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共翳关切的视线,脚尖下意识地又蹬了一下,结结实实地踩在他小腿上。

“做恶梦了?”

阿籍疲惫地抓着他手臂,自言自语似地念叨了句:“我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怎么就没个完呢?

共翳抬手抹去她额头上的冷汗,额头相抵,在她鼻尖上蹭了下,继而亲了亲她脸颊。

阿籍整个大脑还是混沌的,脚底和脸庞上触到他体温的部分却开始一点点温暖真实起来——是梦,刚才是在做梦!

她偏了偏头,避开共翳亲昵的吻,身体却没动。共翳愣了一下,阿籍解释:“我很累了,想休息。”

他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下,也翻身朝向另一边。

他妥协了,阿籍却再也睡不着了。梦里的少年年轻的叫人心疼,虽然眼神里满是锐利的锋芒和戾气,却不曾拥有成年共翳的健硕身躯和力量,就连未被须发遮蔽的脸庞,都还带着点青涩的稚气。

阿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盯着共翳结实的背脊发了会呆,叹口气,贴过去抱住他。

“你生气了?”

共翳睁开眼,没答应,只是翻身把人重新搂进怀里。

这一刻,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俗语里说人算不如天算,隔天一早起来还是艳阳高照的,将近中午时却下起了瓢盆大雨来。

大雨稀里哗啦的下着,两人裹在一张兽皮里,避在那块背风的大岩石下躲雨。阿籍一抬眼睛就瞅见自己上次逃跑时候刻在上面的划痕,心里有点惶惶的,一瞥眼,共翳果然也发现了。

“…”

“…”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一个心虚,一个警惕。

大岩石外面,海浪响的都快赶上水力发电站的蓄洪水坝的动静了,隐约还有马达声响起。阿籍整个人差点弹跳起来,共翳动作更快,拿上长弓,靠着灌木丛的遮掩蹑足向海滩方向靠近。

阿籍跟过去,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往外窥视。

天下着大雨,涨潮的风浪当然比平时要大的多,不远处的海面确实上隐约有个白色的小点在漂浮。看得出来那是有人在掌舵的汽艇,无奈风浪太大,一点点给刮的往海岛的方向靠拢过来。阿籍睁大眼睛分辨,盯着汽艇上越来越大的LOGO,心跳“蓬”地鼓动起来——“X山码头”!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就是赵军他们租船的那家?

阿籍激动着抓住共翳胳膊:“那船我认识,是我们那的旅游船!”

共翳愣住了,直盯着她。阿籍只当他没听懂,手舞足蹈着要爬起来呼救求援。

共翳却死抓着她不放——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就连内涵和意思都猜的精准无比。

她要走了,一脸欢喜地打算离开了!

“哎,快放开。他们有船,我们有救了呀!”阿籍激动的说话都已经有点颤抖了,手抓在他肩膀上往外推拒,用力的青筋毕现。

共翳眼神阴冷下来:“你不能走。”

阿籍瞠目,然后就要甩开他——想象中和现实毕竟不一样,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他竟然古板到这样的机会都不知道该灵活利用。

“你不走我走!”

她挣扎要起来,乱舞的双手抓到共翳的束发,扯下来一大把头发并一根粗糙的树皮编织绳。

共翳动作停了一下,黑眼睛从乱发中探出视线,手指几乎掐进她肉里。

“你要走哪里去?”,他眯着眼睛看她,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你想我杀了你?”

阿籍给他的眼神和语气骇到,更加死命的开始挣扎。

共翳也气到了,一只手抓着她两只手拧到身后,一只手捂住她嘴巴,把她牢牢地制住。

他本来是靠手肘支撑着身体的,这样以来,就几乎把她压在了自己和地面之间。

阿籍脸贴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手臂给反拧的生痛,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又气又急,狠狠地用还自由着的腿踢向他。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混着因为挣扎摩擦出来的血渍,蜿蜒着从颊边流下。

雨下的更大了,灌木丛外的马达声也越来越远了,由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雨滴都变得硕大无比,重砸在地上,溅起的泥水落在皮肤上,浑浊了一切的触感。

共翳似乎着说了些什么,模糊的听不大清楚,只有手腕上和脸颊上的烈痛提醒着她:逃,她得逃出去!

