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裴清殊却不得不承认,老十三最后说的这个问题,也有一定的道理。

  裴清殊上一世经历过大齐亡国的事情,所以他知道再过十五年左右,大齐就有亡国的危机了,所以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救国。从继位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改革。

  但是许多事情,在他真正坐到皇帝这个位子上之前是看不到的。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又会冒出新的问题来,这些都是裴清殊始料未及的。

  而因为对亡国这件事情太过惶恐,所以裴清殊争分夺秒,发现了什么问题就立即去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提前规划好之后,再一项一项地按照计划去做。

  他怕大齐不会留给他那么多的时间了。

  现在他所接手的,就像是一条千疮百孔的船。船马上就要沉了,已经开始进水。所以他没有时间来慢慢规划先补哪一块的漏洞,只能看到什么就赶紧去补什么。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没有规划性的表现了。

  不过,就算老十三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他用“没头苍蝇”这样的词语来形容皇帝,就是大不敬。

  虽说十三想用“虚心纳谏”的名头逼着裴清殊忍下这口气,但裴清殊偏偏不忍。

  他将两件事分得很清楚——纳谏归纳谏,尊敬皇帝归尊敬皇帝。

  裴清殊要让他知道,身为人臣,哪怕是在提建议的时候,也必须对裴清殊表现出百分之百的尊敬。

  因为现在,裴清殊不仅仅是他的兄长,更是一个帝王。

  他看向老十三,面色淡淡地说道:“十三,你最后说的这一点,朕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听裴清殊这么说,老十三的脸上刚要露出喜色,就听裴清殊继续说道:“不过你言语之间,对朕甚是不敬,朕想你怕是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在老十三错愕的表情当中,裴清殊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你礼仪学得不大明白,那就先回去抄写一遍《礼记》吧。”

  “啊?”十三在长华殿里是学过四书五经的,知道一部《礼记》大约就要十万字左右,他得抄到什么时候啊?“皇上,臣弟可是来提建议的,您怎么能…”

  裴清殊打断他说:“既然光抄书还不够,那你就先去宗正寺领十个板子。”裴清殊说完,看向一边的福贵:“送淳郡王去宗正寺。”

  宗正寺是专门负责管理皇家事务的机构,包括对皇室成员的处罚。

  老十三一听自己既要抄书,又要屁股开花,吓得双腿发软,立马就服软了:“皇上,臣弟知错了,您就饶了臣弟这一回吧!臣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朝廷做事啊!”

  “朕看出来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朕不是父皇,不会惯着你,也不会容许任何人骑在朕的头上。等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再领差事、为朝廷效力也不迟。”

  裴清殊说完,福贵就领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将还在发愣的老十三给架了出去。

  公孙明看到老十三吓成那个样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哈哈哈哈!皇上,您真行!臣还担心您会像太上皇那样忍气吞声呢!幸好您没有!”

  裴清殊摇摇头:“朕现在是缺人用,但不缺不知分寸之人。”

  公孙明笑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裴清殊好像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皇上,您有心事?”

  裴清殊轻叹一声,突然之间感到有些迷茫:“阿明,其实老十三的话虽然难听,但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你说…朕是个好皇帝么?”

  虽然裴清殊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到面面俱到,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全。

  旁人只看到裴清殊淡定从容,成熟稳重的那一面,却不知他这个少年天子在人后,也会像凡人一样迷茫和怀疑自我。

  公孙明和裴清殊既是君臣,也是至交好友。见到裴清殊这般失落的样子,公孙明心里也不好受。

  他安慰裴清殊说:“皇上,您千万别这么想,臣觉得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啊!皇帝这个位置这么难坐,就算是留名青史的千古一帝,也会有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您又何必被淳郡王的那些话影响呢!反正在臣看来,他就会瞎扯淡,对别人指手画脚。真要让他来做这个皇帝,他连您的脚后跟都比不上!”

