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澄望着九郎,他微一忖度,朝着窗外道:“孙都监可先进城审问,至于我……倒是还有别的打算。”

夜色已浓得无法化开,本就缺损的月被缓慢移动的云层遮蔽了大半,只露出苍白弯钩。荒郊之中风声凄紧,副指挥使祝勤率着一小队精兵驰至山岗下,见前方已无路可寻,便回头向手下道:“我守在此地,你们沿着原路回去找余指挥使,看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

“大人为什么独自留在这儿,万一遇到危险,岂不是连个帮手都没有?”

祝勤神色严肃道:“山那边就是邻县,说不定孔盛会走这条路,我们若是都留在这里,反倒是打草惊蛇。你们尽管去找余大人,要是他那里也寻不到头绪,再过来此处汇合。”

那一列士兵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祝勤等他们远去之后,方才策马独行,绕过山脚之后,前方便是荒凉的草丛。枯败的古树间有鸟雀为之惊醒,悚然叫着飞向夜空。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紧握缰绳,行了不到一里,便举起火把在半空中左右晃动了三下。

周围先是一片死寂,过了片刻,斜侧草丛深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祝勤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出来。”

草丛中的人慢慢站起,一身戎装,虎背熊腰,手中紧紧握着钢刀,神情却凄惶。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羊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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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浅山荒草记当时

祝勤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火把熄灭,愠恼道:“我早就吩咐过你要办事小心,现在却弄成了这样!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广宁王和孙寿明已经迫着我们必须抓到你,你自己说该如何是好?!”

“广宁王真的来了?!”孔盛重重喘了几口气,“祝大人,你放心,我就算被抓也不会出卖你们,只不过既然他到了亳州,我倒想见他一面!”

祝勤惊道:“胡言乱语!你想见他作甚?!”

孔盛一怔,急切道:“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时机到了,就能帮我替少将军一家翻案,还他们清白吗?”

“但眼下时机未到,你就算见了广宁王又有何用?!他是潘太后嫡系,难道会听你的陈说?!”

孔盛听了此话如同五雷轰顶,咬了咬牙道:“要不是为了少将军,我也不会参与你们的谋划!这么多年来我在军中吃尽苦头,还不是想要有朝一日能替少将军伸冤?可惜我没有能耐当不了大官,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汴梁的人,现在广宁王来了,哪怕他不信我,我也要说出心里的怨愤。就算是死了,也好过窝窝囊囊东躲西藏!

祝勤还待劝阻,远处忽有马蹄声响起。回头一望,竟是一列士兵擎着火把朝这边驰来。他暗叫不好,迅疾道:“你先避一避,倘若来的是孙都监他们,只怕你连广宁王都见不到就已经送命了!”说罢,用力将孔盛推进荒草间。

孔盛在惊愕之下连忙朝着后方奔去,摇曳的荒草间,他的身影渐渐湮没不见。祝勤这才转过身,准备迎向那列骑马而来的士兵。岂料他还未曾上马,却听半空中风声萧萧,甫一抬头,便见一道黑影自半山间疾跃而下,如飞燕般掠过莽莽草丛,直没入其间去了。

他大吃一惊,竟不知这黑衣人是何时来到此地,急忙翻身上马追踪而去。

黑衣人身形极快,转眼间已迫近了奔逃出去的孔盛。孔盛听得声音回头一望,眼见一名黑衣人足踏草叶飞速掠来,在其后方还有人策马紧追,便愈加发足狂奔。

荒草丛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速奔掠,一身劲装的双澄已能望到孔盛的背影。她极力往前一纵,腕间银钩急速射出,倏然扣住了他的后背。孔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双澄正欲上前擒获,忽觉后方风声疾劲。她下意识地一侧身,“叮”的一声,银钩上掠,在电光火石间将那柄飞掷而来的钢刀挡了一挡。

钢刀弹射飞出,正中孔盛肩膀,顿时间鲜血不住渗出。

耳听得孔盛惨叫不已,偷袭不成的祝勤急欲掉转方向,却发现四面八方已被飞驰而至的禁卫死死包围。双澄一把抓住孔盛肩头刀柄,用力拔出后迅速将其伤口堵住,虽如此,鲜血还是顷刻流满了她掌间。

祝勤攥着马鞭僵硬笑道:“我还以为是孔盛的同谋要杀人灭口,原来都是自己人……”

双澄一拭刀尖血痕,扬眉道:“分明是你要杀他灭口,要不是我挡了一下,只怕他现在已经断了脖子!”

