朱色未旧, 篆体的小字清晰分明,却是许久不曾出现在眼前的故人之名。

——他曾景仰信赖、却最终论以重罪的太师。

景明帝唇边笑意顿住,五十余岁的男人,坐镇朝堂十数年,曾意气风发,也曾消沉忍耐,本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城府,却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一缕悲苦。

那悲苦转瞬即逝,景明帝将手指抚上印鉴,片刻后,抬手将帛画收起。

绢帛装入木盒,眼前却倏然掠过一幅画面,是有人负手站在案前,将画卷缓缓铺开,同他品评妙处、意兴酣畅,待观玩罢时,也是随手收起,于翰墨沉稳之外,带几分随意恣肆。若他还在世,此刻必定能负手含笑,讲述一段冗长的故事。

那是暌违太久的情形了。

景明帝摇了摇头,负手而出,在看到端正行礼的怀王时,随意瞥了一眼。

“贺礼是用了心思的?”

怀王不答反问,“皇兄不喜欢?”

“怎会。”

故人留下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极简短的对话,在旁的重臣贵戚上前时,便骤然打断。

过后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恭维道贺之声不断。景明帝的心思却不时游到那副帛画之上,继而疑窦暗生——兄弟俩手足情笃,怀王在他跟前行事也颇有分寸,哪怕有些事心知肚明,也不曾挑破。这幅画,怀王原本能用旁的机会送到跟前,却偏挑在寿宴之日,是何用意?

殿中美人曼舞,群臣对坐,怀王身份尊贵,在他下首不远处。

兄弟俩的目光隔着御座对上,意味深长。

待宴散后,景明帝也没拥着宠妃回宫,只朝随身的内监朱权吩咐道:“召怀王来观澜殿。”

观澜殿在上林苑东南角,周遭风景奇秀,里头藏了万卷书画,是景明帝颇爱的散心去处,也常召怀王过去共赏书画,不许旁人踏足。待怀王应召前来,景明帝便屏退左右,坐在案后,默不作声地瞧着弟弟。

半晌,才问道:“那幅画一直在你那里?”

“在书房藏了很多年。”怀王倒是没隐瞒。

景明帝自然知道他为何藏着秘不示人。若换了旁人,这事难免猜忌,但怀王待他向来坦诚,这般藏匿“罪臣”之物,反倒令人宽慰。他笑了下,自斟茶慢喝,“今日怎么就舍得给我了?”

“今日是皇兄寿宴,五十而知天命,这幅画背后的事皇兄其实很清楚,臣弟觉得,如今送来正好。其实还备了份礼,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喜欢——” 怀王语调微扬,见景明帝不曾打断,便将神色稍肃,“当初他留下的,不止字画,还有一丝血脉。”

景明帝双眸骤然缩紧,“不是都……丧生在大火中?”

怀王摇了摇头,“有个孙女,如今尚在人世。”

这消息突如其来,景明帝哪怕猜到怀王此举是为太师的事,也未料会是这般消息,微惊之下,不自觉将身子前倾,“还活着?”

“就在臣弟府中,皇兄若是想召见,此刻便能入宫。”

这便是早已寻得韩太师后人,却特地等到寿宴时才提此事的意思了。

景明帝愕然瞧着他,半晌才叹道:“当年的事,怕是你也耿耿于吧?”

“何止是我。”怀王吁了口气,似是甚为感慨,“那孩子如今十五岁,这些年流离在外隐姓埋名,受了不少苦。武安侯虽消沉懒怠,这件事上却执拗,得知她身世后,便做主将她娶给梁靖,为此没少跟两个儿子闹别扭——可见也是怀念故人,记着当日情分。那件事,其实许多人都记着的。”

这消息更令景明帝诧异。

沉吟片刻,才缓声道:“我想见见她。”

……

玉嬛在怀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宣旨的内监,当即跟他入宫。

回京后零散数月,她还是头回踏进皇宫。

熟悉的巍峨高墙、轩丽殿宇,一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翻涌如潮。她垂眸敛袖,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内监身后,直到踏进观澜殿的门口,才微微抬眸——这殿宇中的陈设跟记忆里相似,那时景明帝常叫她随侍到此处观玩书画,她不懂其中含义,此刻回想,心中却是洞明。

绕过高大的书橱,里面长案堆书,金兽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