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闭了闭眼睛:“师母,我去罢。”

再不想她入宫,又能如何,难道眼睁睁看她死吗?他已经试过了,全京都, 甚至周边的名医都请了过来,却都派不上用场。

“师母,能不能单独让我跟阿月说几句话?”

刘老夫人叹口气:“你是想劝解她吗?也好,你同她说,等以后见到皇上,别还是这种样子,她虽然没养过皇上,也是辛苦生下来的,不要一点底气都没有。要是当初没有办法,谁会离开自己的孩子?我们无权无势的,能如何?你叫她别钻牛角尖,该认就认,该求就求。”

沈谦道:“好。”

他走入屋内,关上了门。

刘月一下有些紧张,忍不住咳嗽起来。

沈谦坐在床头,看着她道:“你到底想不想见一见皇上?请你同我说一句实话罢,阿月,不要管师母,不要管阿茂,也不要管我。”

“你也不用避开我。”沈谦淡淡道,“你没有欠我什么,要说欠,是我欠你。我说过要娶你,但是我没有做到,没有本事将你从宫里救出来。”

坐得近,他身上有种淡淡的竹子清香,一如往昔,刘月只觉喉头发堵,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好像小溪一样,瞬间打湿了脸颊。

她愧对他。

当初入宫,假使有骨气一点,就该自行了断,可她只会嘴上说着死,来威胁吴太后,反而被吴太后用全家性命威胁。后来祁衍说,吴太后不能生子,十分痛苦,希望她能成全,并且承诺她,只要生下孩子,就让她平安出宫,回到扬州去。

有了这个希望,她答应了祁衍。

然而,孩子在肚子里渐渐长大,她却对这孩子生出了复杂的感情,而不像一开始的无奈,她有些喜欢这孩子了。

每每这时候,她就更觉愧对沈谦,后来离开皇宫之后,也断绝了见他的念头。

谁想到,这么多年之后,竟会相遇。

刘月擦了擦眼睛:“你没有欠我,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信守承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沈谦摇摇头:“我不要你如此忠烈,阿月,我而今甚至在庆幸,幸好你没有做傻事,不然我们如何还能见面呢?”

刘月呆了呆。

那眸色还是如以前一样,清澈的好像湖水,沈谦道:“你还是想见一见皇上的吧?”

“我…”刘月当着他的面只觉难受,“我也不知。”

沈谦眸光微动:“你先把病治好罢,我明日就去…”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刘老夫人推开门冲了进来,叫道:“阿谦,阿月,皇上派人接我们进宫了!”

“什么?”沈谦一怔。

屋里此时又走入了一个人,他穿着暗绿色的太监袍服,头戴黑翼帽,生得十分清俊,秀眉长眼,个子高挑,目光落在刘月的脸上时,心头一震:“你是…”

“公公?”刘月认出了他,展颜一笑,“常公公。”

那时候,离生下祁徽不久时,吴太后对自己的杀心已经越来越是明显,而祁衍的身子也很不行了,她担心祁徽将来的处境,拜托了常炳。那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人来托付。

没想到,常炳竟然仍在宫里呢。

那笑容还跟以前一样,常炳心头欢喜:“别来无恙啊…夫人!”他一挥手,“扶夫人入轿!”看向刘老夫人,“你们也一起去。”

至于沈谦,常炳淡淡道:“沈大人隐瞒此事,还是想想如何与皇上解释吧。”

刘老夫人一惊,忙道:“哎哟,这位公公,阿谦哪里晓得我们的事情?与他无关,我们只是借住在此地罢了!”

“是吗?”常炳笑一笑,看一眼沈谦,“沈大人好自为之。”

沈谦自然记得常炳,他本来记性就好,只是没想到,常炳居然也想起了他,而且态度很不友好。

他哂笑了一声。

小黄门将刘月扶着坐入轿中。

刘老夫人又招呼刘茂,卢晋芳。

院子里一时闹腾腾的。

沈静站在沈谦身边,问:“父亲,他们真的要入宫了吗?”

沈谦没有说话。

“父亲!”沈静看着他,眼眶忽地一红,这些天,她终于知道,父亲经常画得女子是谁了,虽然她已经变得不太像了,可却是父亲心里,那个永远的小姑娘。

沈谦看着轿子抬起来,往二门行去。

然后,他看到刘月掀开轿帘,探出了头,朝着他看。

那一刻,他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值得的,刘月心里有他,所以才有愧,她应该是不曾喜欢过那个祁衍罢。

她对那孩子,应该也不会真的喜欢罢?

他驻足许久。

此事并不曾公开,故而几顶轿子入宫,旁边都不曾有什么护卫,悄无声息的抬了进去。

高高的宫墙,刘月从轿子里一出来就看到了它,好像铁栏一样,将这禁宫围得极为牢固,让人无处可逃。卢晋芳见状也有些紧张,挨着刘茂道:“舅父,这就是皇宫啊?”