第35章

  听到公孙明为了宽慰他,连“脚后跟”这样的糙话都说出来了, 裴清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如果皇上一件一件事情做、与此同时不做其他事情的话, 就不会显得没头没尾, 没有方向感了。不过,在臣看来,皇上是因为太过勤政爱民,所以才会这么急于将大齐变得更好啊。反正不管淳郡王他们怎么说,臣都能理解您。改革这条路上,注定会有许多风言风语,只要您不忘初心就好了。”

  公孙明的这番话, 让裴清殊情不自禁地为之动容。

  高山流水遇知音, 彩云追月得知己。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有一点怪怪的, 可在裴清殊看来,公孙明可真是他的解语花啊!

  公孙明继续说道:“您要是觉得心里还不踏实,咱们就先停一停,整理一下思路呗。”

  裴清殊点点头, 看向一旁的小德子。

  不用裴清殊开口, 小德子便麻利地上前伺候笔墨。

  公孙明上前道:“皇上,咱们先不急着展望未来,先把您继位以来做过的大事简单罗列一下吧。”

  裴清殊微一颔首,正要拿笔,就听公孙明道:“皇上辛苦,不妨由臣来代笔?”

  裴清殊求之不得。

  真要让他自己张口来说自己的政绩, 裴清殊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毫不夸张地说,公孙明是天底下最了解裴清殊的人之一。裴清殊都做过些什么,公孙明张口就来:“第一,税制改革。现在皇上已经开始严查黄册,将地方税收收到中央。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关于税收的改革还需要持续进行。”

  “第二,裁军。据臣所知,京军的整顿即将完成,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第三,提高官员俸禄。这一项基本完成了,等着春税收上来就可以发了。”

  “第四,全国人口和土地普查。正在商议中。”

  “第五,还军田于流民,以减少人口流窜,增强国家稳定性。正在商议中。”

  “第六,让工部勘探煤矿,经营官煤。”

  “第七,押送刺杀钦差的狗官进京,进行三司会审。”

  公孙明写完之后,呼了一口气出来,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皇上,您这才继位短短半年的时间,可是做了不少的事情啊!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这个时候才刚刚完成大臣的调动和后宫、外戚的封赏,还在忙于参加各种宴会呢。”

  裴清殊苦笑了一声。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裴清殊:“再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列一下吧。”

  公孙明点点头,这回换做裴清殊来说了。

  “第一,在税制改革方面,等春税收上来之后,朕要在大朝会上与群臣共同商议此事,集思广益,寻求更多合理增加朝廷赋税的方法。”

  现在裴清殊就是有那个心,也不能在上一项改革还没有见效之前就进行下一步。因为他必须认清楚现实。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就是再着急,也不能把大臣们压榨得太过了,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才行。

  “第二,裁军方面,光是整顿京军还远远不够。河北、西北、山东、河南…各地驻军都要逐一进行整顿。”

  公孙明一边点头,一边奋笔疾书。

  “第三,全国人口和土地调查必须尽快进行,否则一来不利于局势稳定,二来不利于朝廷收税。”裴清殊想了想,道:“这个和安置流民,可以合并起来当成一件事情来做。”

  关于人口和户口调查一事,裴清殊其实还有很多想法。不过他们现在只是要罗列计划,不需要太多细节,所以裴清殊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四,让工部勘探煤矿,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公孙明笑着附和道:“是,先让他们准备着,等银子来了就可以实施了。”

  “第五,三司会审。”裴清殊正色说道:“朕前些日子还想着,该给吏部和刑部也安排点什么事情做,现在正好。算着日子,九皇兄和虎子他们也快回京了。”

  说起这个,公孙明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说道:“皇上,到现在还没有阿煦的消息,阿煦他会不会…”

  “不会。”裴清殊斩钉截铁地说道:“阿煦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公孙明还是不放心:“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不行了不行了,今晚回去之后,我非得为阿煦算一卦才行!”

