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思期间也来过两次,他看起来并不晓得容常曦对容景谦提起了珍妃的事情,只也问了一下三日后对峙之事,也同容常曦说了自己知道的容景祺和容景谦的动向。

于是容常曦这三日便也东拼西凑地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

容景祺自是想方设法地在找容景谦拥有曼舌花水的证据,据说还将府上所有下人都重新给喊了出来,因为不相信大理寺,所以大理寺问过话,释放了的人,他要亲自重新问一遍,大理寺调查过的地方,他要重新自己查一遍,甚至还去了一趟吴府,总之声势浩大。

相比较之下,容景谦这边就显得普通了许多,他虽然没安心待在允泰殿,去了一趟二皇子府上,但大概也晓得容景祺对他充满仇视,似乎很快就离开了,这三日在京城中四处乱走,像个无头苍蝇。

饶是容景兴都不由得发出“容景谦这样能行吗”的疑问,容常曦心中也有忧虑,可容景谦越是显得忙乱,往往越是能让人出其不意,而倘若连他都放弃了,那么其他人就更加没有帮他的法子。

无论容景谦到底打算怎么办,三日后的会审如期开始,皇帝这三日闭门不见任何人,专心修养,精神已大好,将会审的场地设在了岳秋殿正殿。

说是会审,其实也并不严谨,这毕竟是皇帝家事,并未当真让刑部吏部之人来,只来了淑妃的长兄,大理寺卿狄简,还有主要负责此案的华景策与仵作岳家平,不过容常曦到时,发现吴家父母和吴若彤也在,不由得有些意外。除此之外,敬嫔也到了,她也穿着一身素色宫服,发饰简单,容颜憔悴。

众人以半圆环形落座,一时间场上竟有十余人,这场会审很不符合规矩,却又很符合规矩,因为正中间坐着的人,乃是当今天子。

容景祺和容景谦缓缓入内,对皇帝行过礼后,二人起身,容景祺率先道:“由我先说吧。”

容景谦颔首,退到一旁。

“我与丹雪成亲那日,除了两杯酒之外,那酒壶内还剩下一些酒,当时仵作与太医都检查过,酒毫无问题,是也不是?”容景祺望着岳家平与华景策。

华景策起身,道:“回圣上,回殿下,不错。酒壶内的酒毫无问题,所以我们才断定,下毒只有两种手段,提前在酒杯中下,或是在斟酒时下毒。”

容景祺点点头,道:“即便是在酒杯中提前下毒,也无法预知哪一杯酒会给我喝,哪一杯酒会给丹雪喝,所以无论是哪种办法,下毒之事,和那两名婢女都丝毫脱不了干系!”

皇帝道:“嗯,可这两名婢女已咬舌自尽。”

容景祺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所以儿臣将所有我府上和吴家府上婢女找了出来,让大家指认出,与这两名婢女相熟之人——”

他往后招了招手,邓喜一溜烟跑下去,很快便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了上来,那家丁上来后,两股战战,声音细如蚊虫嗡鸣:“奴才黄尧,见过众位大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礼行的乱七八糟,也没人同他计较,容景祺道:“黄尧,你是何人?”

“回大人,小的是吴府家丁”

“我且问你,你同云浣是什么关系?”

黄尧磕磕巴巴地道:“我与她,相互倾心……”

“在吴府时便交好了?”

那黄尧只点头,不大敢讲话。

容景祺说:“在新婚之前,她有何异常?”

黄尧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容景祺怒斥一声:“说!”

黄尧吓了一跳,这才道:“她,她是不愿随大小姐……哦不,二皇妃随嫁的。原本,我与她都在努力攒钱,想着年纪到了,便可以向夫人提出我俩想成亲之事,留在吴府继续伺候大人们也好,离开吴府,在外自己做点营生也好……”

“随嫁后,你与她之间的婚事,便遥遥无期了。”容景祺道,“所以呢?她有同你说过什么吗?”

黄尧点点头:“开始,她很烦闷,我也烦闷,但我们都想不出主意,后来不知道为何,她忽然变得十分开心,说自己很快会有一大笔钱,我们都可以很快拿走卖身契,去外头买个小宅,开个小铺……”

“那她说了为何会有钱吗?”容景祺冷声道。

黄尧摇头:“我问她,她不肯说,但后来有一回,我看见她在府外同一个男子说话,十分吃味,便连连追问,她为了让我安静下来,同我说那是宫中七殿下的人……我再问她为何会同七殿下有关系,她便不肯说了。”

他说完这句话,容景祺便不再问,只恨恨地盯着容景谦,黄尧见殿内气氛骤然冰冷,也小心翼翼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容景谦走到黄尧面前,声音堪称柔和:“既然二皇兄问了这么多,那我再问两句想来也无碍——黄尧,你可还记得,同云浣说话的男子是何模样?”