“是啊,到时见到皇上你不要说话,知道吗?”刘茂叮嘱,“就当自己哑巴好了。”

卢晋芳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地方看起来很可怕!

刘老夫人搀扶着刘月,低声道:“别怕,月儿,都走到这一步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有什么?你就当…你就当来看大夫的。”

刘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叹了口气。

她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祁徽,这个孩子,此刻真是五味纷杂,让她想要远远的逃开,但到底是躲避不了了。

不管是祁徽,还是在这宫里两年的恩怨,她终将要面对了。

刘月往前走去。

文德殿里,祁徽同陈韫玉并肩坐在宽大的阔椅上。

不说祁徽如何,陈韫玉是很好奇的,其实她到现在都没能弄明白,为什么祁徽会跟这生母分开这么多年,而吴太后精心养育他,最终两人又反目成仇。感觉这里面的事儿比戏本还要复杂,难怪他会觉得头疼。

陈韫玉微微伸长了脖子朝外看。

祁徽瞄一眼她:“怎么觉得你很期待呢?”

陈韫玉眨眨眼:“没有,我是帮皇上看呢,如果到了,好提醒皇上,省得皇上紧张。”

祁徽莞尔:“他们到了,自有人禀告,还用你看?再说,朕何必紧张?”

此前已经想明白了,世间缘分不可强求,是好是坏只看天意,他只要完成自己的心愿就行了,见一面他的亲生母亲。

“等会儿你不要开口。”祁徽又对陈韫玉道,“虽然是朕生母,但论起来,也不过是陌生人,无人知这二十年,他们是如何过得,经历过什么,你不要私自说什么话。”

“怕我说错吗?”陈韫玉哼了哼,“过河拆桥。”

“就拆你这座桥。”祁徽捏她的脸,“给不给朕拆?”

做坏事这么光明正大,陈韫玉也是无言了,真想伸手也捏捏男人的脸,奈何不敢…她心想,哪一日,她也一定要试一试。

趁他睡着了!

外面小黄门此时禀告道:“皇上,刘家一家已到殿门。”

祁徽缩回手,正襟危坐:“请进来。”

“是。”小黄门忙去通传。

刘月站在丹墀下,手不由握紧了,听到让他们去殿内,一颗心更是飞快的跳了起来,有种晕眩之感,差点摔倒。

在一旁的刘茂忙扶住她,同老夫人一人一边,眼见刘月的脸色很不好,关切道:“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刘月喉头干哑,“走吧。”

四个人缓缓行入殿内。

“草民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刘茂第一个说道,拉着卢晋芳就叩拜下来。

刘老夫人没有让刘月跟着跪,这世间,没有亲生母亲朝儿子跪着磕头的道理,只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殿内寂静,那四个人都垂着头。

祁徽也不说话,偌大的地方简直像个冰窖一样,陈韫玉到底没能忍住,轻声道:“你们不必拘礼,都抬起头来罢。”

非常温柔甜美的声音,想必是那个皇后了,她听母亲说,祁徽很疼爱他的妻子,且也怀了祁徽的孩子了。瞬间,刘月眼睛一热,缓缓抬起了头。

人很瘦,风一吹就要倒,然而那眉眼,竟是有些眼熟,陈韫玉盯着看了看,突然间有种震惊之感,这人,怎么有点像吴太后呢?

她偷偷捏了捏祁徽的手。

祁徽睨她一眼,暗道,叫着不要说话,偏是说。

惊到了罢?

他倒并不意外,因常炳一早说过吴太后为何要刘月生下他,便是因为生得相像,不过这种像只是在皮不在骨。

眼前这人,显然是柔弱多了,祁徽看着她,刘月也看向了他,恍惚中,似乎见到祁衍,摸着她的肚子道:“我已经指望不上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年…将来的大梁只能靠他了。”

那个男人,对这孩子的喜欢,绝对不亚于吴太后。

甚至到后来,他更为期盼她生下他,这世间他唯一的骨肉,他所有的希望。

只可惜,他没能看着这孩子长大。

那一场恩怨情仇像狂风一样从她身旁吹过,她被刮伤了,她也见证了,此时此刻,唯有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生母,我其实一直想说两句,因为早前大家的反应,导致我写这一家的时候很发憷!说实话,我自己没想到会那么讨人厌。。好吧,我现在都想不通,但是,这条线既然已经埋了,必须得写下去,咳咳,见谅。

另外这几天有点忙,天天要出门,所以只有三千字左右啦,可能持续三天的样子哦~~

第52章

母子相对,如他想象得一样陌生。

见着了, 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 该问她这二十年住在何处, 还是该问,这二十年是如何度过的?祁徽看得会儿, 收回目光, 淡淡道:“你们暂在乾东五所住下吧。”

