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云微微低下头道:“我哪里有什么打算,但凭皇上做主便是了。”

  “你皇上舅舅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能为你顶住压力,坚持不与匈奴和亲,可见他是真心疼爱你这个外甥女的。你的婚事,他也定然会尊重你自己的意愿。现在,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我…我不知道。”婉云神色躲闪地说道:“娴娘娘,不知您能不能理解。如果我的婚事是按照我自己的心意来,却于大齐,于皇帝舅舅无用的话…我心里会感到很不安的。”

  娴贵妃柔声道:“我知道,不过咱们先不说那些。你先告诉我,你喜欢安儿吗?”

  婉云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我不敢…”

  “小云儿,你可不能这样哦。”娴贵妃认真地说道:“安儿他等了你这么久,如果你当真无意于他的话,就应该早早拒绝,让他死心。看你这般犹豫不决的样子,你心里应当还是有他的吧?”

第150章

  婉云微微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细声道:“娴娘娘…像我这样的人, 真的有资格追求幸福吗?”

  娴贵妃听得鼻子一酸:“傻孩子, 当然啦。”

  婉云听了这话, 脸上瞬间多出了两行泪珠。

  娴贵妃见了, 便起身走过去,将婉云揽入怀中:“云儿,女人这辈子本就很苦,现在你有机会幸福,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呢?”

  婉云抱住娴贵妃的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我什么都没为您做过, 您却对我这么好, 婉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是好。”

  娴贵妃浅浅一笑:“别这么说,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婉云一怔,不解地看向娴贵妃。

  娴贵妃笑了笑,边替婉云擦眼泪边解释道:“等我将来不在了,如果小玉也像你现在这样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上, 不知如何抉择的话, 我希望能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去帮助她。”

  “娘娘!”婉云皱起眉头,不想让娴贵妃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婉玉妹妹成婚也就是十年后的事情罢了,您怎么可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事已尽,现在只能看老天爷愿意让我活多久了。”娴贵妃说着,摸了摸婉云的头, “还好,赶得及看你出嫁。”

  …

  雍定九年六月,已经在工部任职半年的敬安,终于如愿迎娶了婉云。

  远在北夏的呼屠吾斯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气得当场掀翻了桌子。

  一晚上过去,他差点将两个爱妾给折腾死。

  为了给这对命运多舛的新人撑腰,裴清殊本是想亲自为二人主婚的。

  不过没想到的是,事到临头,容漾突然跑出来插了一脚,劝裴清殊不要太过招摇,省得给这小两口招祸。

  “除了皇太子之外,就算是皇子娶妻,也没有天子亲自主婚的。以敬安和婉云的身份,他们根本承受不起这份殊荣。”

  裴清殊无语地看着容漾:“你不妨直说,这俩孩子是不是和你有仇?”

  “恰恰相反,臣想为这两个孩子主婚,还望皇上成全。”

  “你?”裴清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容漾:“那…你好好干,朕准了。”

  容漾浅浅一笑,朝裴清殊深深作揖:“谢皇上恩典。”

  …

  敬安和婉云的婚礼上,身为敬安嫡母的庞氏自然是要到场的。

  因为有庞氏在,左逍本不欲出席儿子的婚礼。没成想大婚三日之前,庞氏竟然亲自登上了左府的大门。

  左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因为担心儿子,让人请了庞氏进来。

  当年这两人年轻的时候,左逍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庞氏相比之下可以说是默默无闻,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

  谁都没想到,二十年后风水轮流转,庞氏成了左逍儿子的嫡母,而左逍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母,甚至不能亲眼看着儿子娶妻。

  左逍本以为当年裴钦墨因为自己之故,惹出了那么多事情,也让庞氏跟着难堪,庞氏若是见了她,一定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

  谁知庞氏看起来却很客气,还一口一个“端仪县主”地称呼她,请她去参加敬安的婚礼。

  左逍不由一怔。

  庞氏见到她的表情,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你是觉得,我应该恨你的,是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逍若是再否认,未免也太过虚伪。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的确恨过你。毕竟那个时候,四爷他那么风光,我还一度妄想过,以为自己能成为太子妃,甚至…”提起过去那段风光的日子,庞氏笑着摇了摇头,“后来知道了你们的事情之后,我是真的很难受,觉得很丢脸,甚至想过去死。可是我不能。我还有孩子,我不能那么懦弱…”