被囚禁者与囚禁者

阿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燥热的山洞草床上了。

脸上热辣辣的痛,腰似乎也扭到了,手腕更是火烧火燎的疼。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扑腾了好几下,才发现手脚并不是自由着的。

草床上-下面被掏空了一截,塞了根手臂粗的树干进去。她的两只和手肘就被拉直捆在树干上,两条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也给缠绑在一起,活脱脱像是受难的耶稣。

这算是什么?!

阿籍喘了口气,大喊起来:“共翳,共——翳——”

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空荡荡地撞击着石壁。

她喊了一会,始终不见有人搭理的样子,只好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角落里的篱笆门肯定已经开了,因为听不到山鸡扒拉石块和兔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太阳也肯定升的很高了,因为都只听到聒噪的虫鸣而不是清脆的鸟叫。

渐渐地,山洞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阿籍睁大眼睛,走近了、伸手在解篱笆门了…她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必要的时候,共翳能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靠近你;这样的动静,明显是弄给她听的。

“醒了?”

阿籍把脖子一转,露了个脑后勺给他。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出声,忍不住又扭过头瞪他:“你绑着我干什么,放开?”

共翳卸下背上的长弓,正在擦拭腿上的划伤。听到她的话,慢吞吞地走过来,语气有点生硬地问:“饿不饿?”

阿籍气结,大大的眼睛狠瞪着他。她的表情还算是狰狞的,但脸上青青紫紫伤了一大片,气势上就弱了很多。这一眼不像是深仇大恨,倒像在打情骂俏。

冤家,你绑我干什么?

共翳理所当然的按自己理解到的来回答她,跪坐下来,在她沾着草药渣的嘴唇上亲了亲。她的小辫子也散开了,头发散落下来,发梢还微微蜷曲,像只炸毛的狮子狗,张口就咬。

共翳习惯性的就抓住她下巴,力气使出来了,才觉得不妥,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籍却给吓到了,下巴骨头都一阵酸疼。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的火气涨上来,新仇旧恨全都涌上来,死命地要睁开束缚。

手腕上绑着的兽皮虽然柔软,毕竟勒在肉上,没多久就泛红渗出血丝来。共翳伸手制止,她就一脸的嫌恶:“滚,滚开!”

共翳不为所动,她干脆学电影泰坦尼克里的情节,狠狠地向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共翳偏头避开,抬手就要打。阿籍知道他力气大,立马本性暴露,闭上眼缩起脖子,浑身都在抖筛子。

共翳一愣,怒气还在,这一巴掌却怎么都扇不下去了。

她在发抖,从身体到嘴唇,连被迫伸直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大大的眼睛紧闭着,本来该笑着露出两个漩涡的地方绷的发白,眉心纠结成一团,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缓慢地起伏着。

共翳心软了,放下手,在她脸上摩挲了一下:“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打你,但是你要听话。”

阿籍愤然,反驳:“什么叫做你的女人?有种你杀了我啊!把我的尸体像那个女人一样埋在这里啊,不然…”

她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就消音了。

共翳看人的眼神不对!

她没见过有人在听到“杀人”之类的话题后,反而眼神发亮的。他的手还轻按在她鼻梁上,视线也还和她相对着,眼睛里的光彩却变得嗜血而兴奋。

那是种在战场上才有的疯狂,战鼓擂响,对手就不再是人,而是移动的靶子,会走路的猎物。

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

他是见过人血的人,思想里被灌输的也是直接而果断的掠夺式思维——被杀,就一定要杀回来。即使国都亡了,只要有人在,杀戮与斗争就无法停歇。

同样的,要得到什么东西,当然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拿到。

对于阿籍,他先是精神和肉体上的需要,再是习惯成自然的掠夺。只是,这个猎物却比以往复杂的多。

花朵盛开在山野上是这样的美好灿烂,他摘到手上,才发现花叶子都已经枯萎了。

他看着一面发抖一面还使劲遮掩的阿籍,忍不住又亲了一下。阿籍心里发毛,没敢再反抗,只紧咬着牙关不张嘴。

昨天还温柔缱绻的吻,今天却成了锋利的刀刃。

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另一个则因为她的恐惧而曲扭不安。

阿籍没少看言情片伦理剧。男人跟女人间的事情,谁也没法三两句说清楚。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自由是前提。

