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为此事筹谋多年,前世甚至为此误入歧途,错帮了永王、赔上性命,如今尘埃几乎落定,那颗悬着的心便彻底落回腹中。

剩下的,便是斩草除根、清算旧怨了。

……

再度见到永王,是在二月底的京郊。

仲春时节芳菲尽绽,整个京城笼罩在柳丝桃李间,繁华威仪之外,又别有缱绻风光。乘车从府里出去,两侧葱茏青翠,暖风和煦,到得城外,则山环水绕、阡陌相通,目之所及,皆是蓬勃的朝气。

玉嬛去岁身在灵州未能赏春,今年既有梁靖在身侧,自然是要常出城踏青的。

夫妻俩不爱繁琐,各自纵马出城,尽兴驰骋罢,晌午时往近处的香云寺用素斋。

香云寺离城颇远,又没大德高僧来增名气,香火颇为冷清,只是寺中素斋做得极好,且寺后万竿翠竹连绵,景致也不错。夫妻俩用了饭便在竹林散步,玉嬛远远瞧见有僧人陪着为锦衣玉服的男子漫步竹林,目光便顿住了。

“那是……永王?”

隔得太远,她没想到永王会来这般偏僻小寺庙,不甚确信。

梁靖却是目力极好,就着玉嬛所指瞧过去,很快便认出来了,“是他。过去瞧瞧?”

玉嬛瞥了那边一眼,目露哂笑,“若能给他添点堵,何乐而不为?”

梁靖觑她一眼,当然乐意为之——

自去岁腊月里萧家倾覆,永王便躲在府里,将外面的事撇得干干净净,只摆出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反思过去行事的纰漏,挑着景明帝心绪不错的时候过去问安,体贴孝顺。到如今萧家的余波渐清,景明帝对萧家的痛恨慢慢淡去,永王便又博回了景明帝的圣心,虽不像从前那样仗着萧敬宗的势力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却也常被召见议事,出入宫廷时也春风得意起来。

这时候添堵,便如鞭子抽过去,没准能激得永王旧志重燃。

第70章 第70章

竹林里闲人甚少, 夫妻俩既拿定了主意,便一道往永王那边走去。

这一带山势平缓开阔, 那万竿翠竹遮天蔽日,枝叶交错,底下竹枝挺秀, 春日里明媚的阳光自缝隙里漏下来, 微尘浮光。满目欲滴的苍翠中, 男儿昂藏挺拔、雄姿英发,茶色锦衣磊落整齐, 衬得他精神奕奕。怀里的女子则娇秀温婉,玉白襦裙如素云翻滚, 漫步而来时,身姿袅婷。

正与住持闲谈的永王抬目望去,远远便瞧见那对身影。

只一眼, 他唇边那温和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旁边住持静修佛法, 听他声音不似方才温润, 心下诧异, 随他目光瞧过去,便见到那对相依而来的璧人, 像是闲庭信步般, 意态安闲。相较之下, 永王神情微僵, 面露不悦, 显然是有蹊跷的。

遂止步, 瞧着远处含笑道:“殿下这是……”

“有点俗务。”永王勉强维持笑意,“大师先回,本王待会再过去。”

住持闻言,将双掌合十,行礼告退。

永王便整了整衣衫,瞧着斜前方有处亭子,便踱步过去。等了片刻,果然见那边两人挽臂而来,不闪不避,径直到了他跟前,行礼道:“拜见殿下。”

“真是凑巧,来这偏僻寺庙也能碰见熟人。”永王立在阶上,也不让他二人进去,只居高临下地站着,瞥了玉嬛两眼,才向梁靖道:“两位难得有闲心礼佛,我还当整日在家中筹谋,喊打喊杀地搅弄风云呢。”

剑拔弩张地斗了这么久,他敛了起初那副假惺惺的温和姿态,反而让人松快。

梁靖亦不遮掩,直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前劳心劳力地拨乱反正,确实费了太多心思,如今奸人已除,也该散散心了。说起来,还得多谢殿下——”他挑眉盯着永王,冷峻锋锐,“若非殿下费心安排,内子未必能得怀王爷青睐,更无缘得见天颜,今日的事,也未必能如此顺利。”

说罢,竟是后退半步,甚是散漫地朝永王拱了拱手。

玉嬛亦稍稍屈膝,对着永王的目光,带两分哂笑,“多谢殿下牵线搭桥。”

这分明是嘲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永王心中暗怒,只竭力按捺,冷声道:“两位今日过来,是为落井下石,耀武扬威?”他自笑了下,转身踱步入亭中,背对二人,望着层层竹林,摆出一副高远姿态,“本王即便一时失意,也仍是皇子,尊卑有别。梁靖——老侯爷和令尊近来可好?”

