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已经有值班医生在等着。担架被一群人围着,热闹哄哄地进了急诊室。

阿籍跟在后头小跑,前面的白大褂晃的她一阵焦虑,折腾了好半天,那医生才大喊起来:“病人家属呢?病人家属呢?”

阿籍连忙往里面挤,才刚到病床前,就给一顿数落:“这个叫昏死?他在打呼噜你没听到?”

阿籍愣住:“那…我…”

医生瞟一眼共翳身上那件印着“红梅宾馆”字样的浴袍,不耐烦的摆摆手,语气差得跟油锅上蹦的豇豆似的:“伤口发炎这样,腿还要不要的?还淋雨,高烧没烧死他——这时候知道送急诊了,早干嘛去了?”

阿籍连连认错,小声的问:“那,严不严重?”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那边又听又叩折腾了,坐下来开始开单子:“姓名,年龄。”

阿籍眼睛胡乱转:“陈…陈毅。”

医生看了她一眼:“哪个yì?”

“毅力的…”,她突然醒悟,改口,“熠熠生辉的熠。”

医生低头狂草,跟她叮嘱:“你先去挂号,验血验尿拍胸片。病人是炎症引起的高烧,可能破伤风感染,淋了雨还可能转肺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阿籍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躺在床上输液的共翳。护士已经在处理伤口了,黄色的脓水粘在医用手套上,还在缓慢地流淌。

“我先开点退烧消炎的东西,小王你给他做下青霉素皮试。”

阿籍接过单子站起来,走到门口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医生,他没打过疫苗,也没用过西药…”

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您给轻着点…”

医生也愣了一下,拿回单子改了改,这才让她去挂号付钱。

稠的有点发黑的血从手臂上抽出来了,小便也用针管从膀胱抽出来了,阿籍眼看着他被推进放射室,心跳响如鼓擂。

要是肺炎还好,要是破伤风感染…

她抱住头,靠着墙壁一阵发抖。

人命有时候这样坚韧,有时候又脆弱的惊人。

共翳最终确诊为急性肺炎,转呼吸内科,住院一周。并且,不知道是医生笔误还是输入的时候出错,电脑打出的药单上面,陈熠变成了陈翳。

阿籍已经千恩万谢了,双手合十,冲着天空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翻着腰包去办住院手续。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她这才发现另一个现实的问题——自己身上的现金根本不够交住院的押金,手机也浸水不能用了。

她犹豫了下,找了公用电话,打给还在宾馆的母亲。

电话一接通,刚出了个声,张女士急哄哄的嗓子就爆了:“你去哪了!李警官说你两点就回来了——现在几点了,啊?你要急死我!”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李警官三个字闯进耳朵里,震得阿籍刚安定下来的三魂七魄又都飘起来了,到嘴边的话临时改口了:“没事,我就遇上老同学高兴了点…”

张女士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却坚持要来接她。

阿籍解释:“我同学感冒了,在医院。我就陪他一晚上,明早就回来——您先帮我卡里转几千块钱,成不?”

张女士沉默了一下:“你同学生病你高兴个什么劲?”

“…”

阿籍舌头打结,亡羊补牢起来:“不是看到他生病高兴,我是…我是看到人高兴,然后人感冒了…”

“行了,男的女的?”

阿籍嘘气,自从她从海岛回来,家里二老管的越来越宽,几小时看不到人就要盘查问底。

“…女的。”

张女士松了口气,随即又问:“哪个同学,严不严重?”

“就那个前天来咱们家的刘燕,我大学同学。”,阿籍看看天色,焦急起来:“唉,妈,人还躺病床上呢!”

张女士这下也有点担心了:“那我去给你转钱,你可别乱跑——哪家医院?

阿籍支吾:“就,就这边这家…哎,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保证。”

张女士又唠唠叨叨念了半天,这才罢休。

阿籍跑ATM机取了钱,终于办妥了住院手续,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也已经阴干了。

她响亮的打了个喷嚏,揩揩鼻子:好歹,是能治的病。

共翳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拿着根半透明的小棍子要往他胳肢窝里捅。直觉反应似的,他抬手就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伸向她脖颈…

护士惊叫起来,坐在椅子上打吊瓶发困的阿籍蓦地惊醒,冲上来阻拦:“共翳!你放手!”