  公孙明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千里之外,他所派出去的手下,已经找到了傅煦。

  山林中一处不起眼的茅草房里,一名绿衣女子用清水浸湿了帕子,动作轻柔地帮傅煦擦起了脸。

  傅煦张口想要说话,但他烧得嗓子都哑了,只能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来。

  绿萼浅浅笑道:“傅大人放心,我已经写信给公孙公子,告诉他我找到您的事情了。您就安心养着吧,等您身子好些了,咱们就回京。”

  傅煦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便昏睡了过去。

  原来当初怀安县令发现自己贪赃枉法之事被这两个钦差知道之后,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便恶从胆边生,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傅煦和老九在逃亡之时,不小心走散了。

  因为当时老九身边的人多,便侥幸逃了出来。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所以很快就被赵虎他们找到了。

  然而傅煦当时身负重伤,身边的几个护卫也都或死或伤。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逃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抵给一家猎户之后,便藏身在了那里。

  其实傅煦躲藏的地方并不算特别隐蔽,多亏裴清殊闻讯之后便立马果断地下旨捉拿当地官员,这才叫傅煦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在阴差阳错之下,傅煦将赵虎等人误认为是追兵,一直想方设法地躲避他们。

  绿萼能顺利找到他,多少也有点运气的成分。

  她想着傅煦迟迟没有露面,八成是受了重伤,便让人盯着怀安附近的药铺。

  凡是发现不对劲的,她就挨家挨户地去查。

  她一个弱女子,可怜兮兮地说要去投宿,一般的人家警惕性都会没那么强,大多都会答应。

  只有傅煦藏身的那户人家,在犹豫一番之后拒绝了她。

  绿萼察觉到不对劲之后,夜里便带了人悄悄去搜,果然找到了高烧至近乎昏迷的傅煦。

  虽说傅煦和公孙明、赵虎一样,都是裴清殊的心腹,但他从来都没有负责过璇玑堂的事务,对绿萼并不熟悉,只是隐约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而已。

  好在公孙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给了绿萼一块他亲手刻制的牌子。傅煦见了之后,才算认下绿萼的身份,由着她将自己接到了这处隐蔽的茅草屋内。

  傅煦的伤在背上,当时虽然很重,还流了不少血,但他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

  加上绿萼的精心照顾,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能下地了。

  京城那边,公孙明和裴清殊得知傅煦获救的消息之后,都十分兴奋,希望能早日看到傅煦回京。

  所以在傅煦能让人搀扶着走路了之后,绿萼便带着他启程返京。当然,考虑到傅煦的身体状况,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

  燃着暖炉的马车里,傅煦半躺着看向一旁专心泡茶的绿萼,感激地说道:“绿萼姑娘,你的救命之恩,我傅煦没齿难忘。等回京城之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傅煦说得一本正经,可绿萼只是浅浅一笑,看了傅煦一眼之后,便收回了视线,继续专注地泡茶。

  “这句话,傅大人这几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绿萼记得了。”

  傅煦摇摇头道:“不,你根本就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绿萼怔了怔,而后又是一笑:“傅大人何出此言呢?”

  “你在笑。”傅煦正色说道:“就是你脸上现在的这种笑告诉我,你并不相信我。”

  绿萼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傅煦,温柔地笑道:“我不是不信大人,只是对于绿萼而言,在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所求的。而且我救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大人实在不必提‘报答’二字。”

  傅煦不相信地说:“只要不是圣人,就不会无欲无求。姑娘若是不爱金银珠宝,那么我让阿明还你自由如何?”

  “自由?”绿萼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容越发的深了。

  她摇摇头道:“多谢傅大人的好意,只是绿萼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傅煦难以理解地说:“在兮欢楼里唱歌跳舞,为了完成任务,时不时地还要…还要陪人过夜,你真的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吗?”

  要是换了旁的姑娘,听到他这么说或许会觉得很难堪,可绿萼却很坦然,十分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啦。小的时候日子太苦,总幻想着等长大了之后,做个仗剑天下的女英雄。现在嘛…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剑。这样也挺好的。能为皇上和公孙公子做事,绿萼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傅煦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同情她,但又觉得这种同情好像是对绿萼的一种侮辱。

第36章

  乾元殿内,宋池将内阁按照裴清殊的意思整理好的改革计划, 呈到了裴清殊的面前。

  裴清殊看过之后, 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辛苦你们了。”

  宋池忙道:“这都是臣等分内之事, 不敢说辛苦。”

  裴清殊见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浅浅一笑:“云蛟,现在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总是这么拘着做什么?要说起来,你还是朕的表兄,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宋池还是十分谦卑地微微低着头:“皇上是天子,诸位王爷尚且不敢与皇上兄弟相称, 微臣岂敢造次。”

