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成穆退后几步, 问道:“何事?”

“我想见一见夫人, 但黄门不传话。”沈静也不知怎么解释,事情太过复杂了, 且也不能向外人道, “殿下, 能帮我带一句话给夫人吗?”

那夫人应该是刘月了,京都皆知。

祁成穆道:“这恐怕…”

“不,殿下, 您听我说, 若无办法, 我不会求您!”沈静恳切的道,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但我可以保证,此事绝不会影响殿下, 或者,”她咬一咬牙,“您告诉皇上也可,就说我想见夫人,希望皇上准许。殿下此恩,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她十分急切,祁成穆淡淡道:“我不会隐瞒皇上,故而此事看要皇上的意思。”

“好, 多谢您了!”沈静颔首。

祁成穆便是走入宫内。

祁徽召见他,是为鸟铳军的事情:“上回沈大人说鸟铳改良已有所成果,你加紧去三大营选人,组织鸟铳军。”

“是,臣遵旨。”祁成穆领命。

祁徽笑道:“就这样罢,到时候朕派杨凌来辅助你。对了,过阵子,孩子满月,你一定要过来,成王与成王妃他们也会入京。”

成王甚至提早使人送来一车的物资,有药材,果子,美酒,说是恭贺他喜得龙凤胎。

男人笑容满面,祁成穆感觉他有孩子之后,似乎变得温和了,笑着点点头:“臣不会忘记的,”顿一顿,“臣刚才在宫门口遇见沈姑娘,她想见夫人,请臣禀告皇上。”

“沈姑娘,你是说沈谦之女吗?”

“是。”

那时候,刘家一家在京都时,就是同沈家住一起的,这沈姑娘自然认识刘月,祁徽沉吟:“朕知道了,你让她在宫外等候。”

祁成穆应声。

祁徽随之叫江用去乾东五所,告诉刘月此事。

刘月吃了一惊:“沈姑娘要见我?”

“是,皇上询问,您愿不愿意见她,若愿意,皇上便令她入宫了。”

印象里,沈静这姑娘很有大家闺秀风范,他们住一起时,经常来看望自己,刘月颇是喜欢的,但此时也疑惑,沈静为何想见她,说道:“烦劳请她过来罢,也谢谢皇上。”

江用笑笑,转身去传话。

听说可以入宫,沈静疾步跟在小黄门身后,来到乾东五所,她心里装着事情,对这皇宫一草一木都没有多看一眼,盘算着等会儿怎么问刘月。毕竟是长辈间的事情,她一个小辈原不该插手,奈何父亲太受折磨了,实在不忍心!

也不能让他做错事情,将来没有回头路。

见到沈静,卢晋芳便是拉着她的手笑:“静儿姐姐,好久不见。”

“是啊,你在这里可好?”

“嗯。”卢晋芳连连点头,“好多吃的,宫里也好看,我还经常陪娘娘玩呢。”

看来这娘娘定是个好性子,沈静微微一笑,给刘老夫人,刘月行礼。

刘老夫人道:“沈姑娘,你怎么跑来皇宫了?怎么,是阿谦有事吗?他有没有来宫里?”

居然猜到了,但沈静并不想跟刘老夫人说,因上回便是为她父亲才失态的,她看向刘月:“我能同您单独说话吗?”

刘月一怔。

刘老夫人很不悦,皱眉道:“还要避着我们?到底何事?”

沈静抿着唇。

刘月见状领她来到自己住得厢房:“你进来。”

“月儿…”刘老夫人也要跟进去。

刘月道:“娘,不要强人所难,您来了,沈姑娘怕又不说了。您还是在外面等着吧,或者跟晋芳去赏花。”

刘老夫人差点气死。

刘月关上门,手指停顿了会儿,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过得会儿才转过身,请沈静坐下,给她倒上茶:“外面现在热了,你喝点水。”

声音柔柔的,沈静打量她,发现刘月还是那么瘦,一点儿没长肉,不像是好转的样子。她道了声谢,拿起茶盅,两只手无意识的拢上去,好像冬日里取暖似的。

看起来有点紧张,刘月也一样。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等到喝完茶,沈静心里清楚,到底要开口的,总不能失去这一个机会:“夫人,我知道您跟父亲的关系。”说着见刘月脸色一僵,她轻声道,“父亲画过您,当时我就猜,父亲是有意中人的。父亲为了她,一直独身,我以前不知是谁,后来遇到您,才慢慢知道,那个人是您…您恐怕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父亲多了许多笑容。”

刘月不知说什么,手紧紧握在一起。

“父亲还喜欢着您。”沈静道。

刘月眼眸一下睁大,望着她。

“您去宫里了,父亲又郁郁寡欢了,”沈静顿一顿,“其实说这些,不是我来的目的。前阵子,老夫人出宫来见父亲了,她要父亲出主意,让皇上封您为太后。我是想问您,您真的很想做太后吗?”

