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又哪会坦然受之?

玉嬛跪坐起来,深深行礼,“当年皇上是受奸人蒙蔽,如今冤案昭雪,祖父在天有灵,也该宽慰瞑目了。臣女别无所求,只盼皇上能恩准臣女为祖父和爹娘建祠焚香,宽宥臣女这些年隐姓埋名之罪。”

“这是自然,朕会命人亲自安排此事。至于你,韩家本就是蒙冤,罪不及襁褓婴儿,何罪之有?”景明帝笑了下,示意她免礼不必拘束,随手取了案上糕点,问道:“往后,你是要做回韩家女儿了?”

玉嬛颔首,也带了笑意,“往后,韩玉嬛便能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

……

麟德殿里气氛融洽,相较之下,萧贵妃所居的华阳宫里就冷清多了。

自打萧敬宗身死,萧家问罪,小萧贵妃一病不起后,这华阳宫便不似从前热闹。哪怕景明帝不牵连后宫妃嫔,仍会如常来看她,亦对小萧贵妃疼爱体贴,但姑侄俩心存芥蒂,不能尽心侍奉君王,且阖府问罪后心绪低落,自然没了从前琴声依约、笑语常存的场景。

这会儿永王拜见,母子俩在殿中说话,也只留两三个随从在身边,不似从前众星捧月。

萧贵妃上了年纪,因昨日景明帝才来瞧过,知道他今日不会摆驾过来,便没盛装打扮,只穿了件单薄的湘绣春衫,倚桌而坐。

茶香氤氲,外面画眉低啾,她摆弄着手里一串菩提珠子,忽而问道:“那韩文达的案子,果真是翻了?”

“他们连表哥的口供都拿了出来,有父皇在背后撑着,即便是铁板钉钉的案子,也能说成冤假错案。”永王嗤笑了下,“总归是刑部一张嘴,是非黑白全凭他们论断罢了。我看父皇的意思,怕是要追赠谥号,彻底洗清当年的事。”

“追赠谥号……呵!”萧贵妃掐住菩提珠,唇边激起冷笑,“他果然是记着旧仇。”

“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儿臣还小,”永王顿了下,“果真是舅舅逼的父皇?”

“你舅舅若不逼他,那韩文达便要将咱们连根拔起,你死我活的事,自然得殊死一搏。”萧贵妃久在宫闱,虽说徐娘半老不似小萧贵妃风华正茂,平素也是端庄温柔的姿态,能压住正宫风头,让儿子东宫争辉,也是练出了能屈能伸的狠辣心肠,这话说出来,没半点犹豫。

永王眼见萧家倾塌,想着当年的凶险,自是心有戚戚。

萧贵妃又道:“当年你父皇舍了韩文达,后来又接了鸾儿进来,万般宠爱,我以为他是认命了,打算做个富贵安稳的君王。谁知隔了这些年,鸾儿那样尽心地侍奉他,到如今,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还算计诓骗咱们,误了救你舅舅的时机。”她顿了下,神色稍肃,“湛儿,你父皇有别的儿子,但母妃就只你一个。”

“儿臣知道。”永王在至亲跟前倒没掩饰,直白道:“父皇可能为太子而打压儿臣,母妃却都是为儿臣着想。”

“明白就好。”萧贵妃像是松了口气,朝左右递个眼色,命她们都出去。

待得殿中没了旁人,她才起身朝平素不叫旁人踏足的内殿走,招手叫永王过去,掩上里面屋门,缓声问道:“没了你舅舅相助,从前那条路便行不通了。而太子有东宫嫡长的名头,身边又拉拢了许多人辅佐,若放任下去,等你父皇驾崩,这天下便是他的。湛儿——你愿意俯首称臣么?”

怎么会愿意?

同样生在皇帝膝下,同样有名儒重臣教导,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哪会甘心退却?

更何况,这一退,失去的不止是皇位尊荣。

往后几十年,不止他要任由皇帝拿捏,任由得宠的臣子耀武扬威,连同他的母妃,都要在忍耐多年的太后身边小心求存,在这深宫里,熬过下半生。

那般处境,永王光是想想,便觉满心不忿。

他盯着萧贵妃,眼底亦露寒色,“怎么可能愿意?”

“那好。”萧贵妃数月辗转难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咱们虽在劣势,太子也没稳住全局。你父皇的身子……哼,怕是撑不过太久,咱们须早点谋划,除掉东宫。届时即便你父皇有芥蒂,也不得不把这位子传给你。”

这话说得低沉,因内室里隐蔽幽凉,平添森然。

永王固然为这建议心惊肉跳,最关心的却是旁的,“父皇他撑不过太久?”