没有人有责任为另一个人等待或者忍受,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话题——爱能吃,能变成抽水马桶,能给予她面包和牛奶?

饱暖之后方才生淫 欲,而“淫 欲”也是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

在她所受到的教育里,最不该做的就是把鸡蛋放进一个篮筐,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木上。

人若是群居的麻雀,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最不缺的就是供你选择的树木,和教导人如何选择树木、适应树木、遗忘树木的方法。

而在他的家乡,水菱角满湖满船的时候,也就是恋人们互通情曲的时候。一只蜜糖似的情歌,一个温柔的眼神,往往就是一对情侣缘分的开始。

还是少年的他,不经意路过湖塘,都会有温柔的歌声倏然飘至。

那个时候,爱情明明产生的这样简单。

在他的认知里,美好的美好到了极致,血腥的也血腥得异常惨烈。

他的手指轻触着阿籍发白的脸颊,心却一点点冷下来:这个女人,把心留在遥远的故乡了。

吃晚饭的时候,共翳帮阿籍松了身上的束缚。

阿籍红着眼眶坐在一边,两腿条僵硬地并拢着。共翳帮着她揉了半天,才勉强能动几下。

“吃饭。”

阿籍神色凄惨地瞟了眼他端过来的那碗绿油油的热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是野菜,总是山鸡,总是兔子,总是洒点儿盐末就算…就是山珍海味也会吃腻的!

共翳见她不接,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下去:“没毒。”

阿籍凛然,原来,他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拥有。

一个要寻求庇护,一个要寻求伴侣。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决裂就在所难免。

共翳又把陶碗递了过来,眼睛看着她:“喝吧,也没有腥味。”

阿籍抿紧嘴巴,推开:“共翳,你放我走吧。这种日子我过不下…”

共翳端着碗的手滞了一下,很快的把话题转移开:“你的鞋子破了,晚上再做一双新的吧。”

阿籍郁闷地闭上嘴巴,连两只耳朵也一并用手捂上。鞋穿着是走路用的,不能走路的双脚,要鞋子来做什么?

她越想气越大,把自己缩得跟只矮脖子鹌鹑似的,两个腮帮青紫青紫地鼓着,像极了某种动物。

共翳捊捊她的头发,又换来一手掌抓在胳膊上。他想了想,把头转向石壁:“我来这岛上时,十四岁了。”

阿籍一震,扭头看向他。

共翳也直直看着她,眼睛里没一丝情绪。

“母亲是被抢走的,做了敌人的奴隶。”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父亲死在敌人的土地上,他有很多儿子,每一个都死在战场上。只有他和我,被楚人俘虏过…”

阿籍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共翳继续在那边一板一眼地说道,语气平静的不像在讲他自己的事情,偶尔穿杂了点古越语,倒不难理解。

五岁从军,七岁上阵杀敌——这样的概念在她很难能理解,她所知道的童年,即使没有游戏机、洋娃娃,起码不用在自己的祖国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她对古越国的印象,也仅止于四大美女的西施和那个卧薪尝胆的帝王。却不知道在历史都不再承认有越国这个国家的年代里,还有这么多人执著地为一个姓氏流血牺牲。

一个用一串公元前和阿拉伯数字代表的年代,隐约有了点具体的形象。

阿籍低着头,心脏狠狠地被揪紧,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怎样才能熬过这么漫长的岁月。

她不由自主去看石壁上的划痕,密密麻麻,像是幅诡异的图腾。

“我看到你的时候,很高兴。”