“不。”刘月脱口而出,“我没有。”

沈静松了口气,果然还是老夫人一厢情愿。

“但父亲好像信了老夫人的话,觉得您想做太后,甚至以为您早就忘记他了,您喜欢上了…”沈静咬了咬唇,“父亲二十年前为救你,曾画了机关图,想要轰开宫墙,最近,我发现父亲又开始画这种机关了。”

刘月心头一震。

“夫人,我担心父亲。”沈静红着眼睛道,“夫人,父亲受了太多苦了!”

闻言,刘月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可她能做什么,她一个残花败柳,还与旁人生过孩子,如何有脸去面对沈谦呢?她从来不敢想这件事情!

她也觉得世上没有男人可以忍受的,所以她等陈韫玉生下孩子,她就想带着母亲,卢晋芳回扬州了,归去故里,她要去父亲坟前烧柱香,要住进原先的家里,要再去尝尝幼时喜欢吃的小食,走一走扬州的青石路,最后在何处生,便在何处死。

可谁想到沈谦…

谁想到世上有这种傻子?

两个人在屋里哭哭啼啼的,刘老夫人因听不清,更是纳闷了,又不好进去,便是在门口左右的踏步,卢晋芳低声道:“干娘跟静姐姐怎么了,这么伤心?”

“哎,我也不知!”刘老夫人叹气。

好半天,门开了,刘月已经擦干了眼泪,与沈静道:“你不要担心了。”

沈静点点头,露出了笑容。

见她离开,刘老夫人拽着刘月的手道:“月儿,你快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刘月道,“娘,我现在要去见皇上。”

要是平常,刘老夫人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她一直都希望刘月可以去主动亲近祁徽,但此刻,她心头很不安,结巴道:“你,你突然见皇上,为何事…”

刘月没有说,坐辇车去了文德殿。

听说刘月来了,祁徽也有点吃惊,拿着笔好一会儿没有发令,半响才道:“请她进来。”

四月宜人,不冷不热,殿内祁徽也没有穿龙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刘月行到他面前,半蹲了下,抬起头看向这年轻男人。

自己拼命生下来的,说不关心是假的,但这些年也确实出于无奈,不能相见,她不会推诿,故而也没想过有什么回报。但见他过得安好,她的欢喜也是真的,只不过二十年过去,母子之间早已隔了一条长河,无法渡过了。

她凝视着他,半响道:“皇上,请允许我出宫罢。”

祁徽一愣,手中笔碰到了桌案。

“你不想治病了吗?”

刘月轻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不用医治了。”

原来骗不了她,祁徽道:“你出宫想去何处?”

“想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呵,祁徽看她云淡风轻的,心里到底有一丝愤恨,他曾经惦记过的生母,从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吗?既然没有几年了,还是要离开宫里。他道:“假如朕不允许呢?”

刘月抿了抿唇,半响道:“皇上难道真的想要我留在宫中吗,哪怕从来不来看我?”

祁徽咬了咬牙,眸色变得冷厉起来。

“我知道是我辜负了皇上,不曾尽过母亲的责任,没有给皇上做过一件衣服,没有看着皇上长大,没有抱过你,没有牵过你的手,教你走路。没有念过书给你听,也没有给你梳过头发…”刘月哽咽,“这些事情,皇上在我肚中的时候,我都想过了,但我没法做到。”

“这辈子,是我辜负你,皇上。”

她流着泪看他。

那瞬间,祁徽心头不可遏制的痛了一痛。

他生命中是缺少了真正的母亲的疼爱,还有父亲的疼爱,这遗憾,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也许,人生就是如此。

月满则亏,怎能事事如意?更何况,他这生母,也一样遭受了折磨。

祁徽深吸了口气:“你既然想走,便走罢。”

难以填补的缺憾,勉强去填,终究也无济于事。

刘月深深向他行了一礼:“多谢皇上。”

她转身,慢慢走出了宫门。

……

听说刘月要出宫,刘老夫人简直觉得她疯了,高声叫道:“月儿,你到底怎么想的?无端端要出宫,你,你不治病了吗?还有皇上,那是你的儿子!你还有孙子,孙女儿!月儿,”她拖出她的手,“你别是病得糊涂了罢?月儿?”

刘月一时没有答话,将一样东西交给宫人说送给陈韫玉的,这才看向母亲:“娘,我没有糊涂,我现在很清醒。”

“那你怎么会要走,你还在治病呢!”

