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公应了一声,赶紧外出迎接容景祺,容景祺很快入内。他身着一身丧服,发冠也是白色的,额上还戴了一抹素白发带,双眼通红,整个人憔悴至极。

但与此同时,容景祺面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狰狞,他丝毫不遵守仪制地大步往前走着,看到容景谦,步履加快,几乎要小跑起来,他猛地冲到容景谦面前,对着容景谦的脸扬起手便是一拳——

容景谦的头微微一偏,很轻易地便躲过这一拳,容景祺没能及时止住力道,反而向前一扑,险些摔倒。

容景谦伸手,拉住他的衣领,让他勉强站定。

“二皇兄?”容景谦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发生何事?”

容景祺这一股气没能爆发出来,倒也没强求要再补一拳,他回头,怒视着容景谦,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容景谦!!!”

皇帝道:“景祺。”

声音并不大,但威严十足,容景祺一顿,这才想起还未行礼,连忙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他语调怆然,皇帝叹了口气,道:“平身吧。你才从皇陵回来,大概还不晓得,二皇妃之事与景谦无关。”

容景祺砰地一声,忽然跪在了地上。

接着,容景祺以头抢地,嘴里念道:“父皇!”

容常曦被吓了一大跳,皇帝也随即皱起眉头,道:“究竟怎么了,不必磕头,起来,好生说。”

容景祺倒是不磕头了,但仍不肯站起来,跪在地上满眼是泪地望着皇帝,道:“丹雪只有十五,贤淑善德,却因儿臣身亡,儿臣如今别无所求,只盼为她求一份公道!如今凶手已明,大理寺却内外勾结,让凶手堂而皇之地离开,儿臣……儿臣如何忍耐!”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景谦?”皇帝看了一眼容景谦,见他立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容景祺。

容景祺侧头,用猩红的眼睛看了一眼容景谦:“没错,凶手就是容景谦!”

皇帝道:“大理寺已判定景谦无罪,那个吴家婢女,纯粹是在污蔑景谦。”

“呵……污蔑……”容景祺低声笑了起来,“父皇,吴家的婢女,好端端的为何要污蔑容景谦?!大理寺发生的事情,我全都听说了,可这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倘若真是有人有心陷害,当日我大婚,容景谦也在,那凶手难道不知让那婢女记住容景谦是何模样?!怎会犯下连容景谦的脸都认不得的大错!”

容景谦道:“依二皇兄这样推断,若那婢女当真是受我指使换了药,我又如何会犯下让她活着受审,房内还放着金银珠宝和曼舌花水的大错呢?”

“因为你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容景祺恨恨地指着他,“你哪怕留下再多证据,大理寺也不会判你的罪!”

询问

容常曦一怔, 彻底明白了容景祺此番来闹事的意义。

他不单要说容景谦是凶手,还要说容景谦已掌控了大理寺……这是何等诛心之语。

皇帝果然将眉头一皱, 道:“此言何意?”

容景祺一捶地, 道:“父皇!那个婢女昨日被容景谦问过话,胡乱指证, 反给了他清白……今日便死了!!!不单那云浣死了, 另一个名叫雾依的也死了,两人牢房相近, 都以头撞墙而亡……”

皇帝微愣,从手边的奏折里翻找片刻, 抽出一本, 仔细看了一遍, 道:“嗯……华卿今日上奏,提到了那两个婢女自尽身亡。”

“父皇……”容景祺凄怆地笑了笑,“如此巧合, 儿臣如何相信?”

容景谦也笑了笑:“二皇兄要凭臆测定我的罪吗?”

容景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 又向皇帝磕了一个头。

这次他连头都不抬起来了,只一字一句道:“父皇,儿臣有罪。”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帝耐心道:“何罪?”

