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皇子们的状态是最真实的。

  当年,他的三皇兄就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出言不逊,被太上皇罚跪的…

  转眼之间,当年被罚的人已经过世了十多年。而那个罚人的人,现在正躺在病榻之上,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命…

  裴清殊闭了闭眼睛,忍住落泪的冲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不知是因为裴清殊很重视对儿子们的培养,还是比起当年太上皇的后妃,裴清殊的妃子们都比较会教孩子的缘故,裴清殊的这六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六皇子还在牙牙学语、看不出脾性之外,其他五个都算是比较乖巧懂事的。

  真要比较起来的话,长子敬坤最为克己守礼,很有长兄风范。次子敬亭和五子敬修相对活泼一些,不过两人都只是有些小调皮,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至于三子敬惒,也就是皇后的小儿子康哥儿,他不仅长得像太上皇,和太上皇的性子也有点像。说好听了叫敦厚老实,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主见,总是跟在自己哥哥屁股后面,读书也是所有皇子里头最差的。

  四子敬翊虽然是裴清殊最不喜欢的嘉妃谢氏所出,不过他却是最让裴清殊心疼的儿子。

  这主要是因为敬翊小小年纪便遭逢巨变,先是被自己信任的姨母骗出宫,被姨夫韩歇当做人质,险些丧命,再是生母离世,不得不跟随养母讨生活。

  他的经历,会让裴清殊想到年幼时的自己。

  再加上敬翊从小就很懂事,懂事到了几乎让人心疼的地步,所以裴清殊很喜欢这个排名不前不后、夹在中间的儿子。

  裴清殊来到皇子们所在的暖阁时,就见十一岁的敬坤端坐在主位之上,其他几个皇子按照齿序依次坐在敬坤下首。

  敬亭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敬惒和敬修屁股底下好像长了东西似的,一会儿往东挪挪,一会儿往西挪挪。

  除了敬坤之外,坐得最端正的就是四皇子敬翊了。

  他定定地坐在那里,面上无悲无喜,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至于六皇子敬识,他还是一个吃奶的娃娃。

  不知是不是被永寿宫里严肃的氛围所吓倒了,他在乳娘怀里大哭起来,吵得敬修他们心烦不已。

  五皇子敬修和六皇子敬识一样,都是裕贵妃傅氏所出。所以别人嫌六皇子吵,都没说什么,可敬修却是忍不住了:“哭什么哭,成天就知道哭,赶紧把嘴闭上,烦死了!”

  六皇子敬识是雍定八年秋天生的,现在已经一岁多了。虽然话说的还不太好,却已经能听懂许多人话。

  可见敬修这样凶他,敬识不仅没有乖乖闭嘴,反而哭得更凶了。

  小小的房间里,萦绕着敬识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

  敬亭本来还算坐得住的,可听敬识哭得这么厉害,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虽然也有过和小妹妹同住在一个寝宫里的经历,不过和敬识相比,婉玉简直像是个不会哭的孩子一样,所以敬亭还没有受过这种折磨。

  裴清殊站在门外,见敬亭站了起来走向敬识,不禁好奇地凑上前去,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第156章

  敬亭没有像敬修一样对着敬识大吼大叫,也没有跟一个一岁多的奶娃娃讲道理。

  他直接从奶娘手里抱起了敬识, 还熟练地在怀里颠了颠, 给敬识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看着敬识懵懵的表情, 敬亭忍不住笑道:“你这小东西, 还挺沉,看来裕贵妃娘娘把你喂得不错啊。”

  敬识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小哥哥,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只是时不时地打一个嗝。

  “别怕,哥哥们都在呢,你哭个什么呀?”敬亭说着,看向一旁的乳母, “六弟是不是饿了?”

  乳母摇头道:“回二殿下的话, 来之前奴婢才喂过呢。六殿下应该…就是冷不丁见着这么多人吓得。”

  “喔, 那就没事了。”敬亭拍拍敬识的背,哄着他说:“哥哥带你出去透透气吧?”

  敬识还没答应呢,坐在上首的敬坤先发话了:“二弟,父皇让皇子们候在这里, 我们就谁都不能走。既然六弟已经不哭了, 还是先别出去了吧。”

  敬坤和敬亭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站在门外的裴清殊本以为敬亭不会那么乖乖地听敬坤的话。谁知敬亭似乎连想都没想,便无条件地顺从了敬坤的意思:“大哥说的是,那我就抱着六弟在这屋子里头走一走吧。”

  见敬坤点了头,四皇子敬翊也站起来说:“二哥,我们轮着来抱六弟吧。”

  “好。”敬亭也没和他客气, “这小子忒沉,我胳膊都要断了!”