“娘,其实我的病,御医根本治不好。”

“什么!”

“不信您就去问傅太医罢,我刚才便是与同皇上说这件事儿,既然治不好,反正都要死了,我不想死在宫里。”

刘老夫人只觉五雷轰顶,差点昏厥。

卢晋芳忙给她掐人中,叫道:“祖母!”

刘老夫人缓过气,大声痛哭:“我可怜的月儿,你怎么会这样,老天无眼啊,要这样对你!我不信,我不信,肯定是你骗我的,月儿,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娘。”刘月平静的道,“我真的要死了。”

卢晋芳闻言也哭起来:“干娘,您真的要死了?”

“是的,晋芳,我没有几年日子了。”刘月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晋芳,你愿意陪着干娘回扬州吗?干娘带你去看我们刘家的老宅。”这孩子虽是义女,可这些年,却让她尝到了一点做母亲的滋味,“或者你更喜欢京都,那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反正阿茂在京都的。”

“不不,我陪干娘去。”卢晋芳紧紧拉住她袖子,“我要去扬州,我要陪着您。”

“好孩子。”刘月牵住她的手,“我们走吧。”

刘老夫人却还不死心,拦路虎一样挡在面前:“月儿,你现在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这些年我们吃过的苦算什么呢?月儿,你要撑下去啊!你要做太后啊,月儿!”

母亲状若疯狂,也许是被这些日子折磨的,她原本一心也是为自己好,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养着,一点不舍得她吃苦。

母亲啊…

刘月放开卢晋芳的手,慢慢跪在了刘老夫人的面前。

“月儿,”刘老夫人傻了,“你作甚?”

“女儿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您,我跟阿谦情投意合,早已定下誓约,他高中了就要来提亲,结果…”刘月给她磕头,“娘,女儿不孝,拖累您,让您受苦了,但求您能成全女儿最后的心愿,让我走罢!”

她抬起头,额上一片淤红。

刘老夫人心头仿若被千刀剐过,疼痛难当,怎么会这样,女儿跟沈谦…她突然想到了那日去见沈谦,他脸色大变的模样,此时此刻哪里还能说得出个“不”字,她这可怜的女儿,可怜的阿谦!刘老夫人颤巍巍的扶起刘月:“月儿,走吧,我们走。”

夜风起了,吹着窗纱微微的响动,沈谦坐在窗前,心神恍惚。

前几日,祁徽召见他,他说鸟铳可以改良,祁徽非常高兴,赏了他一柄玉如意,而今就摆在面前。他盯着玉如意看,想到年轻帝王的脸,手指就由不得颤抖。

最近他的动作有点不可控制,手指总是会发抖。

画图时会,吃饭时会,写字时也会…

他可能老了罢,做事开始犹豫不决了,不像当初想要救刘月出来,不管是制造机关,买通内应,都没有这样的前瞻后顾。

可是他的阿月怎么办呢?

沈谦捂着头,他不信她喜欢祁衍,不信她喜欢那孩子,她只是被困在了宫里,出不来,那皇宫好像猛兽一样,要吞噬掉她。

他只能毁了那座宫。

“阿月。”他喃喃低语。

“阿谦。”有人回应。

沈谦心头一跳,觉得自己病得更厉害了,居然能在家里听到刘月的声音,这样下去,他只怕马上什么都要做不了了!

“阿谦。”她又在叫。

沈谦痛苦的闭上眼睛。

然而轻风拂面,竟有人走到了身边,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药味,睁开眼,看到烛光下刘月瘦弱又带着一点红晕的脸。

好像做梦一样!

“阿月?”沈谦不敢相信,伸出手去碰了碰她。

她握住他的手指:“是我,我出宫了。”

“啊!”沈谦又惊又喜,“你怎么会…”

“我不想待在那里,阿谦,我从来不想待在宫里的,故而请求皇上,皇上答应了。”刘月笑道,“我以后再不走了,阿谦,你同我们一起去扬州吧?”

沈谦仍不太相信:“你,你是真的?”

他睁大了眼睛,痴痴呆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她的阿谦一向很潇洒自信,刘月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现在信了罢?”

说完,自己也是满脸通红,但她不想再多顾虑了!

沈谦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

曾经,刘月也这样亲过他,唯一的一次,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她,沈谦猛地站起来,差点没撞翻书案,一把将刘月抱在怀里。

轻轻的人儿,好像柳条依偎,他低下头抵在她头顶,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他不是在做梦,他不是。

沈谦落下了泪。

他没有想错,刘月是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