“去年曾有人买通我府上一修梁的工匠, 托他交予我一瓶曼舌花水,儿臣颇为害怕,但并不信那是曼舌花水,可也不知如何辨别。犹豫之际, 恰好常曦来寻我,因平良县主之事,我二人起了口角,一怒之下,儿臣理智尽失,竟将常曦放倒,还差点将那不知是何物的曼舌花水用在她身上……”

容景祺说完,又狠狠地磕头,随后看向容常曦。

容景祺:“此事,皇兄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料到容景祺会自己主动提及此事,虽然稍加美化了一下。

“什么?!”皇帝一拍桌子,“竟有此事?!常曦!”

本想一直坐在旁边事不关己看戏的容常曦只好站起来,道:“父皇,确有其事。”

皇帝道:“发生此事,你竟然未告诉朕?”

皇帝的语气说不上是责怪,似只是在惊讶,看起来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娇纵的容常曦经历了这般可怕的事,竟一次也没有提起。

容常曦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容景祺便又道:“常曦宽厚,并未提起,只是说希望我将颢然牧场交出,我羞愧难当,这才找到父皇。”

他这样说,反倒像是容常曦当初是为了颢然牧场而特意设局的了,容景祺接着道:“那时我险些酿成大错,是容景谦手下一位名叫福泉的内监救下了常曦,并将那曼舌花水给带走了。此后曼舌花水究竟去了哪里,儿臣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敢询问。但如今……还需要问吗?我不信这样巧,去年我拿出了曼舌花水,被福泉抢走,今年我的妻子便死在曼舌花水下……”

容景祺应当并不晓得皇帝的沉香木里也滴了曼舌花水,可他的这个不知道,却更加将容景谦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时间掌乾殿内静悄悄的,容常曦甚至没有心情去解释为何当初没有立刻将容景祺要谋害自己之事禀报皇帝。

皇帝看着容景谦:“景谦,你有何想说的?”

容景谦思索片刻,道:“那时儿臣奉父皇之名调查孟家与洪家,因知道孟俊毅将去会见二皇兄,便提前派了手脚利落的内监福泉去二皇兄府上守着,阴差阳错,却救下了皇姐……”

他侧头,看着容常曦:“儿臣并不晓得,原来当时是因为平良县主的事二皇兄才险些对皇姐下毒手。”

他并没有说谎,但在皇帝听来,难免也有容景祺早知容景谦会来,却想杀了容常曦好陷害容景谦的意思在。

虽然此事与曼舌花水毫无干系,但皇帝也不由得关切起来,他看向容常曦,道:“常曦,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又扯上她了!

容常曦下意识要说出真相,可话到了嘴边,忽又犹豫了。

无论如何,曼舌花水如今在容景谦那里是事实,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给吴丹雪下的毒,给沉香木里滴的毒药,容常曦甚至不知道容景谦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长的势头便无可阻止。

就算此刻她说当初容景祺要杀自己是为了一箭三雕,可这件事毕竟过去了,她也并没有死,父皇对她再宠爱,也绝不会为了一桩过去的、对她没有造成实际影响的事情要容景祺的命。

相反,若最后查出给沉香木滴曼舌花水的人是容景谦,那容景谦绝没有好下场。

她现在的回答,无异于是在告诉皇帝,这两人之间,她要站在哪一边——这个为何要杀她的原因,说到底并没有证据了,要怎么说,全凭容常曦一张嘴。

倘若她说是容景祺要陷害容景谦,那她就站在了容景谦这边,若她说只是因为平良县主而起的口角,那便是说那件事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和容景祺已经和好了。

此时殿内所有人都看着容常曦,她的耳边仿佛响起容景思的循循善诱,他说,常曦,你千万不要被卷进去。她又想起那日容景祺狰狞的嘴脸,还有容景谦未知的身世,自己和父皇前世莫名的重病……

最终她说:“那时二皇兄太凶,似要真的对我下狠手,不像玩笑。我太过害怕,已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境了……”

她尽量避开了那个问题,又强调了一下容景祺是真的要杀自己,想了想,补充道:“父皇你也晓得,我那时很担心牧马场与猎场之事,福泉救下我后,二皇兄哀求我不要告诉父皇,我想着,就算说了又能怎样,毕竟我终归没有出事,父皇也只能小惩大诫,便想着……让他自己交还颢然马场,利国利民,我也不说出此事,免得让父皇平白担忧。”

