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太上皇死后,林太后没给他哭过一天的丧。在永寿宫呆了一阵子之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的脸上甚至连一点哭过的痕迹都没有。

  有那种不受宠的太妃凑在一起嚼舌根时,就骂林太后独得太上皇恩宠,在他死后却这般凉薄,迟早都会遭报应的。

  有宫人听了这话,为了讨好林太后这个皇帝的生母,便把事情捅露到了林太后这里来。

  谁知林太后竟然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裴清殊听说之后,下令让人把那两个出言不逊的太妃送去了静心庵。

  他愿意照顾太上皇留下来的遗孀,但也绝不会容忍这些女人乱了宫规法纪。

  有了这么一出之后,宫里头倒是没人敢再议论林太后了。

  不过裴清殊还是有些担心她。

  别人不知道,他却明白,林太后心里一定是有太上皇的。不然以林太后的性格,不可能在生了十四之后又生了乐仪,甚至还为他封笔。

  不过他知道,就像娴贵妃说的那样,长在心上的伤口都需要时间来平复。

  裴清殊等了整整三个月,才去永寿宫问林太后,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林太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竟说:“不知道。”

  竟是裴清殊不提,便全然不曾考虑过以后的路。

  裴清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太后。

  母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林太后突然开口道:“乐仪的婚事被耽误了。”

  乐仪今年周岁十三,虚岁十四,已经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不过太上皇这么一走,乐仪这几年都不能订婚了。等到她守孝期满,十六七岁订了婚,出嫁的时候最早也要十八了。

  “不碍事的。皇妹年纪还小,朕正想多留她几年。左右十八、九出嫁也不算太晚,母后就别太担心了,朕会为乐仪物色好驸马人选的。”

  “也要乐仪自己喜欢才行。”

  听林太后这么说,裴清殊不禁好奇道:“母后不帮着把把关吗?”

  “等过些日子,你父皇的灵柩运去河北下葬的时候,我想一道过去。”林太后刚才还说不知以后如何打算,这会儿却突然有了想法,显然是刚刚经过裴清殊一提才想到的。“然后就呆在那儿,可以吗?”

  裴清殊没有任何理由说不。

  他知道林太后从来都不喜欢皇宫。

  林太后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等我走了,皇上也不必碍于孝道,难为自己过来请安了。”

  裴清殊听她这么说,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也没有。若朕说,朕早就不怪您了,您信吗?”

  “信。”林太后垂下眼睛,似是在刻意躲避裴清殊的眼神,“你这个孩子,比我善良的多。”

  提起曾经让他撕心裂肺的往事,裴清殊云淡风轻地说道:“那时候朕年幼不懂事,母后别太往心里去。”

  林太后摇摇头:“皇上可以放下,是因为皇上心中对我已是无爱无恨,只余责任。可我放不下。我终归是欠了你的。”

  裴清殊站起身,也摇了摇头:“您亏欠的不是我,而是冷宫里那个四岁半的孩子。”

  林太后不解地看向裴清殊,可裴清殊却没有再解释。

  林太后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158章

  因为国丧之故,雍定十年的新年, 过得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

  太上皇走了, 林太后也走了。尽管这二人这些年来去去回回, 多次往返于后宫和行宫之间, 不过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这一次的离别和从前不同。

  裴清殊更是知道,林太后连乐仪的婚事都托付给了他,显然就是不会再回宫里来的意思。

  有一瞬间,他甚至担心林太后会做傻事。

  可是林太后看起来太平静了,平静到裴清殊不好开口,劝她想开一点。

  最后还是临别之际, 林太后先开口对裴清殊说道:“别担心, 我没事。虽然我很自私地又要离开你们了, 不过我会好好活着,定期写信回来,让你们知道我很好。”

  裴清殊心里酸酸的,不过没说什么, 只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乐仪却是忍不住了, 抱住林太后的腰哀求道:“母后不要走…乐仪已经没有了父皇,不能再没有母后了!”

