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是在心中跟神明说的,自然连你都不能告诉。”九郎似乎怕她不高兴,便问道,“你就不想着有什么要祈求的?”

她努了努嘴,“当然也有!也不能告诉你!”说罢,便转过身双手合十想要祷告,九郎看了一哂,抓住她的手道,“你在胡弄什么?在道观里怎能用拜佛的姿势?”

说话间,他已扳着她的手指,想要教她道家敬拜手势,不料双澄指间一漏,那两枚被红线串起的制钱竟一下子滑落下去。

轻轻的一声响,井水荡漾,圆月倒影微起涟漪。双澄的惊呼声犹在耳边回荡,制钱早已消失于井水中,只留下月影晃动,波光沉浮。

“我做错事了!”她懊丧得快要哭出来,连连顿足。九郎望了望那还未恢复的月亮倒影,不由叹了一声:“没事,现在夜深人静,观中的神灵一定已经知道,有没有做对那手势也不重要了。”

他虽是这样说,双澄还是郁郁寡欢,因问道:“还能再投一次吗?”

“不能了……或者等中秋时候我们再来,到那时我先教你如何敬拜,就不会再出错。”

她这才恹恹地点点头,却又伏在井栏上静静望着井中月亮。九郎留在她身边,皎然月光遍洒大地,浩宇间纤尘不染,这一方空明澄澈得如同映月井中千年净水。倏忽间夜风吹拂,檐下灯笼烛火明暗交叠,将两人身影映在一处,好似不可分离。

第四十章 芳草归途意转迷

这是他们在太清宫的最后一夜,缱绻、绵长,却又萦绕着些微惆怅。

夜已深,双澄还不舍得回到小屋,九郎怕她明日赶路时候会更劳累,劝了她几次,她都不肯听话。

“那么难道要一整夜都黏着我了吗?”他低下头,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她扬起脸,站在如水清澈的月光里,望着他道:“可是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了太清宫,又不是就此分道扬镳。”九郎顿了顿,又道,“你喜欢这儿的话,等以后我们不是还可以再回来吗?”

她恋恋不舍地看看四周草木,忽而一蹙眉,焦急道:“还没去跟踏雪道别!明日一早就走,只怕来不及了。”

虽然觉得双澄好像还未长大,可他也知道踏雪在她心中确实留下了深深遗憾。于是带着她回到了西苑的梅树下,他从书房中取来一盏绛纱灯笼,挂在了横斜的枝桠间。浅红微光与月色相溶,交织出幻妙朦胧的境界,双澄依旧像以前那样蹲在土堆前,神情却有些发愣。

九郎正站在双澄身边,他本想也如她那样蹲下,可扶着手杖还是有些艰难,便小心翼翼地单膝着地跪在了土堆前。双澄惊讶地看着他,“干什么跪在这儿?你这样不吃力?”

“站得累了,歇一会儿。”他居然朝她微笑,眼睛在月下纯澈得好似溪泉。

“我,我只是想着,这次离开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与你一起回来,看望小白球。”她小声地说着,扶住了他的手臂。

“双澄,为何总是担忧?难道信不过我?”九郎侧过脸,望着她低声问。

她一怔,摇头道:“不是呢,只不过有些伤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叹了一声,指了指小土堆,“踏雪愿意看你天天笑着,不愿意看你这般苦恼。”

双澄撑着下颔,这才抿唇一笑,露出两颊梨涡。“它现在看到我们两个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意外?”

“为什么会意外?”九郎扬眉道,“你小时候强行抱了踏雪,它的主人便一定会替它报仇。”

“什么乱七八糟的!跟我说的都完全没关系。”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看他。他却趁势一拉她的胳膊,让她倚靠了过来。两人的动作都有些生硬,他左臂轻轻抱住她,右手撑着地面保持平衡。双澄将身子微微蜷缩,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减小对他的压力。

他还是单膝跪着,静静地看她。双澄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九郎的呼吸,轻浅、温柔,是拂过小荷的微风。

她伏在他肩头,小心谨慎地抱住了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云彩将她轻轻托起,浮在了无瑕的月光中。九郎侧过脸,幽黑眼睫亦掠过她眉边,酥酥的、痒痒的,让双澄忍不住想笑。可他却又低下头,抿着她光洁的前额。

她垂下眼帘,轻轻扬起脸,让那呼吸交融于唇间。

双唇只轻轻一触,温软得好像暖阳里的小猫。他还待再继续,双澄却很惊讶地往后缩了缩,红着脸问他:“……你的嘴唇怎么也这样暖,还柔柔的……”

九郎怔了一下,不禁笑着低声道:“那你难道觉得应该是冷的?”