阿籍茫然,随口就答了:“我不高兴,我怕都怕死了。”

但是共翳把脸贴近,搂住她时,她又不想拒绝了。

他要是年纪小点,个子矮点,她想要搂着他安慰几声。可惜共翳的身量实在比她高大太多了,她只好温顺地任她抱住。

犹豫了半天,“越国早没了”几个字还是说不出口——按他的描述,早在他出生之前,越国也已经算是亡国了。他们照旧自称越人而非楚民。

共翳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哭泣,扳着她脸抬起来,果然满脸的鼻涕眼泪。

“怎么了?”

他的手现在很规矩,既不暴力也不色情,实在很冤枉。

阿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越国早没有了,你还没弄懂么?那些船、飞机…还有我。现在已经是几千年后了,你不懂么?”

这个固执的男人,独自被抛弃在时光之外,连仇恨和信念都显得这样的可笑。

阿籍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下流。胸膛里破了个大洞,一个劲的叫着疼:“他们早就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们早死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楚国和越国了。没人在乎你是输是赢,没人在乎你是去留,他们全部都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没有了!”

共翳呆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阿籍打开他的手:“你听不懂吗?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留在这里了,早就没有了,驱逐你谴责你的那个…那个社会舆论已经消亡了。”

共翳似乎是想要问一下“社会舆论”的意思,动了动嘴唇,又没出声。

他听懂了。

“没人在乎”这样的形容,其实比什么都残忍。

晴天过去了,肯定就会有阴天和雨天,或者还会下雪,刮风。但太阳肯定是要出来的。

阿籍打开篱笆门,伸着懒腰从山洞里出来。

共翳已经扛着猎物从树林里回转了。两只豹子的后腿肉,两皮囊豹血,还有一只不会扑翅膀了的母山鸡。

豹子肉已经连皮毛都剥洗干净,小山鸡脑袋中箭,身上的羽毛整齐的好像梳理过。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脸色——面瘫脸一张,胡子拉杂一大把,实在看不住什么波澜。这里的一切都还照旧:阿籍一提走的话题,他依旧黑下脸威胁着绑人;每天三顿饭,他还是只吃首尾两顿;到了晚上,在性方面遭到拒绝,也总有暴走的可能。

气氛好的时候,他也对阿籍剃胡子的建议点过头,只是始终不肯确实行动起来。

阿籍接过母山鸡,拨掉射进山鸡眼眶里的木头箭,心里瑟瑟地抖了一下。面对血腥的东西,他们始终有着分歧。

在他看来,捕杀的手法是越干脆利落越好。在她,却总是期望能有点哪怕是表象上的温和慈悲。

“这张皮子怎么样?”,共翳从背篓咯拎出张新鲜的豹皮,认认真真地询问阿籍的意见。

花色够艳丽,血洞也只小小的隐藏在颈下。只是…阿籍摇摇头——这豹子还这么小,不是说不杀幼崽和雌性野兽?

海鸥高声鸣叫着横掠过水面,海风夹带着湿润的水汽,从山崖外的海面上吹来。共翳爬上山崖边的岩石晒皮子的时候,不禁有点感慨。

这海岛,有他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孤独的时候,被猛兽袭击血流不止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对着簇山花自言自语的时候…

阿籍的声音在下面响起来:“共翳,那山鸡肚子里有很多小鸡子。”

共翳一怔:“随便你怎么改革——”

他似乎觉得不对,就又改口换了个词汇:“随便你怎么糊弄。毛拨干净点,还有,别用那个臭池子生火。”

那张晒的有点发红的小脸果然垮了下来,眉头一抖一抖的,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不算高的身上套一个黄澄澄的铠甲,材质还软绵绵的不经打,活脱脱一只直立行走的大王八。一看到他就拼了命的往荆棘丛里钻,揪她出来还发火,一会哭一会笑地,叽叽喳喳不肯闭上嘴…

那时候,他其实想冲她笑一下来着。

怕什么呢?

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男人遇到女人而已。

告别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