压得极低的声音,满含惊诧。

萧贵妃笑得讳莫如深,还想再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她立时色变,低声斥道:“谁!”说话间,疾步便往外走去。到得那门扇外,便见是她素日养着的那只肥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蹭得门板轻响。她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没见旁的人影,才算是放心——

华阳宫里唯她独尊,身边宫人几乎都是精挑细选,留在殿里伺候的也都是极信重的人,这内殿更是隐蔽,倒不怕有人偷听。

只是经此搅扰,她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没了再仔细推敲的心思,遂低声叮嘱几句,放永王出宫去了。

……

翌日,朝中便颁出圣旨,还韩太师以清誉,追赠谥号,并以太师之礼厚葬。随同颁出的是一道封赐诰命的文书,因梁靖在东宫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玉嬛又出自太师府邸,名门毓秀,为拨乱反正、洗清冤案的事出力良多,上匡君主,下佐夫郎,特封赐郡夫人,享俸禄品级。

这诰命封出来,立时引得众人侧目。

当年韩太师案闹得沸沸扬扬,老一辈的官员大多有印象,如今萧家倾塌,景明帝亲自为太师正名,足见那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太师蒙冤、阖府俱亡,如今竟有一丝血脉留在世间,怎不令人感慨?

且玉嬛自入京城,便格外蒙怀王爷照拂,那些盯着怀王寻门路的人,难免也知道她的身份,艳羡嫉妒者皆有之,即便平常甚少往来,背地里宴饮聚会,有人论及时,已是耳熟能详。

她年纪资历尚浅,所嫁的梁靖虽是东宫倚重的青年才俊,论官职品级,也不过从四品。那郡夫人却是功勋卓然的三品大员的母亲妻室能得封赐,她小小年纪便得此尊荣,着实少见。

两道圣旨搬出来,朝堂上为太师的事瞩目,内宅里则时常将这位郡夫人挂在嘴边。

外头的议论纷纷,玉嬛这儿也是心绪激动,难以平静。

景明帝的封赐不过锦上添花,恐怕是为弥补这些年的歉疚,亦让京城上下瞧出韩家后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往后敬着玉嬛些。这当然是好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玉嬛也是求之不得。不过最拨动她心绪的,却是祖父的事。

这些年隐姓埋名,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行走各处,得知身世后,恢复祖父清誉便是藏之最深的心事。如今心愿达成,她做回韩家孙女,哪能不激动。遂和梁靖回了趟魏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一道去寺中进香,以慰祖父在天之灵。

过后便是入宫谢恩,拜见皇后,操心为韩家建祠的事,帮着谢鸿整理金石碑帖。

她跟福安小郡主已是惯熟,因梁靖的关系,也曾入东宫拜见过几回太子妃,待得了郡夫人的诰命,便被皇后召入宫中数次陪伴,盘桓良久。

这边阴霾扫尽,暗中布置人手,后宫里,自萧敬宗急病而死后便抱病消沉小萧贵妃也渐渐振作起来。时隔半年之久,她终是重新拾起脂粉绫罗,做了满身清丽打扮后,婀娜温婉地走到麟德殿外,求见景明帝。

第72章 第72章

自从萧家倾塌后, 小萧贵妃便甚少盛装见驾,一则是为父亲伤痛,再则景明帝对萧家的手段太强硬狠厉,她被疼爱呵宠了数年,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半年多来, 虽说景明帝时常过去探望关怀,也未能消弭沟壑。

然而帝王终是帝王,一旦铁了心, 便是雷打不动。

小萧贵妃先前还存几分幻想,盼着皇帝能回心转意, 即便死者不能复生,也能允她为族中众人供奉香火。但半年期盼, 婉言劝说了许多回, 终究没半点用处。皇帝仍对她呵护爱宠,碰见萧家的事时, 心仍硬得跟石头一般。

最后一点希冀磨灭后, 她决意听从姑姑的指点。

此刻,再度站在麟德殿外,瞧着那扇紧掩的朱红门扇, 她竭力勾唇, 令笑容温婉。奉召入殿,里面鎏金香炉上香气袅袅, 长垂的帘帐一如往常, 连御案上的摆放也都一如从前。她垂眸盯着地面, 声音也是柔和的——

“臣妾拜见皇上,特来请罪。”

景明帝抬眼觑她,唇边带着玩味的笑意,“怎么了?”