“谁叫你平时总那么冷冰冰的。”她拨弄着他发间垂下的石青色缎带,忽又回味起刚才那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心底浮起连绵的荡漾,竟自己又凑过去,抱着九郎,在他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呼吸一顿,感觉世上的花瞬间盛开,漫山遍野,如火如荼,欢唱成海。

一时间竟紧张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双澄趴到他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他才小声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亲我了?”

“……这还需要学吗?”她不服气地朝他露出虎牙,却只惹得九郎微笑。见到他的漆黑眸子里也浮现笑意,双澄便从心底里欢喜,柔得发颤,轻轻一捏便会觉得疼。

“九郎。”她娇憨叫他,等他应答了,又唤道,“九哥。”

“……你怎么也叫我九哥?!”

她却不回答,又傻呵呵地微笑道:“阿容。”

“……都是我。”他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无奈又怜惜。

于是双澄便由衷高兴起来,枕在他肩前道:“你是九郎,也是九哥,更是阿容。”她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认真道,“我的阿容。”

她依偎在他怀中,轻轻软软,就像踏雪躲在主人怀里。九郎看着她秀美的脸容,随后轻轻托起她的下颔,低头印吻了她的唇心……

晨曦初起时,太清宫前已车马整肃,旗帜飞扬。栖云真人率领众弟子将九郎送出大门,九郎在石阶前回身道:“真人留步,此番有劳诸位道长,我回到汴梁后自会禀告官家。还请真人在太极殿中留好莲花灯,好为嬢嬢日夜祈福,以求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栖云真人自是应允,此时远处一列人马疾驰赶来。九郎遥遥望见,便在冯勉的陪伴下步下台阶,朝着为首之人拜道:“皇叔。”

一身锦装的淮南王翻身下马,扶住九郎道:“令嘉,你这就要回汴梁了?”

“事情已了,自然不敢在外逗留过久。皇叔还要留在这鹿邑县城吗?”

淮南王笑了笑:“你既然走了,我还留在鹿邑也没甚意思。在附近几个州县再巡查一番,过些日子也要回扬州去了。不过等到太后大寿之时,我便会回到汴梁与你再见面。”

“那侄儿就在汴梁等着皇叔了。”

淮南王点头,又朝后一招手,孙寿明疾步上前朝九郎道:“臣前些时候办事草率,以至于引起了郡王的误解,还请郡王原谅臣之自作主张。”

九郎心知他这样道歉,必是为了让自己回京后,不将那私自调换银票之事告知官家与太后。因此便看了看淮南王,淡淡道:“其实孙都监当初根本无需调换那银票,有何为难之处与我说了便是,何必出那下策?我回汴梁后,若是官家问起详情,有些细枝末节却也遮掩不得。”

孙寿明脸色难看,淮南王瞪了他一眼,叱道:“所以说你这脑子就是不好使,怎敢在广宁王面前自作聪明,反倒给自己添了可疑之处!若是官家要追查,我看你也只有亲自跪在大殿上请罪了!”

九郎一哂:“皇叔放心,我自然不会添油加醋,就算官家要问及此事,只有孙都监如实说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自然是信得过令嘉的。”淮南王说着,又望向他身后的双澄,因问道,“昨天双澄喝了那烈酒,回去后可曾醉了?”

双澄道:“只是有些难受晕眩,倒还没真正醉倒。”

淮南王一笑:“酒量不错,下次见面再与你饮上几杯。不过双澄回到汴梁后,是跟着九哥还是依旧回端王府?”

双澄看看九郎,没敢自己回答,九郎从容道:“她是端王手下,自然是回到端王府了。”他顿了顿,又问道,“皇叔怎么很关心双澄?”

“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与一般女子不同。”淮南王朗声笑着,陪着九郎走到马车前。九郎再次与他道别,登上了马车。随着冯勉的一声高喝,元昌等禁卫率先策马前行,那辆马车亦慢慢向前行驶。

这一列队伍依旧恢弘壮观,旗帜飘展间,金线绣成的龙凤猛兽耀出夺目光彩。双澄跟随马车之后,偶然间回头望去,只见送别的人马还在那长长石阶之下,逐渐淡去了影痕。

早市已开,鹿邑城东的酒楼茶肆又渐渐热闹起来。唯有小巷尽头的那座朱楼依旧重帘低垂,静谧得仿佛与世相隔。

淮南王慢慢走上二楼,清晨的阳光斜斜穿过竹帘,长廊那端传来幽幽琵琶声,好似滚落在青石上的珠玉。他推开那扇镂花门,琵琶声才停止了下来。薄如蝉翼的帘幔轻轻一动,绿衣女子抱着琵琶低头走出,躬身行礼道:“凌香见过王爷。”

“他们已经走了。”淮南王撩起帘幔走到窗前,依旧坐在了低矮的几案旁。凌香的眼中流露出惆怅之意,却只是道:“也是意料中的事,他们迟早都会离开这里。多谢王爷让奴见了双澄一面,否则奴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淮南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因为孤信得过你,知道你沉得住气,不会让双澄起疑。”

“那么多年都等了,也不会急在一时……”凌香跪在几案前,替他慢慢斟上一杯酒,穿过竹帘的阳光拂在她纤纤玉手上,尤显玲珑温柔。淮南王支颐看着她,她却始终平静似水,眉间略带郁色。

她踌躇了片刻,似是考虑着及其重要的事情,末了才谨慎问道:“如今奴已见到双澄,不知何时才能见一见二公子?”