  宋池会这么说, 裴清殊并不感到意外。他向来是个重规矩的人, 看重君臣之道很正常。

  但不知道为什么,裴清殊心中还是产生了一丝很无奈的感觉。

  刚当上皇帝那阵儿,裴清殊还觉得谁都这么捧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一点小得意。

  但随着当上皇帝的时间越来越久, 他还当真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所有人都和他保持距离, 将他捧的那么高,有时候也挺没劲的。

  或许是正因如此,裴清殊才更加珍惜那些待他始终如一的故人。比如公孙明,比如傅煦,比如赵虎、老七等等等等…

  他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变。

  宋池退下之后, 裴清殊传来了钟太医,问了问宋池的身体状况。

  “宋大人正值盛年,身体康健,皇上无须担忧。至于生育方面,微臣当初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还以为宋大人是…不能行房。不过经过诊查之后,臣发现宋大人得的是弱精之症,并非没有一丝希望。”

  裴清殊一听,便嘴角上扬:“那太好了。云蛟既是朕的表兄,也是朕的左膀右臂,还请钟太医多费心一些。”

  钟太医忙道:“皇上客气了,既然您都吩咐了,微臣一定尽力而为。”

  其实对着一般的太医,裴清殊根本没必要这样客气。他对钟太医这般礼遇,一方面是因为钟家和裴清殊生母的娘家是表亲,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原因,是看在娴妃的面子上。

  自打上回两人因着钟二姑娘的事情闹了点儿别扭之后,话说开了,关系反而比从前增进不少。

  娴妃当然不可能就此把心里话全都跟裴清殊说,但她在面对裴清殊的时候,比过去坦诚了许多。

  裴清殊知道,她最近正在发愁给钟二姑娘许配人家的事情。虽说婚姻大事理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娴妃的母亲左氏和她一样身体不太好,最近一直都缠绵病榻。钟太医现在又是以大女儿的意见为主,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钟二姑娘的婚事,免不得还是要娴妃来替她操心。只不过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会让钟太医出面去说就是了。

  娴妃虽然因着钟二姑娘想要入宫的事情不大开心,但她毕竟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是希望她能嫁的好一点儿。

  裴清殊见她烦恼,就帮着她想了想,结果发现自己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毕竟钟家在京城的地位有些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虽是外戚,可只是太医世家,钟二姑娘又是庶出…娴妃的弟弟钟悦虽然考取了功名,在翰林院当差,但他到底年纪还小,官位还不高,凭借他的能力,还不足以撑起整个家族。

  裴清殊见她那样烦恼,就问:“之前提亲的那几户人家,你不是说都挺好的吗?里头就没有合适的?”

  提起这个,娴妃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前还算是合适的,可二妹妹现在的心高了,我怕结亲不成,反倒得罪了人家。毕竟我们钟家和那几户人家以前几乎没有往来,人家可不会惯着她。”

  “那依你的意思,还是想在熟悉的人当中找了。”

  娴妃点点头。

  据裴清殊所知,和钟家交好的家族,主要有左家、林家和房家等。

  左家是承恩公府,是大齐顶尖的世家贵族。按说以钟家的门第,根本跟左家搭不上关系。

  这两家能交好,甚至结亲,主要是因为当年钟家的祖先曾经救过左家的先祖,对左家有恩,两家的关系这才一直保留了下来。

  不过听娴妃的意思,她似乎并不希望钟二姑娘嫁回左家。

  “这主要还是母亲的意思。您也知道,二妹妹是庶出。母亲虽然不曾在物质上亏待了她,但终究是没办法将她视作亲生。”

  这样隐秘的家事,放在过去,娴妃是决计不会在裴清殊面前说起的。她现在愿意将自己的一部分心事透露给裴清殊,主要是自那次的事情之后,娴妃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然她的出身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优势,那么她在宫中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裴清殊的宠爱而已。

  过去娴妃以自己的方式,争取着裴清殊的宠爱。但她现在渐渐明白,有的时候她所给的,就算再好,也不一定是裴清殊想要的。要想继续在这宠妃的位子上坐下去的话,她就得按照裴清殊的心意行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