说话间抬手,示意她过去。

小萧贵妃却没起身,只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先前不懂事,加之身体不适,对皇上多有怠慢,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她缓缓抬头,对先前的任性别扭直言不讳,神情中也带了歉然,“幸得皇上体贴包容,如今想明白了,特地过来请罪。”

她肯服软认输,景明帝自然是乐意的,遂亲自过去,将她扶起。

小萧贵妃知道老皇帝的脾气,也没惺惺作态,只说先前她初丧了父亲,又因家人先后问罪,虽知道萧家行事有违律法,却仍奢望皇帝能为她网开一面。后来阖府问罪,她心中实在难受,才会想不通是非功过,娇气任性,怠慢圣恩。如今已明白轻重,心中十分愧疚云云。

景明帝五十岁的人,哪会跟她计较?

且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小萧贵妃虽闹别扭不肯曲意婉转,却时常叫人调制羹汤送过来,又托人寻了上等的貂皮等物给他做些东西来用,足见其关怀之心。如今她肯认错,将萧家那一页翻过去,自是宽厚安抚。

小萧贵妃亦顺水推舟,说了许多后悔歉疚的话,句句贴心。

自此而后,再度宠冠后宫。

……

这些事陆陆续续落入东宫眼里,连同宫人打探到的许多秘辛,一并传到太子耳中。他也不闻不问,劝着皇后仍如从前般装聋作哑,放任两位萧贵妃独占风头,甚至还偶尔在朝政上帮永王一把,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连着数月平安无事,直到九月底,才忽然将梁靖召到身边。

深秋时节天朗气清,东宫里几株银杏都转了颜色,一眼瞧过去,澄黄爽朗。

含风殿建在高台之上,周遭只种些低矮花木,四面斜坡下皆有东宫卫军戍守,闲人难以靠近。梁靖孤身上了高台,就见太子负手站在殿内,窗扇洞开,望着远处耸立掩映的殿宇,神情晦暗。

而他目之所及,恰是皇宫的方向。

梁靖已在外面听得风声,此刻瞧着那凝重神色,心中有了猜测,上前便拱手道:“殿下。”

“来了。”太子招呼一声,袍袖微抬,指着西面华阳宫的方向,“那边有动静了。”

那动静是指什么,梁靖自然明白,不由眸色微沉,低声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十月初吧,梁州有灾情,父皇有意让我出巡,又怕京城出事。小萧贵妃筹谋了半年,哪会错过这机会。”太子拂袖转身,带几分冷嘲,“近来父皇有意避着永王,她往递消息格外勤快。”

他这般笃定,显然消息十分可靠。

萧贵妃与永王传递要紧消息时,用的都是隐蔽人手,免得被皇帝察觉,这些人散落各处,凭景明帝和中宫皇后,未必能摸出底细。先前玉嬛数回入宫,打的虽是拜见皇后的名号,却也趁着陪太子妃闲游的时候在宫中各处走了一遭,将这些人挑出来,再由皇后出手,挑几个易于下手的招揽过去。

到如今,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裂了口子,自然常有消息漏出。

梁靖瞧一眼远处的宫阙楼台,神色稍肃,“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你觉得呢?”

“将计就计。”梁靖已有成算,沉声道:“这回梁州出事,在萧贵妃看来,必是天赐良机。既然是永王自投罗网,何不顺手擒他?免得此事悬而未决,拖延太久另生变数。”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带着十拿九稳的笃定味道。

太子与他相识十余年,知道他的本事性情,经萧家之事后,愈发信重,闻言亦颔首道:“正合我意。坐——”他回身指着备好的蒲团矮案,宽和的眉目间亦露出几分狠意,“这一场较量,必得叫他死了心,永绝后患!”

听这语气,显然还是顾念着那点兄弟之情。

毕竟在数年之前,永王还未生出贪婪野心时,也曾在东宫一道读书,谦和温润的性子让太子十分疼爱。而这两年永王虽为夺嫡用了许多阴私手段,终究不曾伤到太子性命,哪怕如今对方存了你死我活的念头,太子恐怕也只是想斩断永王的路,而不想取性命的

但那只是太子一念之仁,或许为兄弟情谊,或许是顾忌景明帝。

但于梁靖,却没那么多掣肘。

前世岳父一家无辜丧命,玉嬛为那人费尽心思却只落得鸩酒自尽,梁家阖府问罪,他在沙场浴血奋战,却在回京后万箭穿心……隔了两年,旧时诸般场景仍藏在心底,哪怕已有娇妻在外,温柔相伴,仍未能磨灭刻骨入髓的恨意。

想到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梁靖眉目间便凝了寒意。

太子想要永王战败,死心塌地的臣服。而他想要的,却是让永王血债血偿,万劫不复。

……

因梁州灾情颇重,且离京城不算太远,景明帝派太子出巡赈灾的事亦提出来,小萧贵妃自是软语温存,婉转地说太子将来若要担大任,须多体察民情,出巡办差有利无害。皇后也顺水推舟,只说该多历练太子,不曾阻拦。

景明帝见太子并无异议,便敲定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