共翳果然停下来了,视线在自己和她插着针管的手背上看了一眼,又凶狠起来。

护士趁着这个时候挣脱,退到病房门口,一脸看到神经病的惊骇表情。

体温计被甩到地板了,碎成几段银亮的液态水银珠子似的滚落出来。

阿籍拦着想要起身的共翳,连声安慰:“你躺好,这是在治病,在治病。”

共翳的烧已经退了不少,脸色虽然还不好看,神智却已经开始清醒。加上从来没用过西药,体内没药物抗体,这些现代人用惯的药物在他简直就是灵芝仙草。

他咳嗽了几声,狐疑地打量着四周,慢慢躺回到病床上。

阿籍嘀咕着病了还那么大力气,然后查看自己和他的输液。

果然,针头全都扯移位了,两人手背上各肿着一块饺子似的肿包。

共翳眯起眼睛,显然是想要把针头拔掉。

阿籍制止,暗暗指了指身后的护士:“那个,让她来…我付钱了的。”

听到付过钱了,他这才有点相信。

护士心有余悸地走过来,先给阿籍重新输液,再不大情愿的帮他也把针头拨了出来。换了针头再让他握拳的时候,共翳的肌肉就显得紧张了点。

护士拿着夹针头的镊子,盯着他青筋凸起的手看了半天:“不用握拳了,你这样我扎不进去,放松一点就好。”

共翳没动,阿籍帮着重复了一句,他这才松开手掌。

护士把针推进血管里,让血试着回流了一下,调好速度,收拾好东西飞快的走了。

隔了半天,才有护工进来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和剧毒水银。

阿籍一直观察着共翳的反应,等护工也出去了,才凑过来,眉毛眼睛都笑得弯起来:“疼不疼,冷不冷?”

共翳沉默着没出声,只是扫了眼自己还肿着的左手背,四下打量着周围环境。他的视线到了那里,阿籍就紧跟着解释名词。

“椅子,坐用的,我们这里的‘席子’…”

“日光灯,照亮用的,跟火把差不多…”

“玻璃窗,就是…”

共翳接口:“#%%@#¥。”

阿籍摇头:“也不是冰块…”

她埋头苦想,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干脆转移话题:“窗台边那个是凳子,也是坐…”

一番解释下来,他虽然还不是全懂的样子,好歹不会再想拔针头了。但神色间,总有些不认同在里面。

阿籍见他不时去看墙上的电视机,顺手抄起遥控板,打开。

床上的人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么一下。

接下来,直到屏幕变亮,出现一个个穿着古怪的小人,他都一脸沉静的岿然不动。

阿籍心里佩服,嘴巴开开合合着跟他解释原理——共翳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神沉寂,嘴唇抿紧。

“电,怎么愿意留在这里帮你们。”

阿籍正拿了杯子在喝水,被他这话一刺激,噗的喷了他一脸。

“电只是种能源,我们开发利用了它而已。没有思想,没有自主性,说白了,就是你让它干嘛就干嘛的…”

“奴隶?”

阿籍噤声,看着他揩去脸上的水渍,转身背朝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被冤枉过。

第九章、夜晚的温柔

新鲜的水果、盒装男士内裤、夏天穿的室内拖、刚修好的手机——阿籍从塑料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东西,共翳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偶尔咳嗽几声。看着是安静,眼神却老是晃来晃去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

阿籍捏着盒子,有点脸红地把东西递过去。

共翳伸手接过来,奇怪的看了看,伸手在封着塑料封套的盒子上摩挲了一下。阿籍琢磨着他是不会拆,正打算帮着把盒子拆开,他已经两手各抓住一边,“嗤”的扯开了。

阿籍抿嘴,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摸出块三角形的双层黑布,抖了抖,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什么东西?”

阿籍呐口,夺回给他扯破的包装盒,把那张男模特的照片重新拼起来,展示给他看。

共翳愣了一下,视线从古铜色皮肤的模特屁股上挪回到她红通通的脸上。

阿籍羞愤,小声抱怨:“看什么啊,你穿不穿?”

共翳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腿不方便。”不等她发火,很快的接了句:“我要上所厕。”

阿籍圆溜溜的眼珠子黯了又明,变了好几种情绪:“…是厕所,不是所厕。”

说着,踮脚取下床头上的盐水瓶,打算扶他起来。

共翳也跟着坐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两脚在半空悬了一下,把脚伸进印着英文字母的塑料拖鞋里。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阿籍连忙也跟着高举瓶子,然后踮脚。

共翳不明所以,自然而然的抬起那只输着液的手,帮她托住瓶子。红色的血管一下从针头部位的塑料管涌出,打了个弯,往吊瓶处流去。

阿籍连忙扯下他的手:“手放下去放下去,回流了!”