  “孩子,你已经是大姑娘了,终究要学会和父母分离。”

  乐仪哭着摇头道:“不要,我要和父皇母后一起走!”

  林太后难得慈爱地摸了摸乐仪的头,“傻孩子, 皇陵空旷又寂寞,以你的性子是呆不住的。还是跟着你皇帝哥哥和十四哥,好好生活在京城里吧。他们会照顾好你的,你自己也要懂事,不要太让哥哥们操心,知道吗?”

  乐仪只能抽噎着说知道。

  虽然很舍不得林太后,不过乐仪不得不承认,林太后说的没错,乐仪压根就不想去渺无人烟的皇陵边上生活。

  送走林太后之后,裴清殊顾不得伤感,很快便又投入到了政事当中。

  前些日子因为国丧的缘故,内阁这边压了好多政务没有处理。

  虽说太上皇嘱咐过他不要太操劳了,可裴清殊的性子就是这样,总想努力将事事都做到最好。

  等把积压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歇下口气来,有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

  比如去长华殿,看看儿子们和侄儿们的功课。

  裴清殊吸取自己当皇子时的经验,没有提前通知他们自己要去长华殿,都是到了之后先在门外听一会儿,看看他们的真实表现,然后才会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在裴清殊看来,皇子当中功课最好的自然是嫡长子敬坤。

  敬坤的学识可以说是一路领先的。在他五岁之前、还未正式启蒙的时候,裴清殊和皇后就会抽空教他认一些字。等他五岁之后,给他开蒙的是学富五车的大学士宋池。

  再加上他年纪最长、又勤奋刻苦的缘故,目前长华殿里的皇子们还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不过若真说聪明的话,裴清殊认为还是四皇子敬翊的天赋最高。

  敬翊的聪明,让裴清殊想起当年他的六皇兄。

  上课的时候,别人要背几遍才能记住的东西,他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只要看一遍就记住了。

  不过据裴清殊偷偷观察,他发现敬翊虽然很快就能记住,但他好像在刻意藏拙似的,每次先生让他背书的时候,他都会刻意背得比敬坤慢一些。

  这一点也是让裴清殊暗暗吃了一惊的,毕竟这孩子还这么小。

  不过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兄弟们之间也是寻常人家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就开始勾心斗角了,裴清殊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皇家的孩子,总是要早熟一些,或者说是不得不早熟一些的。

  长华殿里唯一比较天真烂漫的皇子…也就只有裕贵妃的儿子,五皇子敬修了吧。

  裴清殊每回见到这孩子,都会觉得这孩子的名字和他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合适,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反过来的。

  也不知这孩子是像了谁,课上打瞌睡,醒了就用毛笔的尾端去偷偷地戳人家的后背。

  除了敬坤之外,他谁都敢捉弄。襄亲王家的小儿子,上回被他害得坐了一屁股墨汁,事情闹得裴清殊都听说了。

  把他提溜起来教训吧,这小子认错倒是贼快,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裴清殊又舍不得真打他,顶多罚他抄抄书,关关禁闭。等抄完了,思完过了,他就该咋样还咋样,整个一记吃不记打的小傻子。

  对此最着急的还不是裴清殊这个父皇,或是裕贵妃这个母妃,而是傅煦这个舅舅。

  说来也是神奇,敬修除了两个人之外,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敬坤,一个就是傅煦。每回一见傅煦,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跑的比谁都快。

  有一回裴清殊甚至还见到向来老成持重的傅煦,追在敬修屁股后头跑。

  裴清殊都没顾得上生气,反倒忍不住笑着问向傅煦:“阿煦,修儿又怎么了?”

  “皇上,五殿下偷偷藏了火折子,不知要做什么去了!您快让人拦住他啊!”

  火折子?

  这小子该不会是想纵火吧?

