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皇后一怔,但也没有多想,很快答道:“是,皇上,臣妾这就吩咐下去。”

  裴清殊本来还有几分心气不顺,可见皇后今日这般主动为他分忧,心里头倒是舒服了不少,连看皇后都比之前顺眼了许多。

  “昭屏,你平日里厚待妃嫔,对她们亲如姐妹,怎么今日却主动罚起了宓美人?你不怕她记恨你?”

  宋皇后忙施礼道:“皇上,之前都是臣妾的不对。臣妾不该妄图贤名,对后宫妃嫔、皇嗣、宫人都疏于管教。不过皇上放心,臣妾以后不会了。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皇上分忧。哪怕因此而得罪后宫众人,臣妾也在所不惜。”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呢?”裴清殊浅浅一笑,亲手扶起皇后,“不过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毕竟管理后宫,不同于打理王府。处在咱们这个位置上,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更不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过,只要你自己无愧无心,别人说什么,都阻碍不了你前进的路。”

  不知为什么,宋皇后看着裴清殊,只觉这话表面上是对她说的,其实却是裴清殊对自己说的。

  “是,臣妾明白了。那,臣妾就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臣妾告退。”

  裴清殊点点头,待皇后走后,裴清殊突然发觉自己心中清明了不少,已不似之前那般烦躁了。

  裴清殊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向来极少发怒,却会被杜若一个小女子激起了火气。

  可这也要怪杜若实在太过气人——昨夜他们说起迁都之事时,裴清殊给了杜若一个恩典,让她可以为自己的新寝宫换一个名字。

  谁知“迁都”两个字不知哪里惹到了杜若,竟让她冷下脸说:“皇上究竟为何非要迁都不可呢?”

  虽说后宫向来有不得干政的规矩,不过既然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裴清殊也没有太过忌讳。想着杜若聪明好学,便解释给她听:“国都所在,须有控制八方、长驾远驱之效。攻守咸宜、地势优越,方可使我大齐立于不败之地。就大齐目前的版图来说,燕京偏居一隅,非国都上选。当年太祖定都燕京,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封地和势力都在此处罢了。”

  “皇上说得好听,可实际上不就是因为燕京距离北夏很近,一旦长城失守的话,燕京便保不住了吗。”杜若颇有几分讽刺地说道:“可是这么多年来,匈奴人都没有攻破长城防线。皇上又何必这般惧怕他们,早早地便将自己躲起来呢?”

  杜若话说到这里时,裴清殊已经有几分不悦了,却没想到杜若还没说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您根本就不应该迁都!在杜若看来,这与和亲一样,都是贪生怕死的懦弱之举!”

  杜若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看得出来,她已经被自己给感动了。

  裴清殊看着她,甚至都被气笑了:“你说这番话之前,可曾仔细研究过天下舆图?你可知燕京距离北夏究竟有多近?呵,你说朕贪生怕死,可你有没有想过,惩一时匹夫之勇当然可以,可是万一意外发生,匈奴人越过长城,侵占燕京,灭国屠城。到时候死的,仅仅是朕一个皇帝那么简单吗?朕死了没关系,可是天子若亡于异族敌军之手,大齐还有任何胜算吗?”

  杜若愣了愣,她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她只是觉得,身为帝王,理应有气节,就像书里说的那样…

  不过仔细想想,裴清殊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如果真的要和亡国比起来的话,迁都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不过,杜若从小处处拔尖,不习惯向人低头。哪怕是面对帝王之怒,她也并没有多少惧怕。

  既然迁都一事说不过裴清殊,她便说起别的:“那,和亲呢?牺牲女子的幸福,换取男人们的平安,何其不公平!”