皇帝盯着容常曦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倒也没责怪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常曦长大了。”

容常曦不知此话是何意,不敢应答,跪在地上的容景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又狠狠磕了个头:“当时是儿臣鬼迷心窍,此事儿臣罪无可恕,哪怕如今颢然牧场井井有条,利国利民,也无法磨灭当时儿臣之错,儿臣愿负所有责任,只是希望在此之前,父皇能体恤儿臣,给丹雪一个公道!当初竟想以曼舌花水对付常曦,是儿臣罪孽深重,可丹雪何辜!”

皇帝也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重新看着容景谦:“那曼舌花水,如今在允泰殿?”

“有百害而无一利之物,儿臣怎会留在身侧。”容景谦摇头。

容景祺冷笑一声,道:“撒谎,根本就是撒谎!曼舌花水,如今必然在你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可能!”

“父皇,二皇兄,允泰殿殿门大敞,随时可以入内搜查。”容景谦淡淡道。

“你既有此信心,想来早已将物证毁灭,何必惺惺作态。”容景祺道。

容景谦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二皇兄无证据,却要指证我,我又当如何自证清白呢?”

容景祺犹豫片刻,对着皇帝拱手:“父皇,今日事态紧急,儿臣没有办法,匆匆入内,还请父皇给我三天时间,三日后,劳烦父皇主持公道,儿臣一定会找出证据!”

皇帝像是也被他们吵的十分头疼,他揉了揉眉心,道:“嗯,景祺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景谦是凶手,便要找到证据,景谦你已知景祺的意思,这三日,你也可以想办法找到真正的凶手自证清白。三日后,朕会让大理寺之人和皇子公主一同道来……不会有任何偏颇。”

容景谦躬身,道:“是。”

容景祺也俯身,感激道:“多谢父皇!”

“行了,下去吧,常曦,你留下……罢了,都下去吧。”皇帝看起来十分疲乏,“都下去吧。”

皇帝想要容常曦留下但又忽然让她离开,这让容常曦很有些不安,可她此时没有心思对父皇撒娇耍憨,只好让父皇记得好生休息,便匆匆往外走去。

外头容景祺似乎对容景谦甩下一句狠话后就恨恨离开,容景谦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容景祺的背影,福泉和禄宽站在他身后,禄宽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看见容常曦来了,话头一转,变成了:“参见康显殿下。”

福泉也跟着行了礼。

容景谦回头看着容常曦,那双好看到有些女气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似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容常曦也望着他,半响,道:“去御花园走一走?”

容景谦并未提出异议,两人一道走往御花园,走入花园,因天气渐冷,只有各色菊花傲然独立,尤笑和禄宽福泉走着走着脚步便越来越慢,和容景谦容常曦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容常曦这才开口:“今日的事……”

“皇姐认为我是凶手吗?”容景谦也开口了,语气也像是在问皇姐用过午膳了没有,“你不是从最初就开始怀疑我了么。”

容常曦犹豫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她停下脚步,心情复杂地看着容景谦:“老实说,我不知道……容景祺说的对,你有曼舌花水,这件事我也知道的。可我总觉着,若是你要杀一个人,不会像现在这样,闹的风风雨雨……”

容景谦瞥她一眼,道:“多谢皇姐夸奖。”

“你现在还这样淡然?”容常曦简直佩服他,“容景祺来势汹汹,你确定三日后,能保证自己的清白吗?这不是杀一个皇妃的问题,是……你也知道沉香木的事情了!”

容景谦看着她,道:“皇姐听起来十分担忧。”

他的语气实在古怪,容常曦心中来火,道:“那是自然!”

“那方才在殿上,皇姐为何要说……不记得了?”