“你!”祝勤脸色发白,此时元昌一声令下,五六名神卫军齐齐上前,一下子将祝勤擒下马来。而远处火把交映,点烁成海,赤红光焰下,墨黑马车从道路尽头驱驰迫近。

元昌持刀站在祝勤身后,厉声道:“祝勤,你明里说是全力追捕孔盛,暗中却是其幕后主使。身为亳州步兵副指挥使竟犯下此等罪行,你究竟意欲何为?!”

祝勤被众神卫禁军紧紧压在地面,连头都无法抬起,听得马车已至近前,不禁高声呼道:“广宁王恕罪!微臣并非孔盛的幕后主使,刚才只不过是见他亡命奔逃才想要出手阻止!”

九郎推开窗子冷哂:“那倒是要犒赏于你了?”

双澄哼了一声,朝着祝勤道:“我就跟在你身后,亲眼见你专门支开了其他士兵才来到这儿,要不是你事先知道孔盛的行踪,又怎么能轻易找到他?!”

祝勤紧咬牙关,元昌亦道:“郡王早就吩咐我们暗中跟随,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他话音甫落,那本已疼得快要昏过去的孔盛挣扎着爬过来。两旁的神卫禁军持刀拦住他的去路,他却抬起头道:“广宁王,小人确实犯下死罪,但小人满心冤屈没处说,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听祝勤的话为他卖命!”

九郎冷冷道:“你与祝勤皆是朝廷武官,竟收买江湖匪盗劫掠宫中急用的丹参,食君之禄反为逆贼,如今还有脸面在我跟前喊冤?!”

孔盛双肘撑着地面,悲声道:“食君之禄?我孔盛十六岁入军,一直跟着少将军戍守边疆。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少将军对朝廷忠心不二,到头来却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孔盛!”祝勤怒视于他,但立即被元昌以刀背压得不能动弹。九郎盯着孔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孔盛咧开嘴苦笑了一下:“郡王难道没有听说过傅泽山傅帅吗?!我当年便是傅帅之子傅昶少将军营中的士卒,他们父子二人为朝廷任劳任怨,从不曾有过半点畏惧之心!十多年前要是提到他们,就算是北辽、朔方最厉害的将领都要怕上几分!”

九郎沉声道:“你说的人我自然听说过,傅泽山父子虽曾立下赫赫战功,但在与北辽的最后一役中轻敌冒进,使得本已可以完胜的战局陡然逆转,我朝三十万精甲将士拼死血战却葬身冰雪,最后反被北辽侵占了许多土地。事后他愧对朝廷引咎自裁,其子亦按罪流放。这些俱已是陈年旧事,你现在提起又有何用意?”

“傅帅绝不可能轻敌冒进!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孔盛好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吼叫起来,双澄与禁卫急忙将他按住,只见他肩头鲜血直流,衣衫都已被濡湿,可脸上肌肉抽搐,一双眼睛更是瞪得鼓出来。

九郎挑起眉梢:“且不管真假,你既想为傅泽山鸣不平,却为何收买田二等人抢夺丹参?难道是为了引朝廷派人来追查?岂非太过儿戏?”