  左逍心里不大好受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怪你。虽然我怨过你,但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左逍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庞氏神色复杂地说道:“连我都知道,宋池宋大人当年可是京城四公子之首。与他这样的人中龙凤朝夕相处过之后,你怕是很难不动心吧?只可惜…”庞氏说着,不由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在宁国公府的筵席上见到了贺氏。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恪靖侯府过得很好。我听人说,现在就连淮阳那个老太婆都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你和宋大人…可惜了。”

  左逍实在不想听她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庞氏看着左逍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便赶忙顺着左逍的话转移了话题,“以前四爷还在,所以一直让敬安跟在我身边。现在…四爷已经走了三年了,敬安也自己领了差事,娶了媳妇。要按我的意思,县主以后不如便和敬安他们一同生活。虽说继承爵位的是敬霄,不过王爷的产业,我也不会短了敬安的那份。”

  左逍意外地看向庞氏。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虽说她养了敬安十多年,可敬安毕竟不是庞氏的亲生儿子。现在敬安成年了,独立了,裴钦墨也不在了,庞氏的确是没必要再强行和敬安生活在一起,图什么贤惠的虚名了。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不让自己活得痛快一些呢?

  于是左逍不再同她客气:“您这么说,我心里着实感激,只是不知敬安怎么想。”

  庞氏笑道:“我自然是和他说好了的,不然也不会这样擅作主张,冒冒失失地跑来见你。”

  “那就好。”左逍心里的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如果我出席安儿婚礼的话…到时候我们恐怕又要受人非议了。”

  庞氏笑了笑,温柔和善的脸上,是过去数十年从未有过的坚毅:“我不怕,县主你呢?”

  左逍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那我也不怕。”

  …

  如同左逍预料当中的那样,当她和庞氏同时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时,宾客们不禁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不过左逍和庞氏两个都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对新人的拜礼。

  婚礼结束后的几日之内,还有人把这件事当成新鲜故事到处说。等过了小半个月之后,也就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敬安成婚之后,果然按照庞氏所说,和婉云一起搬了出来,单独住在了一处裴钦墨留下的院子里。

  不过,左逍并没有跟着去。

  她觉得现在这样,和姑姑、妹妹一起生活的感觉挺好。

  儿子、儿媳只要偶尔能来看看她,她就已经十分知足了。

  这日婉云刚走之后不久,左三姑娘边嗑瓜子,边对姐姐说道:“姐姐苦了这半辈子,现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左逍看着婉云的背影说道:“我倒没什么,就是安儿他能得偿所愿,我心里真替他高兴。”

  左三姑娘闻言,嗑瓜子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这么多人…总要有人是幸福的吧。”

  左逍不禁有几分诧异地看向妹妹:“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我很幸福。”左三姑娘笑嘻嘻道:“虽然本姑娘还年轻得很,不过安儿和云儿可都说了,将来等我老了,他们会把我这个姨妈当成亲生母亲一般孝敬。”

  “你啊。”左逍笑道:“行了,别在我这儿贫了。不是还要进宫面圣吗?可别误了时辰。”

  “啊,对!”左三姑娘赶紧放下手中的瓜子站了起来,匆匆地跑到后头换衣服去了。

  左三来到乾元殿外的时候,裴清殊刚好从外面回来。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两人之间也算是十分熟稔了。左三姑娘请完安之后,便问候似的问了一句:“皇上刚打外头回来呀?”

  这句话听着是一句废话,其实她不过就是想问问裴清殊刚才干嘛去了,但又不敢直接打听皇帝的行踪罢了。

  裴清殊听了,也没刻意瞒着她:“嗯,朕去了太上皇那里一趟。”

  左三姑娘见裴清殊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就没有再多嘴追问。

  进殿之后,她便说起了正事:“自打雍定五年实行新政、放宽寡妇、和离者再嫁要求以来,大齐的婚配率一直稳步提升,并没有因为大龄女子不嫁人便有所下降。皇上,不知您觉着,是不是时候实行第二条新政了?”