刘老夫人担心女儿的病, 大着胆子道:“皇上,可否请太医给月儿看看?这些年,她的病一直未好。”

看起来, 是病得很严重。

祁徽与长春道:“等会儿叫傅大夫去一趟。”

刘老夫人总算放心了, 笑道:“多谢皇上, 月儿有救了!您不知道, 这些年我们东躲西藏, 又要给月儿寻找大夫,不知多艰难, 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娘,”刘月拉住她的手,何必解释这些事情,不管什么情况,她总是没有帮到祁徽的,说出来反而令人羞愧,垂头道,“今日实在叨扰皇上了。”

刘老夫人差点被她气死。

亲生儿子啊, 就不能表现得热络一点吗?这感情,从现在开始,也是可以培养的。

祁徽淡淡道:“不必客气。”

多余的字一个没有,这气氛着实尴尬,陈韫玉心想,还说不要她多话,她不多话的话,感觉都要别扭的待不下去了,她命宫人端来点心,看茶:“你们都坐下吧,我看夫人很是累了,”又看向卢晋芳,“你好像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呢。”

“哦,娘娘,她叫卢晋芳,是月儿的干女儿,当时我们住在卢家,卢老爷去世之后,晋芳无父无母,便是托付于我们家了。”刘老夫人道,“晋芳,跟娘娘说句话啊。”

卢晋芳吃着点心差点呛到,结巴道:“我,我不能说话。”

陈韫玉莞尔,心想这小姑娘傻乎乎的啊。

刘茂忙道:“娘娘别介意,她没见过世面,故而草民叮嘱不要胡乱开口。”

那是刘月的弟弟罢,血缘上来看,该是自己舅父?祁徽好奇得瞄了一眼,见他生得颇是俊朗,问道:“你在何处当差?”

刘茂道:“回皇上,草民在家打猎度日,不过明年会着手考功名的。”

听起来,连秀才都不是,但据他所知,刘家虽不是簪缨世族,但也是殷实之家,刘老爷曾经是做到知府的,然而这刘茂却拿起了弓箭。祁徽垂眸,端起手边的茶,他想到了这些年自己的隐忍,说来说去,都是受命运捉弄。

要是当初,没有刘月入宫这回事…

他摇摇头,又在想什么呢,没有这事儿,就没有自己了,也不会有跟陈韫玉的相遇。他朝身边看了一眼,女人也正看着他,朝他一笑。

心情霎时又如艳阳,祁徽喝了口茶道:“你说考功名,那平日里仍在念书吗?”

“回皇上,是的,父亲留下的书,草民都看完了,每日亦温习不止。且在庐州时,得过卢先生的指点,受益匪浅,”刘茂进一步解释,“卢先生是英国公的知交好友。”

“是吗?卢先生全名是…”

“卢士宁,他是卢大儒卢善夷的儿子。”

祁徽惊讶。

那卢大儒是皇祖父那个时代的名士,当初曾匡扶过皇祖父,地位十分之高,然而此人不贪图名利,见大梁渐渐兴盛之后,便是隐居山林了,没想到机缘巧合,这刘茂竟得过卢大儒之子的指点。他很有兴趣,便是与刘茂详谈起来。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刘家一家行往乾东五所的路上,刘老夫人非常高兴:“阿茂,看来皇上很赏识你呢,等到明年,你把秀才,举人一并考中了,老爷在天之灵,定会欣慰的。”

刘茂道:“我哪里有这么大本事,不过尽力罢了,希望爹爹不会失望。”

刘月闻言,也由不得笑了笑:“你从来没放弃过念书,一定可以的,将来考中了,好好匡扶皇上…”今日这见面虽然古怪,但在此刻,她又有点感激母亲,让她看到了祁徽。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英明的帝王,大梁因他,必将会越来越强盛的。

他还有一个这么漂亮温柔的妻子,到时候,会为他生下皇子,公主…

她想到这些,都觉得很满足了。

傅大夫去过乾东五所之后,向祁徽禀告:“十分棘手,也不怪京都那么多大夫都看不好。”

祁徽一怔:“可你不是将朕治好了吗?”

“皇上年轻,情况也不同,不像夫人,她的身子亏损得太过厉害了,”傅大夫垂头道,“以臣之力,也未必能治好,恐怕没有多少年的寿元。”

祁徽沉吟,半响道:“毫无希望了吗?”

傅大夫道:“不到最后一刻,也难说毫无希望,皇上,人之身体是很奇妙的,微臣曾经治过一个人,断定活不过一年,但后来他活了六年。微臣问他做了什么,他说什么都没做。”

“没有缘由就好了?”

“这缘由,恐怕只有上天才知。”

祁徽道:“你同他们怎么说的?”

“臣没有说实话,只说慢慢调养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