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让父皇见笑了。”

  裴清殊沉默了一下,虽然有点不好开口、还但是不得不开口:“父皇没让你回慧曜楼读书,而是留在永寿宫跟着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你可觉得委屈?”

  婉晴闻言连忙摇了摇头:“不委屈!毕竟当初…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战乱发生的时候,父皇还记得晴儿,接晴儿回京,之后也没赶晴儿走,女儿已经很感激了!”

  裴清殊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女儿,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婉晴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当初在他选择答应太上皇的提议,将女儿送去行宫的时候,裴清殊就想过婉晴的未来,无外乎两种。

  第一种,也是最好的情况——婉晴在太上皇的教导之下真心悔过,重新做人。

  第二种,也是最遭的情况——婉晴表面上顺从,可从此之后心机变得更加深沉,然后不着痕迹地害人…

  身为父亲,裴清殊自然希望她能往正路上走:“晴儿,希望你是真心这样想。”

  婉晴有点不安地说道:“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朕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当初你犯了错之后,父皇曾经让阿明给你测算了一卦。”

  “公孙大人?”婉晴突然有点紧张。

  “是。”

  见女儿好奇地看着自己,裴清殊也没再瞒着她:“你的命格很独特,算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一个是半生花团锦簇,后半生不明前程,一个是…不及十岁而夭折。”

  婉晴听到“夭折”二字时,心里先是咯噔一声,可转念一想,自己今年三月便已满了十周岁,这样说来,岂不是半生富贵无忧?

  裴清殊看着女儿的表情,严肃道:“婉晴,你先别急着高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说你平安活过了十岁,可你仅仅只满足于半生的富贵吗?父皇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父皇…”听到父亲这么说,婉晴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酸酸的。“难怪您肯将我留在京中,还派了那么多人来保护我…原来您是怕我,怕我…”

  “孩子,等你将来做了父母就会知道,父母这一生要为子女担心的事情有多少。现在你挺过了这道坎,父皇自然替你高兴,不过这还不够。父皇希望你从此之后能走正途。可以自保,但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出手伤人,你能答应父皇吗?”

  婉晴刚要点头,就听裴清殊道:“先别急着点头。你年纪还小,许多事情光靠自己,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皇祖父现在病了,皇祖母担心他,也没精力照顾你。不如父皇先送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去那里读书、学习,好不好?”

第152章

  一听说裴清殊要送自己走,婉晴立马惊慌地说道:“父皇, 是晴儿又做错什么事情了吗?您为什么要送晴儿走?!晴儿不想离开您, 不想离开皇祖父他们!”

  “傻孩子, 不是送你走, 而是送你去读书。”裴清殊温和一笑,“京城兴办不久的女子书院,你可听说过?父皇派人接送你去那里上课,每天傍晚便可回宫,这样可好?”

  婉晴一听说不用离京,只是外出读书而已,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听说左先生的书院可不好进呢。如此晴儿便先行谢过父皇了。”

  裴清殊听到“左先生”的称呼时, 不禁一怔。

  等他反应过来婉晴指的是左三姑娘时, 不由一笑。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 左三姑娘终于得偿所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裴清殊也不禁在心里替她高兴。

  …

  大公主要到女子书院读书的消息,一传出去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甚至是整个大齐。

  有的人十分震惊, 想不明白女子外出读书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皇上不反对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送过去。

  不过有些明眼人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从裴清殊四年前改革婚嫁制度之后,他们就看出来了,当今天子有心提高女子的地位,发展到兴办女学这一步, 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而这些早就看透真相的人,既不感到震惊,也不感到恐慌。

  因为他们大多地位尊崇,一不怕因此而娶不到女人,二不怕自己会被女子比下去。

  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些变化都不会真正触及他们的利益。

  不过有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想到先前裴钦峰等人的下场,他们不敢随意说皇帝的坏话,只好把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在左三姑娘身上。甚至还有人试图去左府泼粪,被左家的护院当场拿下,送去了官府。