  看到这里,裴清殊便转过了身,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皇子们的表现,让他打心眼里感到满意。

  虽说五皇子敬修有些小脾气,不过无伤大雅。起码皇长子敬坤有长兄风范,沉得住气。次子敬亭和四子敬翊都友爱兄弟,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得了。

  说句老实话,这几个孩子可比裴清殊他们兄弟当年和谐多了。

  而且更加难得的是,裴清殊发现敬亭和敬翊的关系看起来不错,并没有受到他们生母的影响。

  虽说当年谢嘉妃给娴贵妃下毒的事情,裴清殊早已不许让人再提,可该知道的人终究会知道。

  就算他们从没有在裴清殊面前明说过,裴清殊也知道,这两个孩子对这件事应该都是心中有数的。

  不过,或许是现在是宜贵嫔在抚养敬翊的缘故,敬亭和敬翊看起来很是亲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嫌隙。

  回到太上皇那里之后,裴清殊见兄弟们都一一和太上皇说过话了,就让他们都先下去。

  知道太上皇最疼十四,裴清殊便把十四单独留了下来,让他和乐仪她们站到一块儿去,这样随时都能看到太上皇。

  “父皇,您的孙儿们也都来了,不过人实在太多,这屋里头站不下,不知您想先见见谁?”

  太上皇光儿子就有十几个,十几个儿子又给他生了三十多个孙子,二十多个孙女…

  十个手指头尚有长短之分,更别提这么多个孙子孙女儿了。

  太上皇弥留之际想要见的,自然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孩子们:“晴姐儿…晴姐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裴清殊心里一酸,没想到太上皇第一个想到的孙辈,不是他的长孙或是最像他的康儿,而是晴姐儿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儿。

  婉晴知道祖父要不行了,在外间候着的时候,早就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进屋之后,她本想忍着不在太上皇面前哭,可是一见到祖父奄奄一息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掉下眼泪。

  “孩子,你回来啦。”太上皇抬起满是褶皱的大手,想替婉晴擦一擦眼泪,可却没有力气抬起手来。

  婉晴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祖父好想你。”太上皇说着,自己也哭了。

  “我也想您…”婉晴低下头,泪珠一串一串地从脸上滑落,“您别离开晴儿好不好…”

  “祖父年纪大啦,以后没办法护着你了…你自己要…要好好的。有个大公主的样子,友爱弟弟妹妹们。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和你父皇说,不要憋在心里,知道吗?”

  听着太上皇气喘吁吁地说出这番话之后,婉晴除了抽泣着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祖父的私库里…还有一些银两和珍宝。旁人都不缺钱,唯独你…祖父不放心。祖父已经…已经提前写好了遗诏。有一份金银珠宝,是祖父留给你的嫁妆…你亲自收好了,别,别委屈了自己。”

  婉晴终于忍不住,抱住太上皇崩溃大哭:“我不要钱,我只要您别离开我!!!”

  太上皇慈爱地微微笑了一下,却是没有再说话。

  他抬起眼睛,看了裴清殊一眼,又看了看林太后。

  裴清殊见了,便扶起哭成泪人儿似的婉晴,让所有人都出去,把空间留给太上皇和林太后,让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他们说了什么,裴清殊完全不知,林太后后来也从没有提起过。

  只有在临出门之前,裴清殊隐隐听到太上皇说了一句——

  “这一生,我亏欠你良多。”

  …

  太上皇走了。

  按说皇帝驾崩,理应全城戒严,以防生乱。不过太上皇退位已近十年,对于朝政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所以这个时候戒不戒严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丧钟敲响之后,全国上下即日起便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国丧。

  裴清殊这一个月内也不能临朝,只能按照规矩去为太上皇守灵、哭丧。

  其实他倒宁愿自己能去上朝,这样他就有事情可以做,可以不去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和太上皇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不去想那年夏天闷热的宝文阁里,父皇语气温和地同他说:“你也喜欢看书吗?”

  不去想那年冬天他搬进庆宁宫时,父皇亲手为他写了一块牌匾,让任何人都不敢轻视他这个从冷宫里出来的小皇子。

  不去想他的父皇正值壮年之时,却急流勇退,毅然决然地将皇位传给了他,从此不问政事。

  也不去想当初他为晴姐儿的事情而焦头烂额之时,是谁挺身而出,为他解决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是他的父皇,是他这个经常被人暗中笑话,甚至一度也曾被裴清殊暗暗瞧不起的父皇。

  小德子见裴清殊趴在御案上,十分难受的样子,他在原地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冒着招皇上厌烦的风险,上前低声劝道:“皇上,多少用点东西吧,您都断食整整三日了。”

  “朕吃不下。”裴清殊烦躁地闭上眼睛,“出去。”

  小德子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再劝,只好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之后,裴清殊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堆在桌子上的一堆东西。

  那都是太上皇特意留给他的。

  明明他现在已经是个富有万里江山的皇帝了,可太上皇还把他当成孩子似的,留给了他这么多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宝贝。

  裴清殊心中又酸又涩,实在难以想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父亲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本打算自己安静地待一下午,却没想到小德子退下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去而复返。

  裴清殊不悦地皱起眉头:“又来干什么?”