  裴清殊一听,也不敢大意了,赶忙让人去追。

  他身边的侍卫们身手在整个大齐都是数一数二的,更遑论抓敬修一个小兔崽子了。

  很快,敬修便被人反手押着,押到了裴清殊面前。

  “你拿了火折子?想干嘛呀?”裴清殊忍着笑,一脸严肃地问他说。

  敬修嘿嘿一笑:“听说小孩子玩火儿会尿炕,奶娘他们老不让我玩儿火折子,我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会尿炕…要是奶娘说得不准,以后我就可以不听她的话了呀!”

  裴清殊:“…”

  这孩子到底像谁?!

  等他把敬修提溜去琼华宫,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裕贵妃说过了之后,裕贵妃反应极快,三下五除二地抓住了敬修,照着他的屁股便开始一顿胖揍。

  裴清殊冷眼看了会儿呜哇乱叫的敬修,无奈道:“行了,都别演了。手抬得那么高,都没使一点劲的,还是省省吧。”

  裕贵妃嘿嘿一笑,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看了裴清殊一眼。

  裴清殊好像瞬间就明白…敬修这孩子像谁了。

  让人把敬修领去奉先殿思过之后,裴清殊坐了下来,认真地对裕贵妃说:“慈母多败儿,你老这样惯着修儿可不行。”

  裕贵妃笑呵呵地替儿子说话:“皇上,男孩子这个年纪,都是难免会有几分调皮的嘛。”

  “谁说的?朕小时候就不这样。”

  “有几个人能和您比啊?”拍龙屁的话说到一半,裕贵妃忽然意识到好像长华殿里的其他几个皇子也都挺听话的…那就…“有几个人能和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比啊?”

  裴清殊:“…”

  “行了,这长华殿里的皇子都被你念叨了个遍!你怎么不说说,有几个人像修儿这样调皮?连皇兄和堂兄们他都敢作弄,朕看这小子是真的皮痒了。”

  “皇上,作弄别人的事情,是修儿的不对,以后臣妾一定好好说他。不过修儿这性子啊,就这样,您也别太指望着他能‘修身养性’了。”

  裴清殊无奈地看她一眼:“人家都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够上进,你倒好,除了吃喝玩乐,你都教修儿什么了啊?”

  裕贵妃一脸无辜地说:“臣妾也只会吃喝玩乐啊。别的臣妾都不会,怎么教啊。”

  裴清殊都被她给气笑了:“你啊!”

  “嘿嘿,”裕贵妃讨好地凑近裴清殊,挽住他的手臂说道:“其实皇上,臣妾这样由着修儿,也不全然是因为溺爱他哦。”

  裴清殊微微挑眉:“哦?那你和朕说说,你还有什么大道理不成?”

  “有的啊!皇上您想啊,我哥他成天追在修儿屁股后头跑,是为了什么?”

  提起傅煦,裴清殊仿佛明白了什么,有点出乎意料地看着裕贵妃。

  裕贵妃继续说道:“他那么想让修儿上进,还把自个儿的儿子送来给修儿做伴读,无非是因为自己尝到了甜头,想要再立一次同样的功劳,延续傅家的荣光罢了。”

  裴清殊不禁有点对裕贵妃刮目相看了:“想不到你这小脑袋瓜,还想得挺深。”

  “那当然了!”裕贵妃颇为骄傲地挺起了胸。

  “那你…你也是傅家人,你就不想延续傅家的荣光吗?”

  “皇上您是不知道,我们傅家的钱啊,几辈子都花不完。我觉得家里有吃有喝,挺好的了,要那么多荣光干嘛?我才不想让修儿活得像您这么累呢。”

  裴清殊哭笑不得地说道:“朕勤于政事,在你口里倒是成了反例了。”

  “不是反例,只是臣妾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皇上不那么忙就好了。如果皇上不那么忙的话,就能多一些时间陪宝璋了吧。”裕贵妃笑着看向裴清殊,弯弯的眼睛好像两道月牙。

  “宝璋,”裴清殊见她这个样子,不禁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件事,“如果朕的一些做法,可能会触及傅家的利益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心无芥蒂地陪在朕身边吗?”