  虽说他们的恶行没有得逞,不过由此可见,这些人有多恨左三姑娘。

  裴清殊不好太直接地护着左遥,以免外头再传出什么对左三不利的风言风语。

  不过他以另一种方式,去替女子书院撑了腰。

  婉晴去女子书院读书大概半个月左右之后,裴清殊特意挑了不用上早朝的一日,亲自去送婉晴上学,并且在书院里呆了半日,参观了书院的环境不说,还亲自指点了孩子们几句。

  裴清殊亲自驾临女子书院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京城里就炸了锅,几乎是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许多人出于对皇帝的崇敬或者是谄媚心理,纷纷争着抢着要把自家的姑娘塞进书院。

  不过对于这些人,左三姑娘都一律谢绝了。毕竟现在还只是试营而已,师资力量还不够充足。一下子招收太多学生的话,只怕会出乱子。

  不过眼看着认可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左三姑娘的心里也变得美滋滋的。

  左逍见妹妹天天不着家,刚开始还以为她是终于开了窍,和哪家的公子幽会去了。

  后来她才发现,左三现在除了泡在书院里之外,就是往公孙府跑,去和公孙夫人商议如何扩大书院的规模,改善书院的制度。

  神奇的是,左三姑娘都忙成这样了,华文书社那边的事情还是她在管。左逍都不知道妹妹是怎么做到的,简直跟生出了三头六臂一般。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了裴清殊父女俩的支持,左三姑娘的书院算是正儿八经地办起来了。

  不仅是宫外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宫里头,乐仪也忍不住和婉玉说了起来。

  “听说女子书院里的先生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还十分和善,不像慧曜楼里的姑姑们,老是拉着个脸。”乐仪憧憬地说道:“我也好想去看看呀。”

  婉云出嫁之后,慧曜楼里就只剩乐仪一个人了,把乐仪闷得要死。

  好在没过几个月,二公主婉玉便满了五岁,搬过来和乐仪一起住,乐仪的脸上这才重见笑容。

  “乐仪姑姑,你要是想去的话,求求父皇不就是了?父皇那么疼你,一定会答应的。”

  乐仪看着一脸认真的婉玉,摆摆手道:“哎呀,不行的,我也就是说说…”

  “为什么啊?”婉玉不太明白。

  “因为…因为婉晴在那里啊。”乐仪看了看左右,小声说道:“那个时候你还太小,恐怕不记得了。婉晴她…”

  见乐仪吞吞吐吐的样子,婉玉直接问道:“曾经受坏人唆使,在我的襁褓里放过针,是吗?”

  乐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记得?!”

  “不是啦,是别人告诉我的。”

  乐仪有些生气:“又是哪个奴才多嘴,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姑姑别生气,是我问他们为什么大皇姐不和我们一起住的。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啦,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父皇不是也已经罚过她了吗?我相信皇姐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那可不好说。”乐仪神情有点不自在地说道:“你不知道,当初她害你,是因为她觉得你出生之后,她不是唯一的公主了,怕皇兄会不宠她。这几年…这几年她都是跟着我父皇生活,要是她觉得父皇宠我多过宠她,也害我怎么办?”

  婉玉不禁一笑:“看不出来,乐仪姑姑你的自保能力还挺强的嘛。”

  “那当然。”乐仪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身为宠妃的女儿,若是不会自保的话,要怎么在这宫里头生存下去?你也是一样,以后跟我学着点儿,听到了没有?”

  婉玉乖乖点头:“那以后就请乐仪姑姑多多指教啦。”

  …

  傍晚,裴清殊正在乾元殿里批阅奏折的时候,小悦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对裴清殊说道:“皇上,皇后娘娘从忠勤伯府回来了。”

  皇后入宫多年,还从未回府省过亲。前几日裴清殊去坤仪宫的时候,见宋皇后脸色不豫,再三追问后才知道,原来是皇后的生母宋夫人病了,皇后很是挂念。

  裴清殊知道之后,便叫皇后赶紧回府去看看。

  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事关自己的母亲,宋氏的确担忧不已,于是便在谢过裴清殊之后回了娘家一趟。

  裴清殊心里也记挂着这件事情,所以让小悦子盯着点,等皇后一回宫便去通知他。

  知道皇后回来了之后,裴清殊便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脖子,吩咐道:“摆驾坤仪宫。”

  …

  裴清殊来到坤仪宫的时候,皇后才刚刚换完衣服。见裴清殊来了,皇后不禁有几分惊讶:“皇上怎么来了?”