  “汉女远嫁他乡,外邦风俗迥异,生活自然不易。然而大齐的将士们日夜操练,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的牺牲也是牺牲。你如果只看到了女子的牺牲,却没有见到男人的牺牲,那么说明在你心里,女子天生低人一等,只能依附男人为生。”

  “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为那些远嫁外邦的女子可惜罢了。听说襄仪公主姿容出众,才智过人。这般女子流落外族,是大齐的损失。”

  “襄仪公主于大齐来说,远胜千军万马。她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杜若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还要和裴清殊再辩,却见裴清殊冷漠地说道:“多说无益。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让人将杜若带离了乾元殿。

  杜若走后,裴清殊久久都无睡意。

  其实,他刚才虽然在杜若面前表现得斩钉截铁,但当初与他国联姻之事,的确是裴清殊心里的一根刺。

  他心里烦,睡不着觉,便让人拿了些酒菜来,一个人对月独酌。

  清冷的月光下,裴清殊捏着手里的玉色酒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容、漾。”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果真高明啊。”

  现在裴清殊回头想想,自己比起做皇子的那个时候,为人处世的原则和态度好像的确变了不少。

  这种变化不是一夕之间产生的,而是潜移默化的。不知不觉间,他便一点一点地采纳了容漾的建议,一步步妥协,变成他曾经深深忌惮的那种,为了所谓的大局会做出取舍和退让的人。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懂他的人自然会懂,若是有人不懂…也很正常。

  哪怕背负无数的误解、诋毁、讥讽、失望,哪怕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理解他,哪怕到了最后,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剩下,这条路,他也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所背负的不是自己,而是全天下的命运。

  …

  虽说杜若的一番话触怒了裴清殊,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给了裴清殊一些启发。

  几日后,左三姑娘入宫,向裴清殊汇报完华文书社近一季度的经营情况之后,裴清殊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即让她离开,而是留下她说了几句话。

  “朕记得之前你同朕提过,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想要发展女学。”

  左三姑娘一听这话,眼睛便亮了起来:“怎么了皇上,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裴清殊摇摇头道:“大局未定,为时尚早。若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一败涂地。”

  左三姑娘听了,不禁有几分失望:“那皇上的意思是?”

  “徐徐图之吧。你和公孙夫人皆是女中豪杰,管理书社之余,不妨想些提升女子权益之道。从简入繁,循序渐进,想来一时不会在朝中引起太大反弹。”

  左三姑娘欣喜道:“皇上圣明!”

  左三姑娘脸上的笑容,和所有后宫妃嫔都不一样。裴清殊见她这样高兴,自己心中亦有几分欢喜:“去吧。具体的章程拟出来之前,先不要声张。朕相信你有分寸。”

  “多谢皇上信任,臣女谨遵皇上教诲。”左三姑娘心里虽然高兴,但她并不会忘形。说完正事之后,她便不再叨扰裴清殊,及时告退了。

  裴清殊喝完杯中的茶,抬眼一瞥,正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

  “幸好。”裴清殊轻轻笑了笑之后,这样对自己说。

  …

  雍定五年九月,大齐正式迁都长安。

  为了这次迁都,裴清殊等人筹备已久,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是以从燕京一路至长安,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乱子。

  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裴清殊一行终于顺利抵达长安。

  长安是古都,宫城早已有之。虽说经过朝代的更迭,岁月的变迁,皇宫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完整,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翻修之后,长安宫城已是焕然一新。

  虽说宫殿的名字大多直接沿用了燕京皇宫的,不过到了一个新地方,所有人都显得非常兴奋。就连年纪不小的傅太后,到了长安之后都没有先休息几日,而是次日一大早便带着刚刚解禁不久的裕贵妃母子去游园。

  裴清殊见他们这般高兴,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

  毕竟在他心里,他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过,裴清殊就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们逛园子了。

  现在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明年时机成熟之后…和匈奴的那一战了。

  这一仗,他必须赢。

  作者有话要说:  @裴清殊V:朕心里苦。

第109章

  因为先前容氏的事情,裕贵妃也算是受到了无妄之灾。所以在她禁足期满之后, 裴清殊便没有再继续冷落她。

  这日, 裴清殊召了裕贵妃母子来乾元殿伴驾。裕贵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笑道:“皇上总算是换了一套新茶具。那套旧的, 从王府里用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年了吧!”