“祖父身子健朗,远胜从前,家父也诸事顺遂,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了,毕竟梁侧妃在我府中,侍奉得还算尽心。”

这话冷淡中带几分蔑笑,并无半点亲近之意,永王转过头时,脸上也殊无笑意,反倒带几分凌厉。他惯于在人前做温文尔雅的模样,哪怕是针锋相对,也多是拿身份地位来威压,甚少流露刻薄姿态。

梁靖眸色微凝,“堂姐是殿下的侧妃,尽心照拂,理所应当。”

“她也是你梁家的女儿,一举一动,莫不彼此牵系。”

这便是威胁的意思了,梁靖眸色更寒,岿然不动,“父母兄弟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何况她一介女子,素来不稳朝政。梁某所作所为,自有担当,殿下若不满,尽可冲着我来。”他顿了下,语调微转,也自带了冷嘲,“即便殿下不愿寻我,也可与我伯父商榷,何必拿深闺女子来撒气?殿下也说尊卑有别,这般行事,难免有失身份。难道除了女人,殿下就没有旁的手段?”

这话利得跟刀子似的,没半点顾忌敬畏,狠狠扎在了永王身上。

永王即便再好的涵养,也不由面色微青,笼了怒气。

他身份尊贵,又有名师指点,若单论才华学识,远在梁靖之上。只是朝堂之上夺嫡争斗,这满腹才学未必能有多少用处,才不得不假他人之手,借两位萧贵妃在宫内的盛宠之势以做助力。

而今被梁靖嘲讽成靠女人谋事,岂能不怒?

且听那意思,说得好像他手段气度逊色,不敢去找梁靖算账似的。

永王冷笑了两声,“别急。令祖父那阁楼的名字起得好,休咎相乘蹑,是非祸福焉有定论。今日东宫得意,你仗势骄纵,在本王面前都如此放肆,焉知明日不会有失意之时。梁靖,时日还长,劝你收敛几分。”

“殿下误会了。殿下是人中龙凤,梁靖不过是臣子,哪敢放肆。”

他口中谦逊,面上却隐然傲气,没半点忌惮的意思,只续道:“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对殿下照拂有加,哪怕先前有过诸多不快,往后兄友弟恭,仍是血脉至亲之人。梁靖纵胆大妄为,也须照拂东宫的颜面。”

说罢,不待永王说话,便拱手为礼,竟自告退。

留下永王站在原地,瞧着夫妻俩携手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袖中双拳紧握。

与梁靖相识数年,他的古怪脾气和自负行事,永王其实早有领教。那回强抢玉嬛后梁靖闯入王府中,众目睽睽下险些朝他动手,如今言语锋锐,仿佛也在不在意料之外。他向来擅长隐忍,藏起真实心思,哪怕被人这般顶撞,也不至于怒而失了分寸。但那些言辞,却仍如利刃扎在心间,叫他生出满腹担忧——

梁靖胆敢这般妄为,还不是仗着有太子撑腰?

今时今日他贵为皇子,梁靖尚且如此放肆,倘若等太子入主皇宫,梁靖凭着帝王信重握住权柄,他当如何自处?天家亲情向来淡薄,夺嫡的旧怨横亘,他和太子断然不会像景明帝和怀王那样手足情深。

更何况,这些年两位萧贵妃得宠,轻易盖过中宫的风头,届时清算旧怨,他难道逃得过去?

箭出了弦便没有回头的路,自他起了夺嫡之心那日,他就已没了退路。

若不能夺得皇位,居于至尊之地,便只能屈居人下,任人宰割。

舍此而外,没有第三条路!