“丹参……丹参……”孔盛忽而哈哈大笑,嘴角边渗出血丝来,“当初要不是潘皇后极力怂恿,官家也不会在傅帅自尽后还把少将军发配千里!都是她害得少将军与少夫人死在了半路!现在她倒成了太后,还要什么丹参续命,我听到这消息自是恨得入骨!她这个妖婆就不该活到现在……”

“住嘴!”素来温文的九郎陡然提高了声音,竟一下子掀开腿上覆着的毡毯,咬牙撑着车门走了下来。双澄见状,急忙奔上前想要搀扶,他却避开了她,独自瘸着走到孔盛近前,厉声道:“太后与傅泽山一家并无冤仇,怎会刻意陷害?!傅昶被发配充军,本就是毋庸置疑之事!你一心为主鸣不平倒也罢了,竟敢在我面前诋毁太后,简直是自寻死路!”

元昌俯身抱拳道:“殿下息怒,此人已经丧心病狂,待臣等将他押回汴梁,交由刑部从重处理!”说罢,转身便命令手下禁卫将孔盛捆绑起来。

孔盛肩头的鲜血已将甲胄染红,他在痛苦中嘶声喊叫,即便被拖开的途中犹在詈骂潘太后。

那些污秽粗鄙的言语在九郎耳畔惊响,有的甚至是他从未听闻过的。

嬢嬢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雍容华贵,端居于云霓之上,纵使她亦曾将他送走三年有余,但他始终都未对嬢嬢产生过一丝怨恨。而如今,他却亲眼看到世上还有那么恨她的人,孔盛那种充满复仇之意的眼神让他觉得心惊。

他吃力地侧过身,右腿痛得彻骨,好似有利刃在钻割一般。

其后不久,孙寿明与亳州知州赶来此地。那时,九郎还想硬撑,但右腿抽痛不止,已无法站立。

在双澄的陪伴下,他回了亳州城。冯勉早早就等在府衙门前,焦急万分地来回走动,见九郎回来了,他便忙不迭地迎上去。

车窗微微打开,九郎脸色甚差,倚在座位上,吃力地向他道:“冯勉,我恐怕走不得路了……”

冯勉惊讶万分,急忙差人将九郎背下了马车。双澄跟在近旁,看着九郎伏在那禁卫背上,眉间紧蹙,下唇拗起,心里不由泛起了酸楚。

府衙内灯火通明,往来人员脚步匆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分。只有双澄默默跟在众人之后,也不知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看着他们将九郎送至后院休息,她本想随之而去,可才走了几步便被元昌叫住了。

“那边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你跟去做什么?”

双澄只得停住脚步,回头见一群人押着祝勤往另一方向去,便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公堂,孙都监要连夜审问,还有田家母子也被带去了。”元昌顿了顿,又道,“本来殿下也要在场的,但我看他实在不能再硬撑,便劝他先回去歇息。”

双澄忐忑道:“他的腿……不会摔断骨头了吧?”

元昌微一忖度,摇了摇头:“知州已派人去请亳州最擅长治疗外伤的良医了,但不知殿下他……”

双澄一怔:“他又怎么了?”

元昌正要解释,州衙里的官差匆匆赶到,他无暇与双澄再谈,只向远处的禁卫吩咐把守好府衙,便匆匆赶往公堂去了。

双澄闷闷不乐地沿着小径走了一会儿,府衙内重要的官员都去了公堂,后院本就僻静,又是深夜降临,远远望去,唯见一盏盏明灯悬在檐下,落下重重幽影。

一道游廊通往西南方向,尽头是一处院落,隐隐约约透出了光亮。在这暗夜中,犹如遥远而渺茫的星。

她本在踌躇,却见冯勉正带着几名内侍从那院门内走出,她不知是否要往前去,冯勉倒已走了过来。那几名内侍手捧着铜盆先行退去,双澄不禁问道:“九郎已经睡下了吗?”

“躺在床上,但睡不着,想来是疼得厉害。”他叹了一声,焦虑道,“本来杨知州已叫人去请大夫,可九哥刚才却硬是叫我去跟知州说,他不需要大夫来治伤。这可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双澄惊道,“我之前给他一些伤药,可毕竟也是只能暂时消肿,而且我看他后来的样子,只怕那伤药也不起作用了。”

冯勉连连叹气,道:“我劝了他许久,他还是执意不愿让人来治伤,可真是愁死人!”