  “难得你的心这么细,这都叫你看出来了。”裴清殊浅浅一笑,解释道:“前些日子朕心神不宁,不小心打碎了一盏。孙妈妈迷信,叫她知道了,非说单数的东西不吉利, 让朕换一套新的。”

  “不小心?”裕贵妃表示不相信, “臣妾可听人说, 是宓美人惹恼了皇上,气得皇上大发雷霆,把茶杯摔到了宓美人脸上呢。”

  “胡说八道。”裴清殊有一丝无奈地说:“朕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动手去打女人。”

  “宝璋也觉得,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 忽见原本正在地上玩积木的五皇子忽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跑到裴清殊面前,张开双臂,丢掉手中的玩具,奶声奶气地说:“父皇抱抱。”

  裴清殊心中一软,放下手中茶盏, 一把将五皇子抱了起来。

  拿掉儿子含在嘴里的手指之后,裴清殊笑着对裕贵妃说道:“宝璋,修儿真不愧是你喂出来的孩子。他比翊儿小了大半年吧?可抱起来竟然比他哥哥还沉。”

  “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孩子啊。”裕贵妃笑眯眯地说道:“您也是,迁都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一定辛苦了,眼瞧着又清减了几分呢。等会儿用膳的时候,您也多吃一点吧。”

  裴清殊含笑答应:“好。”

  …

  随着裴清殊这个皇帝还有文武百官正式搬入新都城,原本燕京的各大世家,也都渐渐地从燕京迁了过来。

  不过,也有一些家族例外。比如说已经远离权力中心多年、无人在朝为官的左家。

  自打女帝去世以后,大齐的历代皇帝一直都把左家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得严严实实的。不过裴清殊倒是觉得,早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如今左家人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在军中也无半点兵权。若说左氏还能窃国,简直就是个笑话。

  既然现在左家人想要远离权力中心,安安静静地生活的话,裴清殊便没有再勉强他们,恩准了承恩公一家继续留在燕京。

  不过,左三姑娘身为华文书社的实际负责人,还是跟随公孙夫人一起迁来了长安。

  如今左家人都不在京城,公孙夫人见她一个女孩子家没有亲人也没有丈夫在身边,就提出让左三姑娘暂时住进公孙府。

  谁知左三姑娘考虑了一番之后,竟然拒绝了。

  公孙夫人不明白:“遥儿,如今承恩公夫妇都不在京城,你不住在公孙府,又要住到哪里去呢?”

  “干娘您也知道,因为过去您曾有心撮合我和公孙公子的事情,孟妹妹一直对我颇有忌惮,就连我出入公孙府都不大高兴。我又怎么能住进来,碍她的眼呢?”

  “这…明儿他深居简出,平日里你们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啊。悦然她就是有几分小孩子脾气,不是当真不喜欢你的。”

  其实说句老实话,即使是现在木已成舟,公孙夫人也是喜欢左三姑娘这个义女,多过孟六姑娘这个儿媳妇。

  不过左三姑娘还是坚持道:“您放心吧,遥儿自有去处。”

  公孙夫人本不相信,可是没过多久,华文书社长安总店的管事竟然告诉她说,左三姑娘进宫去了!

  公孙夫人吓了一跳,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你说什么?!皇上纳遥儿为妃了吗?!”

  “啊?不是那个进宫!就是又进宫面圣去了。”管事一头雾水地看着公孙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这么大反应。

  公孙夫人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

  乾元殿里,裴清殊颇有几分惊讶地看向左三姑娘:“你说什么?”

  “皇上也觉得臣女这个想法有些出格了吗?只是为何未婚男子便能独自开门建府,未婚女子便不可以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一个女子单独居住,朕…”裴清殊本想说“朕担心你的安全”,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有几分暧昧,便改成了:“你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

  “臣女虽无父母兄弟在身边,不过我有足够的财力雇佣家丁,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更何况这里现在是天子脚下,治安良好,皇上多虑了。”

  别的不说,左三姑娘说自己有足够的财力,裴清殊是相信的。

  目前华文书社的利润,已经到了令户部官员眼红的地步。若不是华文书社有一部分是裴清殊的私产的话,搞不好户部的人都会建议裴清殊把华文书社收归朝廷所有。

  更何况左三姑娘乃是国公之女,身家定然不菲。养活自己,支撑起一个府邸,对她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只是一般来说,未婚孤女都会寄居在亲属的家中,很少有人会像左三姑娘这样大张旗鼓地单独建府。

  裴清殊想了想,低声道:“你是想…凭一己之力,走出一条路来,让其他女子效仿吗?”