  “那就要看是什么事情啦。”裕贵妃一脸“我又不傻”的表情,探究地看向裴清殊:“皇上想要做什么?只要不砍了我们家里人的脑袋就行。”

  裴清殊好笑地说:“好端端地,朕砍你们家人的脑袋做什么?”

  “喔,那您就别和我说了。政事什么的我也不懂,我可不想干政啊!”

  “你就是想干政,也得有那个干政的脑子啊。”裴清殊温柔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儿,“起来用晚膳了。”

第159章

  裴清殊并非只是和裕贵妃说说而已。他想做这件事情,已经想了十几年了, 那就是改变现有的官职“世袭”制度。

  虽说大齐一直以来都是以科举制为主的, 可是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地位仍然不可小觑。

  就拿神枢营来说吧, 神枢营的上一任指挥使是傅太后的哥哥荣国公。荣国公告老之后, 就由其子傅然继承了他的位置。

  不仅仅是在军营里,其他朝廷机构也是一样。在位的大臣们都会先努力督促自己的儿子读书,等到儿子考中了,就想办法安排到自己所在的衙门里来。等将来自己退下来了,就顺理成章地让他的儿子顶替他的位置。

  长此以往,要职渐渐全都被世家权贵所占据,寒门子弟除非是像陈起这样个人才能十分突出的, 都很难出头。

  裴清殊早就有心改变这种状况了, 只是因为先前国家面临的外忧内患太多, 裴清殊一时没腾出手来解决这件事。

  再有就是…他想要打破这种“成规”的话,势必会触及世家贵族的利益。

  该怎么改,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且不会引起朝廷动荡, 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裴清殊自己属于温和改革派, 他不喜欢一下子大刀阔斧的改革,总觉得那样做不够稳妥。

  他的心腹大臣们也大多和他政见一致。

  不过,裴清殊的近臣当中就有许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裴清殊觉得,他们也有可能是不想一下子触及到自家的利益,又不敢忤逆裴清殊的意思,才这样表示的。

  对于这一点, 裴清殊也能理解。甚至他还想过,单独把几个寒门出身、没有太多背景的大臣凑在一块儿商议此事,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自己身边的这些心腹大臣,不会让他失望。

  果然,内阁之中无一人反对。甚至首辅魏青松还表了态,说他愿意就此告老,并且不为其子安排任何官职。

  起初裴清殊刚刚听说魏青松想要致仕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以为魏青松是在和他闹脾气。

  可他很快就发现,魏青松是认真的。

  “皇上,臣今年也六十多了,是时候该歇歇了。”魏青松笑了笑,裴清殊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中年男子,现今已是满脸的皱纹。

  “魏爱卿,你可想好了?”

  魏青松郑重地点了点头。

  考虑到魏青松的年纪确实不小了,裴清殊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真诚地问道:“那你可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朕能做到的,都尽量满足你。”

  魏青松这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辈子,从来都不曾为自己提过什么要求。

  不过当裴清殊这样问他的时候,魏青松想了想,还真想出了一个要求:“老臣斗胆,求皇上一件事。”

  不知为何,魏青松若是无求于裴清殊的话,裴清殊就会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似的。所以现在听说魏青松有求于他时,裴清殊甚至有点高兴:“魏爱卿但说无妨。”

  “臣…知道皇上志在四方。先定匈奴,再平大宛,只是迟早的事情。或许有一天,战火也会波及到辽国…”

  “你是怕朕伤及你的女儿和外孙吗?”裴清殊浅浅一笑,“放心吧,襄仪是你的女儿,也是大齐的长公主,是朕的义妹。这些年来,她还为大齐立下了汗马功劳。朕是不会恩将仇报的。”

  “谢皇上!”魏青松向裴清殊行了一个大礼,“臣知道皇上仁慈,臣说这些话,或许是多此一举了。不过希望皇上能理解臣为人父母的心情。”

  “当然。”裴清殊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