共翳老老实实把手垂了下来,又咳了两下。

阿籍叹气,抓起他另一只手,往吊瓶上摸去:“这只手拿着,那只手尽量放低一下,对对,就是这样…”

阿籍对着病房里配的小卫生间犹豫了半天,扶着他别别扭扭的出了房间,一前一后往厕所方向去。

到了男女厕所门口,阿籍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观察一下其他人的举止之后再行动,顺便普及了一下男女厕所的区分方法。

共翳显得有点不大开心,瞟了眼阿籍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他病号服口袋里的黑色内裤,举着瓶子进去了。

阿籍心里不放心,又不能进去,只好站在门口捧着手机上网,给自己混乱的大脑充充电——

古代先民的神话观…

如何征服自然力…

她越刷越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找到点有用的资料:

“神话反映了原始人对宇宙、人类本身的思考及解释…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随着这些自然力的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形象化,不就是共翳现在的思想嘛。

生病是肚子里藏了妖怪,用电是抓了个无形的奴隶来剥削…

她暗暗点头,有点膜拜地看了眼作出这个伟大结论的作者署名,更加笃定自己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了。

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归纳的呀,肯定假不了!

共翳出来的时候,脚步刻意放的很慢。

阿籍还以为他是腿伤太痛,正想赶上去一步,猛地看到他身后人的样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傻了。

——那是个白头发大弯腰的老爷子,衣摆下垂出根接了集尿袋的导尿管,正巍巍颤颤的提着半袋子尿液往小隔间里走…

“共翳?”

共翳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举着瓶子就要往外面走。

阿籍拉住他,打开水龙头,帮他洗了手。斟酌了半天,才小声的解释:“我不是要你学他,老人家生病了…”

共翳乜她,阿籍闭嘴。又示范了一遍开水关水、挤洗手液冲洗、烘手机的使用方法,这才扶着他往回走。

共翳神色冷冷的,跟刚认识似的一脸面瘫,眼睛暗的像是潭黑水。

阿籍开导他:“入乡随俗嘛,开始总是不习惯的,慢慢的就好了。”

共翳瞥了眼走廊上的不锈钢垃圾桶,伸手摸了一下,嘀咕:“这个是…铁?”

阿籍把他手拉回来,湿漉漉的手心果然粘了些灰尘:“不是纯铁,加了别的东西进去,我们这里叫钢,这个是不锈钢。”

“@#¥…%&&××%…”

“哎?是能拿这个做武器了…菜刀也是的嘛,叫不锈钢菜刀。”

回到病房,他的点滴也快打完了。

护士又来量了一遍体温,推着小车子走了。

阿籍共翳默默地靠在床头吃香蕉,满口的甜腻,满脸的阴云。

“好吃不?”

阿籍又帮着剥了一根,递过去,酒窝笑得深深的。

共翳摇头,但还是接过去,三两口吞下。

“那个裤子…”,阿籍自己先脸红了,但抵不住好奇心诱惑,“纯棉的,穿着还习惯不?”

共翳睨她,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习惯。”

“…”

吃完东西就该准备洗漱休息了。阿籍抱着脸盆,领着他去小卫生间洗漱。牙杯牙刷一字儿排开,阿籍开始示范,挤牙膏、漱口、上下牙认真刷洗、吐掉泡沫、清水漱口…

小小的卫生间挤进两个人,满的仿佛要饱胀了。共翳看着镜子里兴致勃勃摆动东西的阿籍,突然开口:“这样子,你觉得很开心?”

阿籍怔怔,抬头对上深潭似的眼睛——眉毛眼睛都熟悉的不行,唯有那脸上的神色,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

“我像个废人,你心里,很开心是不是?”

阿籍呆住,手上的杯子倾斜了一下,温水从杯沿流下,直淋在脚背上。

共翳放下手里的水杯,扶着墙一拐一拐的出去了。

半夜的时候,阿籍转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从椅子上移到了病床上。

窗帘半开着,路灯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一个黑影跪坐在窗台下面的地板上,腰背笔直,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灯光。

阿籍眨眨眼,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彻底清醒过来。她坐起来,地板上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没动静了。

阿籍舔了舔嘴唇,喉咙有点发干,试探着叫了一声:“共翳?”

黑影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打算扶着柜子站起来,挣扎了好几下,还是没起来。

阿籍打开灯,顾不得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跳下床走过去扶他起来。

“你半夜不睡觉,坐地板上干嘛?”

共翳脸色臭臭的,扶着她肩膀一瘸一瘸地爬回床上,连拖鞋都没穿。

阿籍瞄了眼房间四周围,没发现什么没破坏的迹象,忍不住又开始念叨了:“共翳——”

共翳背过身,把被子拉过头顶,明显是不想听她唠叨。

阿籍无奈,踢掉拖鞋,跟着也往被窝里钻:“空调打太低了,好冷的。”

共翳仍旧不理她,她再接再厉,靠过去一点,摸到脑袋,顺着额头往眼睛鼻子上摸:“哎,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