  “皇上之前不是说过吗,要想提升女子的地位,就要让女子逐渐强大起来,摆脱女子依附于男人的状况。”左三姑娘说着,拿出一封书信来,“这是臣女的谏书。小女不才,不曾见过朝臣所书的奏章。格式或许不通,还请皇上见谅。”

  裴清殊听了,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德子。小德子会意,赶忙上前替裴清殊取了过来。

  裴清殊看了看,左三姑娘的提议主要分三条。一是取消女子二十岁不婚,便每年让官媒的媒官上门说亲的规矩。

  二是允许未婚女子自立门户,撇开其男性亲属,建立单独的户籍。

  三是设立女学,让女子也有机会像男子一样读书识字。

  总体来说,左三姑娘的几条提议,是按照裴清殊之前的指示循序渐进的。

  如果一条一条分别实行的话,虽然会遇到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还不至于引起强烈的反弹。

  裴清殊看完之后,便不假思索地说道:“你的提议不错,既如此,便按照你的意思来办吧。不过开办女学的时机尚不成熟,还需拿出更加具体的章程。”

  “皇上圣明。”左三姑娘没想到裴清殊这么好说话,不由欣喜地朝裴清殊一拜。

  …

  左三姑娘出宫之后,许多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仅仅是那些担心裴清殊会纳了左三姑娘的后宫妃嫔,就连身处皇宫之外的淮阳大长公主,都不想看到左家人再得势。

  所以在得知左三姑娘并没有入宫为妃,而是跑去单独立府居住之后,淮阳大长公主很是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忘了形,在宋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用一种讥讽的语气说起这件事来:“你们听说了没有?左家的女儿真是个个都是怪胎。一个不守妇道,朝三暮四,一个离经叛道,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嫁人不说,竟然还自己买了处院子,刻了块‘左府’的牌子,你们说这像话吗?”

  恪靖侯一听这话,脸色就有几分不好看:“人家的事情,你在这里议论什么?快吃菜吧!”

  淮阳大长公主没好气地说:“我说说怎么了?再者说了,左家怎么着也曾经和咱们家有亲,如今他们丢人现眼,对我们恪靖侯府也不利啊不是吗?”

  宋池闻言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宋泱和邹氏两口子专心吃饭,假装没听到。

  倒是宋池才进门没多久的继室夫人、本应该十分尴尬的贺氏含笑说道:“母亲放心,父亲仁德,夫君又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再加上有您这位‘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在,谁人敢说恪靖侯府的闲话?”

  不得不承认,贺氏十分会说话,一句“德高望重”,听得淮阳心花怒放。

  不过见她夸了一圈,都没有提到自己的小儿子宋泱,淮阳又有几分不乐意了,鸡蛋里挑骨头似的说:“怎么,现在你夫君受皇上的器重,你们便看不起自家兄弟了?泱儿现在在宫里做侍卫,论前途可不比池儿差。”

  “儿媳惶恐,没有瞧不起二弟的意思。二弟年纪还轻,前途似锦,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您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淮阳听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顿尴尬的家宴吃完之后,回房的路上,宋池抱歉地说道:“母亲对我向来不喜,委屈你了。”

  贺氏毫不在意地笑道:“夫君言重了,孝敬公婆,是妾身分内之事,何来委屈之说呢?其实母亲这人,也不难应付。只要捡她喜欢听的话说,哄哄她便是了。”

  宋池听了,不禁对这个年轻的小妻子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或许从一开始,他和身份高贵的左氏就不适合。

  左氏是国公爷的嫡长女,难免有几分心高气傲。她和淮阳这样的人遇到一起,婆媳之间的冲突是避免不了的。

  他早该想到才对。

  可是有的时候,感情就是那般毫无道理可言。

  …

  左三姑娘在长安城中单独立府一事,难免在京中引发了不小的议论。

  其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裴清殊先利用他所掌控的茶楼如归楼,逐渐控制住了舆论,让人们倾向于站在左三姑娘这一边。

  在这之后,他才正式施行了左三姑娘提出的第一条提议。

  这也就意味着,以后朝廷不会再以半强制的方式,一直为大龄未婚的女子说亲了。

  在这条事关女子的新政施行下去之后,之前和裴清殊闹得不欢而散的杜若听说之后十分激动。

  她想尽办法让她的贴身宫女找到了小德子,说是她也有许多改革之策,希望裴清殊能够听她一言。

第1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