  裴清殊记得很清楚:“你是说,允许女子自立门户?”

  左三点了点头:“拿我们左家举例来说吧。虽说我现在和姑姑、姐姐住在一起,家里并没有男丁,也并没有人强制要求我们做什么,可我的户籍现在还在父亲那里,想要出京办事非常不便。姑姑和姐姐的户籍就更奇怪了,竟然还留在礼亲王府和恪靖侯府,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的确是很不方便。”裴清殊点点头道:“像你这样未婚的女子也就罢了,已经和离者若是还要去前夫家中索求户籍册的话,未免也太过尴尬了。”

  左三姑娘哭笑不得地说:“皇上,什么叫我这样未婚的女子也就罢了啊?您可不带这样区别对待的。”

  “朕不是那个意思。”裴清殊无奈地笑了笑,“行了,这件事情,朕也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等明日一早,朕就交给户部的人去做。”

  左三姑娘欣喜道:“多谢皇上!那臣女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准备筹办女学的事情了?”

  说来奇怪,不知是不是因为从未嫁过人的缘故,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左三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还跟年轻小姑娘一样,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

  裴清殊欣赏地点了点头:“去吧。办得好了,朕就封你为县主。至于封号嘛…容朕再想想。”

  虽说左三根本没把什么权力地位放在眼里,不过县主的封号不得白不得,听了裴清殊这话,她还是一脸高兴地说道:“那臣女便提前谢过皇上恩典了!”

第151章

  就像当初大齐第一所正式的官办武学是在京城诞生的一样,左三姑娘主办的女学, 也是率先在长安城开办。

  名字十分直接易懂, 就叫“华文女子书院”。

  山长、也就是负责人乃是公孙明的母亲公孙夫人。不过实际上负责运营的是书院的监院, 也就是左三姑娘左遥。

  她们这座女子书院不教《女诫》也不教《女则》, 而是像为男子启蒙一样,正儿八经地教书。

  下午的时候,学生们可以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选一到两样,算作“辅修”。

  因为只是试营,左遥并没有一下子招收太多的学生,第一批只招了十个人。

  这十个姑娘基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不过她们父兄的职位都不是很高, 大多在京城没有根基, 上不了世家大族的那种家学, 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了左三姑娘这里。

  十个女孩儿从七岁到十三岁不等,被按照原有的基础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班级。

  虽说左三姑娘不觉得男女大防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她记着裴清殊和公孙夫人的叮嘱,凡事不可太过激进, 盲目追求“一步登天”, 所以目前书院里的先生,都还是女子。

  除了左三姑娘本人之外,她还请来了陈起的妹妹、钟悦的夫人陈弗,还有另外两个过去在华文书社时就给她做事的女子做先生。

  公孙夫人年纪大了,不过她偶尔也会来给孩子们上几节课。

  因为有她们这些“名人” 在的缘故,带着自家姑娘前来报名的家长还真不在少数。

  现在的这十个孩子, 都是左三姑娘和公孙夫人亲自了解过背景、面试过后才录取的。

  不过,书院的招生看似顺利的背后,还隐藏着许多潜在的危机。

  比如有一些思想陈旧之人,认为女子读书之后就会变得不安分,于是便在各种场合痛骂左三姑娘,说她自己“抛头露面”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想鼓动好人家的小姑娘和她一起胡闹,简直“有伤风化”。

  左三姑娘和那人无冤无仇,却被他这般辱骂,正常来说这应该是很没道理的事情才对。

  可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头,像这样想的人就不在少数。

  而且这些反对开办女学的人还不仅仅是男人,许多女人反对得甚至比男人还要厉害。

  对于这些骂声,左三姑娘自己倒是已经习惯了。

  不过她有些担心连累陈弗她们,还专门找这几个女先生谈了谈心。

  好在她们这些人不愧是左三姑娘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一个人惧怕外头的风言风语。

  左三姑娘感到欣慰的同时,自掏腰包给她们一人雇了两个护卫,以免有些疯子或是心怀不轨之人对她们造成什么伤害。

  这种事情,左三姑娘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还好她的自保意识一直都很强,根本不给那些小人机会。