  “朕来看看你。”裴清殊看着皇后的脸色,实在看不出悲喜,只能开口问道:“师母的身子还好吗?”

  皇后看起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皇上放心,母亲只是一般的风寒而已,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只是这回病得久了点,臣妾才有些担忧罢了。”

  “风寒也不可小瞧了去。你看父皇,染的不就是风寒吗?都这么长时间了,一直都没好,实在是让人担忧。”

  皇后颇有几分敷衍地说道:“太上皇吉人自有天相,皇上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裴清殊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昭屏,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皇后勉强笑了一下:“谢皇上关心,臣妾没事。可能就是一早出宫,有些乏了吧…”

  裴清殊试探性地说道:“那朕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皇后也没留他,只是行礼道:“臣妾恭送皇上。”

  裴清殊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能看到皇后乌黑的发顶和低顺的眉眼。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说的就是他们帝后之间的关系了吧。

  这样的关系,本应是于大局最有利的。可是不知为何,裴清殊突然感觉特别心累,有一种皇后离他越来越远的感觉。

  裴清殊边往外走,边在脑海里回忆他和皇后成亲以来的点点滴滴。

  曾几何时,他们还能够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谈心。在皇后险些误入歧途之时,他及时地拉了她一把,那个时候皇后还对他很是感激。

  裴清殊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的皇后,还是有情绪的。

  可是这几年来,皇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好像逐渐变成了一个…一个母仪天下的符号。

  她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一样,让裴清殊看不清楚她的心。

  裴清殊猜测,她是不是管理后宫太累了,所以才会这样。

  可他登基九年以来,后宫里只进了两个新人,还有一个妃嫔进了冷宫,一个妃嫔被处死。

  和其他皇帝的后宫比起来,他的后宫应该不算特别难以打理的啊?

  到底是什么,让皇后变得心力憔悴呢?

  裴清殊想不明白,不禁感到几分焦躁。

  明明理智上知道不应该,可他还是下意识地转过了身,重新回到了坤仪宫。

  示意看到他的下人全部噤声之后,裴清殊推开皇后的房门,意外地发现她竟然在哭。

  裴清殊心中一沉,不禁下意识地唤了皇后一声:“昭屏…”

  皇后一惊,赶忙擦去了脸上的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裴清殊说道:“皇上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忘了交待?”

  “昭屏,你到底怎么了?”裴清殊大步走上前去,扶住皇后的肩膀,“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师母的病很严重,你刚才对朕说了谎?”

  皇后摇了摇头,只是无声地流泪。

  裴清殊无奈又窝火:“你要是不说,朕只能亲自派人去查了。”

  “皇上,别…”皇后拉住裴清殊的袖子,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裴清殊和宋氏夫妻十多年,还从未见过皇后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年过三十的人了,反倒像个小女孩儿一般慌张,就连裴清殊都被她带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拿起帕子轻柔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珠。

第153章

  看皇后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裴清殊忽然不想勉强她了。

  他叹了口气, 低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朕不逼你。”

  皇后为难道:“皇上, 臣妾不是不想说, 而是说不出口…”

  “你和朕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不能说的?”其实就算皇后不说,裴清殊也能猜个大概出来,“是不是你回宋家的时候遇到了谁,说你什么了?”

  见皇后不说话,裴清殊继续分析道:“不会是宋太傅, 也不会是你母亲, 难道说…是淮阳?淮阳去忠勤伯府了?”