淮南王双眉一蹙,随即哂笑:“你倒还是痴情不改,时不时地便要问起此事。”

凌香低下头去,轻声道:“本也未曾有此妄想,只是既然得知他尚在世间,且又与王爷有着联系,故此便有了思念之意。”

“但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机。”淮南王思忖了一下,缓缓道,“他所承担的一切都事关重大,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眸中的亮色渐渐减淡,“凌香明白。既然还不到相见之时,那么奴就再静静等待,祈求上苍早日让二公子完成心愿。到那时,奴也只想悄悄见他一眼,了却半生的遗憾,并不会与他相认。”

淮南王颔首,此时有人轻叩门扉,道:“王爷,人带到了。”

“知道了。”他又朝着凌香做了个手势,她向淮南王行礼之后,退到了帘幔后的隔间。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数名护卫带着一人走了进来。淮南王撩起轻纱走到屋中央,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众护卫依次退出了房间,只剩那个人站在原处。一袭玄色衣衫,头戴深檐帷帽,面容被遮蔽了大半,只露出刚劲瘦削的下颔。

淮南王负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想要见双澄?”

那人闷哼一声,没有回答。淮南王却也不动怒,只是悠悠然踱到帘幔边,透过轻纱望着外面的天地。“你既已知道孤与二公子的关系,怎还是这般态度?”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中透着不驯。“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王爷平民之分,只有朋友与敌人。”

“那孤现在总不能算是你的敌人吧?”淮南王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若不把你当做朋友,在你暗中跟踪双澄的时候,孤就可以派人将你密杀。”

他扬起下颔,双眼在阴影中透出一丝寒意。“我对双澄没有恶意,你要杀我,也并不是简单的事。”

“何必动气?”淮南王一抬手,“你我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相识,过去的一切不必再提,只该想着以后如何去做才是。”

那人冷冷道:“二公子能与你站在一线,应该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我只想警告你一句,不能打双澄的主意!”

“自然不会对她不利。”淮南王淡淡道,“孤已经见过她,娇俏可人,甚是可爱。”

“那为什么不让我见她?”那人强压怒气,语气生硬。

帘幔后忽然传来了凌香的声音:“王爷那么做,也是为大局着想。”话音才落,她已撩开帘幔款款走出。那人怔了怔,凌香未等到他开口,已行礼道:“贱妾唤作凌香。”

“原来是你……”他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凌香在他面前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时常听闻阁下大名,可惜今日才得以相见。阁下关切双澄安危,奴自然也不会让她涉险。只是如今我们的事情都得依托王爷才有机会得以完成,王爷必然能考虑周全,你我只管尽力协助,别的不需过分担心。”

“尽力协助……”那人漠然道,“就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淮南王负手走到凌香身边,微笑道:“看来他还是心存怀疑。”

她轻轻摇了摇头,望着那人曼声道:“二公子都能完全信任王爷,我们还有何理由互相藏私?我知你多年来隐忍负重,但我与二公子又何尝不是?如今幸得王爷相助,若我们还不能共存一心,那件事情只怕是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倘若如此,你纵使天天对着双澄,心中郁结仍在,又有何意义?”

她声音动听,娓娓道来更显柔和,却又含着坚韧。那人抬头望了望她,喟叹一声,不再言语。

第四十一章 花含春意苦分别

开春之后,天色愈发湛青,日光透过浮云遍洒城池,万物皆被晕染金芒浅辉。那一日和风送暖,柳条抽新,汴梁城外护龙河上水波熠熠,往来行人正沐着这大好春光,却见远远地行来了一队浩荡人马。

最前面织锦旗幡飞扬生色,英武禁卫骑高头大马压阵于后,中间四匹墨黑骏马曳着一辆马车,攒丝金莲为顶,栏槛镂玉盘花,煞是华贵庄严。城楼上的武官早已望到,率领守城士卒整装急促迎上,一声令下,便迅疾分列两旁。鼓声擂动数响,众百姓知晓此是皇家队仗,也都伏地跪拜,无人再敢抬头。

双澄已不是第一次感受这种肃穆气氛,放眼望去,原先还熙熙攘攘的汴梁街道如今乌压压一片没有尽头,皆是匍匐在地的老少男女。看着这样的场景,她却不觉得行在路中间的车马有多威风,蹙着眉望着这众多百姓,不由想到,若是自己所要寻找的父亲也在其中,岂不是擦肩而过却无缘相认?