双澄垂着头望着自己的影子,道:“冯高品,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忽然发觉自己的设定在某处出了问题,如果按照原有的设定倒推,九哥竟然要比橙子还小好几岁!Σ( ° △ °|||),于是赶紧改了大纲的某个细节……以前看过个帖子,说《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一直喊郭靖为靖哥哥,但其实按照剧情倒推,黄蓉出生的时间明显在郭靖之前,竟然也是姐弟恋!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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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娟娟何处烛明眸

冯勉先是一愣,继而弯腰做了个延请的手势,“你若是能劝他回心转意,自是最好不过……”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走,她便跟了上去。一路上双澄始终没说话,冯勉也忧虑重重,临走到小院门前,他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九哥自幼长在禁中,还从未亲历过兵马杀戮。你走后不久,他打发我去与钱桦商议事情,结果自己带着人马就出了驿站,我知道后拼命追赶,心里急得好似着了火。直至在亳州城外我见到他一身是血,简直骇得要命……他性子冷僻又执拗,希望你能劝他一劝,万事先顾及自身安危,切勿独自承担不该承担的事情……”

双澄心里越加难受,小声道:“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来亳州……但当时我是怕他被偷袭,所以情急之下将他拽下了马……”

“我知道,你也是为保护殿下。”冯勉喟然道,“只是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否则我又如何向太后与官家交待?”

双澄默默地点了点头,冯勉见状,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将她带进了这座小院。院内乌瓦白墙,树影森森,正屋中还亮着灯火,她上前敲了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九郎正倚在床上望着灯火,见是她来了,微微一怔。

她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看着他不说话。灯火忽明忽暗,在他眉宇间映下淡淡的影,白日里黑得让人心颤的眸子,此时在灯光点漾之下,却显得有几分忧悒。

他背后靠着厚厚团垫,尽管如此,却还是坐得困难。

“你怎么来了?”在双澄犹豫时,九郎先开了口,声音略带喑哑。

“我……听说你还没睡,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她的双手在背后交替握着,足尖想要往前,身子好似不听使唤。原想要大方一些望着他说话,但视线触及他的目光,便又轻轻落下。

九郎望了她一眼,亦旋即移开视线,低声道:“没有什么事,只是略微撞伤。夜深风起,你也该去休息了。”

“杨知州不是请人去找大夫了吗?”她鼓起勇气走上几步,来到他的床前,“你干什么又叫冯勉去回绝?”

他皱了眉,道:“过一夜就会好起来了,何必劳师动众?”

“怎么可能?之前你都没法走路了!”双澄加重了语气,板起脸道,“你回来后有没有再敷药?”

“敷了,刚才冯勉他们不是进来过吗?”他有些不耐烦,撑着床往下躺了躺,将被子拉起来,道,“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却站着不走,“我要等大夫来。”

“什么话?不是叫冯勉去推掉了吗?”他不悦地盯了她一眼,想要再度坐起,双澄却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头。“我让冯勉就当没听到。”她得意洋洋地抬起眉梢,唇边浮现了小小的梨涡。

九郎愠恼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你不肯请大夫来才是不讲道理!”双澄拉过椅子坐在他近前,晃着双腿看着他,好似在欣赏他的气急无奈。

他抿紧了唇,重重躺下,冷冷道:“就算来了,我也可以不让他诊断,你能奈我何?”

双澄一愣,没想到他竟这样固执,便故意恶声道:“那我就不走!你什么时候肯就医,我才什么时候出去!”

九郎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撒泼,憋了半晌才寒着脸道:“你一个年轻娘子,怎能随便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双澄本是想吓唬他一下,可见他竟完全不顾自己的好心,不由愠恼起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想要叫你好好治伤才会那样说!你以为我稀罕待在这儿不走么?!”言讫,还不解恨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九郎盯着她,道:“做什么?还想朝我动手?”