黄尧摇头:“本就隔得远,如今又过去了这样久,我半点也不记得了。”

容常曦紧张地捏着袖口,本以为容景谦会继续追问,至少也得先证明这黄尧说的都是屁话,可容景谦点点头,竟不再问了,只看着容景祺:“二皇兄想必还有其他人要带上来,请吧。”

容景祺阴狠地盯着容景谦看了一会儿,让人将黄尧暂时先押下去,对着皇帝道:“父皇,儿臣当时审问了黄尧,也不过得到这些线索,但儿臣也因此想到,可以去寻找云浣的父母。”

话音刚落,邓喜又让人将云浣的父母给押了上来,她父母看着都颇为年迈,并未上手铐脚铐,两人上来后,同样哆哆嗦嗦地行过礼,容景祺道:“云浣是你们是什么人?”

云浣母亲抹了一把泪:“是民女的不孝女。”

“她入吴府后,可曾与你们有过联系?”

云浣母亲哀伤地道:“那时家中无米下锅,我们只好将她卖了,她心中对我们心存怨怼,虽后来在吴府过的不错,但我们去吴府寻她时,她从不曾理会……”

容景祺道:“一直到后来都没有联系吗?”

云浣父亲缓缓道:“前些日子,她忽然开始联系我们,还给我们送了些吃穿小物,我们都十分惊喜,问她发生何事,她说是宫中七殿下有事吩咐她做,只是些小事,好像是什么……换东西。她说,只要做好了,她便重归自由之身。还说,有些东西不便放在吴府里,要托我们先保管着,等她离开吴府,便回来取。”

“她有将什么贵重之物赠予你们吗?”容景祺道。

云浣的父亲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掏出一块和田玉佩,那玉光华流转,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审判2

容景祺将玉佩一把拿过, 直接递给旁边的何公公。

何公公将玉佩呈上,皇帝眯着眼睛捏起玉佩看了又看, 道:“景谦。”

“父皇。”

皇帝捏着那玉佩, 脸色并不算好看:“若朕没有记错,这玉佩似是你的。”

容景谦上前, 接过玉佩, 只扫了一眼,便道:“的确是儿臣的。”

这玉佩上的花纹有些好笑, 乃是一匹马,当初有个能工巧匠发现了一块原玉, 色泽极其动人, 奈何里头细纹有些繁多, 他巧夺天工,将这些细纹加以修缮,改为了一匹马, 后此物进贡宫中,恰好马市初成, 皇帝龙心大悦,便将这玉佩赠予了容景谦。

玉佩丝毫不值钱,在皇帝赏赐过的众多东西中也绝不显眼, 因为花纹有些好笑,只是图个吉利,容景谦也并未将它改为环佩,而是随手放在了自己的殿内小仓库中。

皇帝沉声道:“景谦, 你要如何解释此事?”

容景谦道:“儿臣暂不必解释。”

皇帝脸上微显怒意:“哦?”

容景谦回首望着容景祺:“二皇兄可还有人要带上来问话?”

容景祺双手紧握,缓缓道:“暂时没有了。”

容景谦点头,道:“那么,我也该将人请入殿内了。”

坐在一侧的吴夫人此时已是泪满衫,敬嫔轻轻握着她的手,同样满眼是泪,吴孟然看着容景谦的目光充满愤怒,却碍于在皇帝面前不敢表露,至于最旁的吴若彤则始终低垂着头,神色哀伤。

宫人将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带了出来,吴若彤抬眼,随意瞥了一眼,而后很快脸色大变,吴孟然和吴夫人看见她,也不由得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那女子同样有些惶恐,先对皇帝行礼:“奴婢雨沐,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景谦道:“雨沐,你是何人?”

“回禀殿下。”雨沐道,“奴婢乃是二皇妃在未出阁时的贴身婢女。”

“既是贴身侍女,为何随嫁之列无你?”