  至于书院的孩子们,左三姑娘也是一早就提前和他们家里人说好了,上下学必须有人接送,且接走孩子之人必须经过书院的先生亲自确认才行。

  如此小心经营,短时间内才没有出什么乱子。

  不过围绕左三的流言蜚语,现在比从前只多不少。以前人们只会鄙视地说她是“老姑娘”,现在更难听的字眼也会往她身上招呼。

  左三姑娘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不过她承办女学的事情,还是被人参到了裴清殊这里来。

  他们的意思大概就是,左遥所为有伤风化,但此事并非自己职责范围之内,又碍于承恩公之故,无法亲自砸烂左遥的什么狗屁书院,所以只能来请皇上圣断。

  裴清殊看完之后,凉凉地勾了一下唇角,起身对近侍说道:“朕去看看父皇。”

  打从春天起,太上皇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裴清殊本以为太上皇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没想到他这一病,就一直缠绵病榻,始终都没有好起来。

  裴清殊来到永寿宫的时候,林太后不知到哪里去了。他的长女婉晴正跪坐在床边的踏脚上,亲自喂太上皇喝药。

  见到裴清殊来了,婉晴才放下手中的药碗,向裴清殊行礼。

  婉晴今年虚岁已经十一了,像裴清殊一样,个子长得挺高,站起来已经快到裴清殊的胸口。

  裴清殊扶她起来,然后走到太上皇塌边来,柔声问道:“让儿子来喂您吧?”

  “不要不要!”太上皇一直对裴清殊这个小儿子颇为疼爱,不过有大孙女在旁边做对比,他瞬间便嫌弃起儿子来了,“让晴姐儿来。”

  裴清殊见自己被太上皇拒绝地这样干脆,也只能让婉晴继续给太上皇喂药。

  等太上皇用完了药,裴清殊便让婉晴先下去,自己好单独和太上皇说几句话。

  看着太上皇蜡黄的脸色,裴清殊建议道:“父皇,您这病拖了这么久都没好,儿子实在放心不下。给娴贵妃治病的那位薛神医医术高明,不如让他来给您看看吧?”

  太上皇转过头咳嗽了两声后,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裴清殊听了,心里顿时一慌:“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老了,不中用啦。”太上皇说着,竟然还微笑起来,“其实父皇心里一直觉得,当年楚文君说得没有错——朕的寿命应该止于二十八年才对。是父皇执意要退位,把这万里江山交给了你,才能苟活至今…”

  “父皇,您别说这样的话,儿子听着心里怪难受的。”虽说这么多年来,裴清殊和太上皇这对父子之间也曾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总的来说,裴清殊还是很在乎他这个父亲的。

  太上皇摇摇头道:“你都快三十的人啦,又不是晴姐儿,小孩子一个,还得父皇哄着。父皇现在告诉你,是想让你做好准备…还有就是,想要选秀的话,赶紧选,现在就选,不然父皇还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父皇!”裴清殊真是不知说他什么是好,“现在朝中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儿子哪有心思选秀?”

  “唉,殊儿啊…”太上皇长叹一声,“你是个好皇帝,是个比父皇好百倍、千倍的好皇帝…也是个好儿子,好哥哥。”

  裴清殊一听,就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您是想让我照顾母后,还有十四和乐仪?”

  见自己的小心思轻易被裴清殊看穿,太上皇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裴清殊心里莫名发酸:“这些都是儿子该做的,您就是不说,儿子也不会亏待了他们。只是父皇…您的病还没严重到了那个地步,别说这种话让儿子难受了,成吗?”

  “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太上皇笑了笑,宠溺地摇了摇头。

  裴清殊表面上也在笑,可嘴唇却不禁微微颤抖。

  不管他是多大的人了,生老病死,都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情啊…

  …

  探望完太上皇之后,裴清殊并没有立即离开永寿宫,而是去了婉晴所在的房间一趟。

  他去的时候,婉晴正在做女红。见裴清殊来了,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笑眯眯地和裴清殊打招呼:“您和皇爷爷说完话了?”

  裴清殊点点头,随手捡起女儿的绣品看了看,夸奖道:“不错,图案生动,针脚细密,看来你在这上头花了不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