  “启禀皇上,娴贵妃娘娘求见。”

  裴清殊不禁一怔。

  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娴贵妃很少主动来乾元殿找他。甚至说在裴清殊的印象当中,她好像就没有来过。

  裴清殊担心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便赶忙说道:“快传。”

  然而让裴清殊没想到的是,娴贵妃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她只是亲自提过来一个食盒,让裴清殊用膳。

  裴清殊无奈之余,又有几分感动:“妙珠,你拿回去吧,朕没胃口。”

  “皇上本来便偏瘦,这几日又清减了许多。”娴贵妃淡淡地说:“臣妾看着心疼。”

  裴清殊的关注点却和她不一样:“都进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知道避讳。”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起码在您面前不想。”娴贵妃说着,将一碗豆粥摆在裴清殊面前,“听说就连宓嫔都曾直呼过您的名讳呢。”

  “别听人瞎说,没有的事情。”裴清殊嘴上说着不吃,不过娴贵妃都把食物摆在他面前了,他还是拿起了勺子,喝了一口。

  喝完第一口之后,他便抬起头问:“你做的?”

  见娴贵妃点头,裴清殊便道:“你身子不好,别再操劳了。”

  “也要皇上不让我操心才行呀。”娴贵妃说着拿起筷子,替裴清殊布菜,“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按时吃饭。前几日是碍于规矩,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还…”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和母后一样唠叨了?”裴清殊扶额道:“朕头疼,眼睛也疼,你就饶了朕吧。”

  娴贵妃笑了笑,在一旁坐下说:“好,我不说话了,皇上快用吧。等看您用完了我就走。”

  虽说娴贵妃的手艺还算不错,带来的也都是些开胃的清粥小菜,可裴清殊心情不好,吃起来还是味同嚼蜡。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东西之后,还是裴清殊先忍不住开口问她:“母后…朕是说永寿宫太后,你可知她怎么样了?”

  这几天包括傅太后在内,其他太妃都在寿皇殿里给太上皇哭丧。只有林太后在寿皇殿呆了一会儿之后就径自回了永寿宫,并且一连几日都没有踏出永寿宫的大门一步。

  林太后在宫中地位超然,没有人敢说她什么。除了裴清殊之外,也没人敢硬闯永寿宫去讨她的嫌。

  裴清殊自己这几日的心情也很糟糕,没顾得上去看林太后。不过他倒是听说,昨日左三姑娘去了一次永寿宫。

  想着娴贵妃和左三姑娘一向要好,裴清殊方才有此一问。

第157章

  娴贵妃沉默了一下,叹息道:“听遥姐姐说, 太后娘娘的精神不大好。昨日叫她去, 是将自己的最后一卷手稿交给了她。说是以后…她就不再写新书了。”

  裴清殊闻言, 不禁在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他没有想到, 林太后竟然会为了太上皇而封笔。

  “遥姐姐觉得很可惜,不过,万物皆有尽头,既然太后娘娘不想再动笔,那她也没有办法强求。”

  裴清殊转眸看向她:“你是在说太后,还是在劝朕?”

  “都有吧。”娴贵妃浅浅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那是你不想瞒。你若想瞒的话, 朕一定会被你骗得死死的。”

  娴贵妃却不肯认:“皇上可别冤枉人。”

  说话间裴清殊喝完了粥, 放下勺子, 在小德子的伺候下漱了口。

  娴贵妃亲自拿起布巾,替裴清殊擦了擦嘴边残留的水珠。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轻一笑:“皇上明年也到而立之年了,是不是要蓄须了?”

  裴清殊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差不多吧。怎么了?”

  娴贵妃摸摸他的人中和下巴, 认真道:“那现在可要多摸一会儿, 以后可就扎人了。”

  “别闹。”裴清殊捉住她的手,严肃道:“国丧期间,你这样胡闹,也不怕传出去?”

  “这里又没有旁人,皇上若不说的话,谁能知道?”娴贵妃看着裴清殊, 神情复杂地说道:“我只是不想看皇上那么难过。”

  “如果不想朕难过的话,就不要像父皇这样离朕而去。”裴清殊攥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知道吗,妙珠?”

  “我是个很惜命的人,不然这几年来,我也不会配合着薛神医吃那么苦的药。”娴贵妃上前半步,靠在他怀里道:“不说别的,就算是为了不让皇上难过,我也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那就好。”裴清殊现在都顾不得怪她在宫里乱提什么“死”字了。

  只要她能一直在就好。

  见裴清殊伸手抱住自己,娴贵妃也抬起手,温柔地在他背上轻抚:“您也节哀顺变吧。不管现在多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

  娴贵妃说得没错。

  太上皇刚走的时候,裴清殊三天没吃没喝。

  过了头七之后,他眼里的泪水也越来越少。

  等七七四十九天停灵结束,正式发丧之后,裴清殊已经能够面色沉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条不紊地主持大局了。

  等到整个丧仪都结束之后,还沉浸在太上皇离世的悲伤里的人已经不多。

  除了十四和乐仪两个还时不时地会哭上一阵子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已经恢复如常。除了不能大肆宴饮、喝酒吃肉之外,人们的生活似乎和过去也没什么不同。

  就连太上皇刚刚走时看起来极为反常的林太后,现在也平静得与常人无异。

  甚至平静得让人在她背后议论起来,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爱过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