雨沐沉默片刻,小心地道:“本是奴婢随嫁,只是彼时奴婢身染重病,浑身都是红疹,唯恐影响二皇妃,便无法随嫁。”

容景谦道:“那替你随嫁之人是谁?”

雨沐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目光从旁边吴家的人身上扫过,又迅速收回:“是……云浣。”

岳秋殿内一时间又安静了片刻,容景谦闻言看向坐在一旁的吴家人:“敢问吴大人,雨沐所言可属实?”

吴夫人轻轻点了点头:“可,这又和……”

又和容景谦不是指使云浣的人有何干系?

容景谦低头看着雨沐,道:“我再问你一次,当初你为何不随嫁?”

雨沐快速地看了一眼吴若彤,仍是道:“那时我忽然急症,无法随嫁。”

容景谦道:“什么急症?”

他问的实在古怪,谁会关心一个吴府婢女得了什么急症?可雨沐的脸色却有些紧张,道:“似乎是发了荨麻疹……”

她指了指自己额心、下巴的疤痕,又露出受伤的疤痕,道:“这都是当初发病时留下的。”

容景谦点点头,福泉又很快将一个模样老实的布衣医师给带了上来。

来的人实在太多,可没有人有片刻走神,雨沐看见这中年男子,更是咬住嘴唇,神色惶惶。

那医师行完礼,容景谦道:“这是吴府附近回春堂的周医师,吴府下人有什么严重的病痛,往往会找他上门相看——周医师,之前雨沐忽染重疾,你可曾替她相看?”

周医师点头:“有过的,就在约莫两个月前。”

容景谦颔首:“那她当时所染,是否如她所言,”

周医师犹豫片刻,容景谦道:“天子面前,身为医者,应当知无不言。”

周医师于是深吸一口气,道:“是过敏之症。”

“哦?”容景谦看了一眼雨沐,“不是荨麻疹吗?”

周医师磕头道:“草民不敢在诸位大人面前有半点隐瞒,那时草民如以往一般被喊去吴府给下人看诊,雨沐姑娘起初并不愿见我,只说自己并无大碍,还将看诊费给了草民……我拿了钱,便不好多问,当真要走。谁知走之前碰上了雾依姑娘,她同雨沐姑娘共同侍奉吴二小姐,住在一个耳房内,见我不问诊便拿钱要走,十分气愤地拉着我进了房间,我这才为雨沐姑娘看诊了。”

容常曦逐渐听出一些门道来,看了一眼雨沐,雨沐浑身簌簌,手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手臂,都揉到发红了,似随时要昏过去。

而脸色比她还要难看的,是角落中的吴若彤。

容常曦怀疑地盯着她,她似是感受到了容常曦的视线,猛然坐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些,却恰得其反。

那边,周医师继续道:“当初雨沐姑娘来吴府没多久,便吃过小姐们赏赐的板栗,她第一回吃板栗,便浑身起红疹,极其难受,那时看诊人也正是我。我晓得她这是过敏之症,告诫过她无论如何以后不许再碰。其后六七年,雨沐姑娘不曾再患此症,我十分困惑,不知道好端端的,她怎么又碰了板栗……可她只让我随便开了一味方子就让我离开了,还说倘若有人问,不得说是她吃了板栗患上了过敏之症,只能说是她染了风麻荨麻……除此之外,还多给了我一吊钱。”

周医师将那一吊钱从包里掏出来,道:“后来听说雨沐的病一直没好,我心中不安,也从不敢用这一吊钱。”

这一幕和方才云浣父亲掏出玉佩的场景极其相似,容景谦面上仍是淡淡的,他道:“雨沐,你为何要刻意服用板栗,让自己始终过敏,以逃避随嫁呢?”

雨沐摇了摇头,竟道:“周医师年岁已高,胡言乱语,什么过敏之症,奴婢从未有过……”

周医师惊讶地看着雨沐。

容景谦的眼睛从雨沐已经被她挠的发红的手上扫过,道:“今晨你被带入宫后,禄宽见你没有用朝食,似乎让你给你吃了一小块糕点。”

雨沐瞪大了眼睛,越发觉得浑身又痛又痒,她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几乎要抠出血来:“里头有栗子,里头有栗子……”

狄简怒斥道:“此等贱婢,竟敢欺君!”

雨沐抓挠着手臂,欲哭不哭地道:“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听话办事,奴婢真的与二小姐的死毫无干系!”