  皇后真是没想到, 裴清殊竟然如此敏锐,这都叫他给猜出来了。

  见裴清殊这样在乎自己,皇后也不好意思一直藏着掖着,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老太婆, 她都说你什么了?”裴清殊一提起淮阳就来气, “朕都已经废除了她大长公主的封号,将她贬为庶人了,昭屏,你还怕她做什么?”

  “皇上,我不是怕她,只是她毕竟是长辈, 是我的大伯母。而且,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裴清殊原本并不想刨根问底的,可是见皇后竟然说淮阳的话有道理,裴清殊就坐不住了:“她到底说你什么了?”

  “前几日,祺嫔不是生了个小公主,皇上很是喜欢吗?大伯母她…就把宫里的妃子挨个数了过来,说是除了僖嫔之外,宫里头哪个妃子都比我会讨皇上欢心。”

  裴清殊皱眉道:“她胡说八道什么呢?这种鬼话你也信?”

  “这不是鬼话,我知道…”皇后痛苦地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确实不会讨皇上喜欢。大伯母说我就像是个木头一样,我当时觉得生气,可是越想越觉得,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不会和皇上撒娇做痴,也不会缠着皇上曲意奉承。我不像娴贵妃那般貌美,又不似宓嫔那样能歌善舞…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个皇后的身份!”

  裴清殊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你是皇后,所以你不需要对朕撒娇做痴,不需要对朕曲意奉承,朕更不需要你能歌善舞!你只要做好皇后的职责,在朕心里,你就是朕独一无二的妻子啊!”

  “可是除了皇后的这层身份之外,我也是一个女人啊!”皇后突然崩溃大哭起来,“我也想爱皇上,想像宓嫔那样特立独行,把对皇上的爱意全都写在眼睛里。我也想像宜贵嫔那样俏皮可人,逗皇上开心。可是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您的妻子,是您的皇子妃、太子妃甚至是皇后。我想爱您,可是我不能爱您!因为我怕,怕自己会嫉妒,怕自己会忘了皇后的职责,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害人,去犯错!”

  裴清殊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后。

  在他的印象当中,宋氏一直都是一个温柔贤淑,端庄大气的女子。

  她不会嫉妒,甚至不会生气。

  或许她能力有限,但她一直都在努力扮演好一个皇后的角色。

  可他似乎真的忘了,她不仅仅是一个皇后,更是一个女人。

  看着皇后声嘶力竭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失声痛哭的样子,裴清殊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甚至也有些想哭。

  其实,他和皇后何尝不是同一种人呢。明明也是凡人,想要去爱,却为了肩上的责任,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这种痛苦,裴清殊其实比任何人都能体会。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去,温柔地抚了抚皇后的后背,为她顺气。

  “对不起,昭屏,我没有想到,原来你也活得这么累…是朕的疏忽。”

  皇后没有抬起头,只是趴在床上摇了摇头:“不怪皇上…是我自己无能。我做不到一边爱着您,一边心无芥蒂地去打理后宫。所以我只能让自己变得没有情绪,让自己渐渐忘掉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感情,这样我才能对后宫妃嫔更好一点。”

  “昭屏,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后宫妃嫔,你若是不喜欢,就让她们无事少来打扰你。对她们,只要过得去,保证后宫不生乱子就行了。朕可从未想过要你当真待她们亲如姐妹啊。”

  皇后听了,这才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皇上,是我做错了吗?”

  “不是做错,而是想岔了。朕知道你想做一个好皇后,可是这个‘好’的标准是什么呢?是世人都说你好?还是史书上说你好?说白了,那些都是虚的。你这个皇后好不好,只取决于两件事情。一,是朕觉得你好不好。二,是你自己过得好不好。别人怎么说,是很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见皇后下意识地就要点头,裴清殊连忙说道:“不要习惯性地顺从朕,好好想一想,你是不是真的明白朕在说什么。”

  皇后听了,便将视线转到一边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清殊站了起来,又是一叹:“其实…昭屏啊。朕从未奢望过你会爱我,也没有指望过这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全心全意地爱朕这个皇帝。因为朕知道,这不可能。”

  “皇上…”听裴清殊这么说,皇后心里突然一酸,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