永王越想越是心惊,那张素来风清月朗的脸上也笼了浓浓的寒色,最终化为狠厉。

……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京城百姓皆往水边宴饮、踏青游春。

玉嬛原打算这日跟福安小郡主一道去城外散心,谁知临行前,却有宫人亲自传旨,召她进宫见驾。因韩太师的案子已审到了尾声,这旨意传来,玉嬛立时便猜到了召她入宫的缘由,没敢耽搁片刻,当即换了身见驾的端庄装束,乘车入宫。

入宫仍是旧时路,心境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她跟小内监走至麟德殿外,远远便见梁靖立在檐下,一袭玄色官袍随风微摆,头顶上冠帽却是端正挺秀,整个人颀长磊落,有武将纵马征伐的英豪朗然,亦有文臣匡扶君王的端庄持重。而朱红的殿门紧闭,想必里面还有人在议事。

玉嬛前世曾在此处当差侍奉茶水,重活之后,却还是头一回来着处理朝务的要紧宫殿。

飞檐轻灵,斗拱交错,汉白玉栏杆整齐秀洁,周遭侍卫林立,肃穆威仪。

天子居住,皇家威仪,即便曾身在其中,也令人敬畏。她提着裙角,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踏上玉玠,到梁靖跟前时,瞅着他微微一笑,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殿前风来,拂动鬓边碎发,梁靖瞧着那婉转眉目,心中一时生出感慨万千。

他不动声色地往玉嬛身旁挪了挪,只隔三四寸的距离。

宽袖垂落,遮住后面侍卫的视线,他手腕翻转,轻易捉住她的手腕,而后摸到她纤秀柔软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只手曾握剑征伐,也曾挥笔高论,此刻春风熏暖,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轻轻将她手背摩挲。

殿前当值的小太监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

玉嬛试着挣扎了下,见梁靖不肯放,有些羞赧,亦觉无奈,只低声道:“召咱们过来,是为那件事吗?”

“嗯。”梁靖颔首,偏头觑她,“你立了大功。”

玉嬛莞尔,唇角偷偷翘起来,“自家的事,当然得上心。”

夫妻俩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却又不失见驾时的端庄姿态。朱权奉命出来召他们,推开门时立马便瞥见了那双紧握的手。他在御前当差多年,各样的人都见过,还是头回见小夫妻俩在见驾前偷着卿卿我我的,不由低咳了声,笑道:“皇上召两位进去呢,请。”

待两人进去后,便掩上殿门,守在外面。

殿中龙涎香浓,周遭开了几扇窗,有清风徐徐送进来,拂动明黄帐幔。西侧的偏殿里,景明帝和怀王对坐在矮案边,见两人进来行礼罢,便指了指空着的蒲团,“坐。”

玉嬛谢恩,依命跪坐在蒲团上,抬眼望向上首,便见景明帝眉目威仪,面上也难得的带了几分笑意。

只是他年才五十,鬓边不知是何时又添了许多银丝,比上回她随怀王来拜见时显眼了许多。那张金玉养着的脸上也添了皱纹,不知是不是为萧家和两位贵妃的事费了太多精神,眉间眼角的沟壑愈堆愈深,仿佛短短一年时间,他便老了七八岁似的。

不过声音仍是慈和的,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照拂。

“今日召你们过来,是为韩太师的事。”他垂目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叹了口气,“朕当年,亏待他了。”

第71章 第71章

韩太师的案子在大理寺积灰的卷宗中安静搁置了十多年,外人几乎都已忘却, 景明帝却始终藏在心里。先前世家势大, 他经了挫折后沮丧消沉,犹豫权衡之间, 从没起过翻案的念头, 甚至打算将这遗憾带到陵中,如今既有此契机, 便亲自盯着刑部和大理寺, 审案自然也格外顺利。

大不敬的罪名被抹去, 韩太师当年的功劳便被翻了出来。

身为帝师,他的学识品行有目共睹,而为人臣子, 他当初忠君事主, 为政勤恳, 极力推行科举的主张不止让寒门举子有了出头的机会,也为朝廷擢拔了许多人才。

没了萧家从中作祟, 景明帝又只意在翻案, 不曾牵扯旁人,别处世家便也没什么动静。

昨晚刑部和大理寺将定案的卷宗呈上来, 虽是陈年旧案, 却仍审得条理清晰、证据周全, 景明帝甚为满意。

心头巨石卸去, 他想起蒙冤多年的韩家后人, 将玉嬛召进了宫中。

此刻, 瞧着韩太师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景明帝百感交集,将审案的结果大致说了,又向玉嬛道:“太师蒙冤十余载,你的家人也都含冤而死,如今冤案昭雪,该当补偿些什么。你可有想要的东西么?”

他端坐在矮案后,一双眼睛瞧过来,大有随手便能赐个官位侯爵的架势。

可那些东西又能拿来做什么?

祖父早已故去,爹娘也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连同兄长也尸骨无存,哪怕景明帝赐下锦缎千匹,金银万金,也换不回爹娘兄长哪怕一刻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