他的眼神让双澄有些恍惚,她急忙别过身子背对着他,闷闷地道:“不是。”

白瓷灯的光焰跳动不已,轻轻柔柔,映得她身姿更为曼妙。九郎静静地看了片刻,忽道:“去鹿邑的日程或许要往后移了。”

她本不想理他,听他说了此话,才慢吞吞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你不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她低头看那一点晃动的火苗,脸颊微微发热。

“本来不是要替你去找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吗?”九郎才刚想撑起身子,但右腿一阵抽痛,让他不得不又咬紧了牙关。双澄回身见他双臂微颤,不由扶住他道:“就不能好好躺着?”

他心底有些沮丧,慢慢倚靠着背后的垫子,默不作声。

双澄的指尖划过他袖上金线穿珠盘纹,一丝微凉渗入心间。她站了片刻,道:“……其实,我该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他微微错愕地扬起眉。

“是我把你拽下马的,不然你也不会摔伤……”

九郎看着她满含忧悒的脸容,却只道:“混乱之中都顾不得其他,你没有受伤就算万幸了。”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道:“也是我不走运罢了,若是平常人摔一下,未必会像我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紧攥着被子,想来是在忍着痛。她郁结道:“怎么大夫还不来?”说罢,又直起身,“等我一会儿。”

九郎还未出声,她已快步出了房间。

双澄在的时候,他尽管疼痛难忍,但始终还是保持着平静如水的态度。等她一出屋子,九郎再也伪装不下去,侧身倚在靠垫上,紧紧按住了右腿。

之前在马车内包扎的时候就知道脚踝处已经肿起,如今掌心触及,唯觉冰冷,是常年惯有的温度。

五岁时的那场重病使他几乎断送性命,高烧到昏厥再至迷迷糊糊醒转之后,右腿却完全不能动弹。纵使他渐渐长大后,为了能与平常人一样而日复一日地苦练站立行走,可右腿还是瘦弱无力……

他对待身边物件素来喜恶分明,不喜欢的,就算是再名贵,也会置之一旁。可偏偏就是自己的右腿,让他每一次看到都会心绪沉重,却又无法视而不见。

至今还记得那时在慈宁宫中扶着墙练习走路,母亲一言不发地站在远处。任由他喊着“母后”,她只是紧抿着唇。直至他跌倒了,手上出了血,疼得哭了,她非但没有过来,更是冷了脸,拂袖而去。

从他残疾后,母后在他面前再没露出过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无端叱责。他曾听到过她有好几次向身边亲信的宫人抱怨,说因为他的缘故,本来就不爱上慈宁宫的官家更是甚少过来。

“郑德妃不是没有儿子么?找个机会将九哥寄养到她那里去,免得官家来了也不悦。”某年寒冬,吴皇后曾倚靠在美人榻上笼着手炉愤愤道。

近旁的宫人忙不迭劝解:“圣人(见注释)这是气糊涂了?宫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惯例啊……”

“可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心烦意乱!”吴皇后侧转了身子哀叹,“就像昨日里,官家好不容易才过来一次,结果九哥趴在他脚边叩拜,官家看到他,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就连我叫御厨特意熬制的养身汤也未喝一口就走了,之后便去了袁淑妃那里,怎不叫我恨得切齿?!”

“……圣人还是放宽心,九哥虽然瘸了,但圣人还是一国之母。只要再生个健健壮壮的皇子出来,小皇子将来不还是一样会被立为太子?”

她冷哼一声,直起身子将手炉掷到一边,嘡啷一声,在宽敞的寝宫内响得格外刺耳。

“官家好几个月才来一次,我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生个皇子?!都怪九哥命不好,如此前景都被自己断送了!”

宫人连声安慰,吴皇后只是怨愤,继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天际云霭低沉,似在酝酿一场漫漫大雪。年幼的他就静静站在檐下,手中本是攥着一枝刚从撷芳亭摘回的幽洁白梅,却慢慢地无声低垂了下去。

双澄回来的时候,九郎斜侧着躺在床上,背朝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桌上的灯火将近熄灭的样子,火苗偶尔才高高窜起,随之摇摇晃晃,映得满墙灰影扑簌。

她微微一愣,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小声唤他:“九郎,九郎。”

他却好似睡着了似的,没有回答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