容景谦仍看着她,在那目光下,容常曦的所有小心思和小算盘似乎都无所遁形。

容常曦愣了愣,有些磕巴地道:“我、我是当真不记得了。”

“那便罢了。”容景谦收回目光,转身要走。

“容景谦!”容常曦下意识喊他的名字。

容景谦到底是停下了脚步。

容常曦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她是答应过容景思,绝不打草惊蛇的,可是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容常曦有些无奈地道。

容景谦回头,像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出,他微微颔首:“可。”

容常曦纠结地说:“但我不知我问了,你会不会答……”

若是她问出口,让容景谦意识到他们已注意到了珍妃,可容景谦却选择不回答,那自己就亏大了。

谁料从来含糊其辞的容景谦难得果断地道:“只要皇姐问,我便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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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1

容常曦立刻道:“珍妃……我想知道珍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景谦丝毫不惊讶, 道:“三皇兄自湖州归来,难道同你说的还不够详细?”

“你……你果然知道湖州的事情!那你一定也知道你母妃和珍妃之事……”容常曦惊讶地望着他, “为何你从来没有同我说?”

“我母妃之事, 皇姐何曾感兴趣过?”容景谦道。

也是。

容常曦深吸一口气,道:“那你告诉我, 珍妃究竟是何人, 她和你母妃,还有你舅舅, 究竟是什么关系?”

容景谦还当真回答了:“他们三人都来自湖村,才到明州, 胡达便大举入侵, 我舅舅被征军, 珍妃同母妃则入行宫成为宫女。”

容常曦摇头:“不可能这么简单……你同珍妃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同珍妃?”容景谦像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新奇,“毫无干系。”

容常曦不语, 又道:“那珍妃是怎么死的?”

“难产而亡。”容景谦道。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越发确定他是在胡说八道:“当年在衡玉园, 你分明说过,她是惨死在自己殿门前的……”

容景谦却不见被揭穿的惊慌:“珍妃难产,奄奄一息之际, 听闻诞下的是死婴,不顾劝阻翻身下床,半走半爬,刚至殿外便离世。”

什么……

容常曦光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当时没有宫人能拦住她?还有,这些事情是你母妃同你说的吗?她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母妃骤闻噩耗,痛苦难当,趁着次年父皇去行宫时,贿赂一名曾在衡玉园的宫女,问出此事。”

“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容常曦搓了搓手背,仍是浑身发冷,“好好的一个宠妃,怎么会刚生产完,便要一个人爬到自己的宫殿门口去?这定然是有人加害……”

“母妃和我,也都这样认为。”容景谦竟然表示同意。

从容常曦问第一句以后,他当真是有问有答,且看起来丝毫不隐瞒,容常曦只好道:“那……她是被何人所害?”

“旧事如天远,我也曾调查,可惜并无头绪。”容景谦道。

容常曦盯着他,他回视着容常曦,两人对视片刻,容常曦无法从他脸上或眼神中捕捉到任何闪躲,却也仍然无法相信。

“我还是觉得你——”

“——皇姐所问,我皆已答。信与否,全在皇姐。”容景谦颔首,“我要去二皇兄府上一趟,先行告辞。”

他转身大步离开,不再停留,而容常曦也没有再喊住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了——容景谦觉得,杀吴丹雪的凶手究竟是谁?

***

三日后容景谦和容景祺便要在所有人面前对峙的事情很快传到每一位皇子耳中,容景兴第一个找来容常曦,说是知道她那日也在,要她投桃报李,跟自己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容常曦只好简略地说了一下,容景兴大为火光,怒道:“什么?!二皇兄……我呸,容景祺居然曾经想用曼舌花水杀你?!我决不能饶了他!”

容常曦拉住他,道:“行了,这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父皇想必也不会如何追究。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吴丹雪的案子。”

容景兴深以为然,甚至秉持着“敌人之敌便是友”的理念,决定去找容景谦,问问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容常曦没让他去,说这件事与他们毫无关系,那就不要自己主动送上门牵连其中。

话虽如此,容景兴要派人四处探听消息,容常曦也没阻止,她不像这些皇子,无论如何身边都有师傅有门客,想要打听什么,终究是能探听到一二分的,而她坐在昭阳宫里,就像被捂住了眼睛,封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