容景谦看着她,循循善诱:“板栗平日罕见,你更难以连续服用一月。给你板栗的是何人?”

雨沐哭道:“是二小姐,是二小姐!”

“还在撒谎!”吴夫人满脸是泪,站起来指着她道,“丹雪根本不爱吃那东西,家中买了以后,她也从来不取,如何赏赐给你!”

雨沐别无他法,对着吴夫人的方向狠狠磕了两个头,而后抬头,哀切而绝望地看着吴若彤:“是大小姐……是大小姐……”

吴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吴若彤,吴若彤嘴唇轻颤,指着雨沐道:“贱婢,你何敢污蔑我?!”

雨沐的哭声响彻岳秋殿:“是大小姐,她知我已有意中人,不愿随嫁,便赠予我栗子,让我时时可以服用……”

容常曦看向站在一侧的容景祺,见他脸色煞白,虽看着还是很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手已泄露出太多。

容景谦询问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沉着脸道:“此案错综复杂,狄卿,你来审讯,华卿,你在旁协助、记录。”

他有些疲惫地往后靠了靠,显然这场会审所需要的时间会大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狄简和华君远拱手应下,狄简将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拍,厉声道:“吴家女,上前受审。”

吴若彤求助地看向吴孟然和吴夫人,吴夫人并非吴若彤生母,此时望着她的眼神已是恨不得生扒其皮,口中喃喃道:“难怪你当时非说要云浣去……”

吴孟然则道:“狄大人让你走过去些,愣着做什么?!”

吴若彤很快又看向容景祺,容景祺却并不看她,只盯着坐在椅子后的狄简和皇帝。

最终她缓缓地走到雨沐身边,轻轻跪下。

周医师被带了下去,雨沐在旁边则几乎难以抑制地趴伏在地,狄简盯着吴若彤,道:“你为何要唆使二皇妃的婢女服用板栗?”

吴若彤颤声道:“我只是见她不愿去,所以顺手帮了这么一个忙,并没有任何含义在……”

狄简沉重地摇了摇头,道:“那么,听其描述,从雨沐换成云浣,你也早有准备?为何是云浣?她也同样有个情郎在吴府,为何她愿意随嫁?!”

“方才云浣的父母,还有黄尧,不是都说了么!”吴若彤吞了口口水,结巴地道,“说、说是因为七皇子指使她干一件事……我怎么会晓得呢?只是她自己同我说,她想要去随嫁的,恰好雨沐不想去,我便想着可以成人之美!”

狄简扯了扯嘴角,道:“云浣此前在吴府但任何职?”

吴若彤像是想撇清什么,立刻道:“云浣同我并不相熟,她是家妹的婢女,虽不贴身相守,却也负责家妹的衣食住行……”

狄简道:“照这样说,云浣同你确然没有什么关系。”

吴若彤点头如捣蒜。

狄简又一拍桌,怒道:“既是同你无关,又为何要同你说自己想随嫁的事情?!她不可以直接同二皇妃说吗!”

容常曦早就听闻狄简审案子十分喜欢拍桌摔东西,声音也极大,万万没料到皇帝面前他亦如是,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而跪在他面前的吴若彤想来更是备受折磨,旁边的雨沐已被宫人给拖了下去,吴若彤独自跪在冰冷的砖面上,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一眼容景祺。

她满脸是泪,看着十分凄惨,容景祺仍不看她。

审判3

狄简道:“吴若彤, 你东张西望的做什么,本官正在问你话!”

吴若彤仍是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容景祺终于开口了:“狄大人, 我不太明白, 为何要抓着吴若彤这般审讯,横竖她也只不过是安排了一下两个女婢之间的交换, 这能代表什么?若换药之事是她安排的, 她也大可以直接找上雨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吴若彤眼泪漱漱落下, 她看着容景祺的侧脸,几乎要露出一个笑容, 勉强又止住了, 道:“不错, 正是如此。”

狄简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容景谦道:“或许有个人会知道是为何。”

容景祺转头, 怒视容景谦,容景谦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外头福泉听到容景谦说了这样的话,立刻将一个女子给带了上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袄,头发却有些凌乱, 神色也比之前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惶恐,她一入殿,竟没有管高台上的皇帝,而是对着吴夫人和吴孟然连连磕头:“老爷, 夫人明鉴,奴婢是无辜的,奴婢是无辜的……”

吴夫人连哭都停止了,不可思议地道:“雾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