这一列队伍穿过外城城门,自御街一径朝北,过朱雀门之后便进了内城。在前一天九郎就曾跟双澄说过,因为队伍返回大内途中不得再任意停留或者改道,故此他不能将她送至端王府,但已事先派人送信回京通知了五哥。果然,在进入内城后不久,便有一名端王府的属官带着两名黄门内侍恭恭敬敬站在御街之侧,望到马队临近,便躬身行礼。

“端王特遣下官来恭迎广宁王返回汴梁,稍后王爷便会入宫与殿下相聚。”

马车略微减缓了行速,九郎在车内道:“替我答谢五哥,一切顺利,请他放心。”

那属官连连点头,此时冯勉悄悄对双澄道:“是时候走了。”她本来就一直望着马车,听到此言,攥着手往斜侧紧走几步,朝后退出马队,躬身行礼道:“殿下既已安全抵京,双澄回端王府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哒哒的马蹄声中,只听到他应道:“好。”

禁卫军从她身前经过,马队还在继续往前,九郎所乘坐的马车亦没有停留。她本该随着那名属官躬身静立,可眼看马车越来越远,双澄望着那车影,想到车中的那个人,忍不住又泪汪汪地道了声:“殿下保重。”

九郎坐在车内,隐约听见了这一声。这四个字听起来似乎再平常不过,可她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不舍、不安,却又强行压制着,不让那离愁别绪再加蔓延。他的手都已不由自主地抬起,想要推开窗子,可是指尖触及那微冷木棂时,才陡然一惊,继而深出一口气,背倚着座椅阖上了双目。

他何尝不明白双澄的心情,自己虽在她面前保证会去看她,但对于双澄来说,高耸的宣德城楼便可将她牢牢阻在外面,皇宫在她心中只怕是难以想象的森严肃穆。他此番一入大内,或许明日便可寻找借口出来,或许还要再等上几天,而双澄却毫无办法也毫无预期,只能在端王府默默等待。

昨日在驿馆度过最后一夜时,双澄曾悄悄来找他。可也没进屋子,只隔着窗户跟他说了些话。东拉西扯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说到了踏雪小猫。他知道她心里烦闷,不舍得分别,为了哄她高兴,说会买只小白猫送给她。她却恹恹道:“不要小猫,我又没养过,照顾不来,万一跑了会更难过。”

“不需要很费心,我小时候都能养活踏雪,你怎会不行?”他好言劝解,双澄却鄙夷道:“那是冯高品帮你养的,你哪会照顾小猫?!”

“……最初是他喂猫,后来都是我自己养的。再说了,给你一只小猫,你不是还有伴了吗?”

她默不作声,九郎还以为她答应了,不料却又听她低声道:“以后就只能抱着小猫想你么?”

因为隔着窗户,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望到双澄垂着头,声音听起来也哑哑的。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因道:“不需很多天,我答应过要来找你,便不会失信。”

“是吗?”尽管类似这般的话语九郎已经说过几次,但事到如今双澄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他叹了一声,将手放在窗棂上,轻声道:“真的。”

“阿容……”双澄心头酸涩难当,低头倚在窗上。他望着那朦朦胧胧的影子,隔着窗纸在她脑袋上方摸了摸。“不要难过了,双澄。”

“我会在端王府等你。”最后,她还是说了那么一句。

他记在心里,一刻都没法忘。

春意初起之际,宝慈宫高墙内的树木已泛出新绿。九郎踏着层层玉阶进入宫阙,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拜见潘太后。

面容姣好的宫娥躬身分立两侧,撩起了重重珠帘。潘太后身着暗金缠枝莲纹宽袖宫装,头戴成双凤钗累丝镶宝,端端正正坐于美人榻上。见到九郎走来,便露出笑意,道:“九哥快过来,才过了上元节便替老身外出忙碌,实在是辛苦。”

九郎行礼问候:“臣为嬢嬢祈福,何谈什么辛苦?倒是见嬢嬢气色比先前更好,臣不胜欣慰。”

“自从你去了太清宫之后,我原先那气短头晕的症状便减轻不少,看来栖云真人果然道法高深。”潘太后颔首微笑,冯勉见她心情愉悦,连忙躬身道:“栖云真人自然厉害,不过九哥为了替太后祈福,一连七天都虔心进香,跪在那儿丝毫不敢怠慢。”

“我的九哥,真是难为你了!”潘太后怜惜地看着九郎,才一抬手,身边内侍便恰当地弯腰搀扶,九郎亦起身侍立。潘太后走到九郎身前,抚了抚他的肩头,又细细端详其眉眼,叹道:“你为老身奔波了那么多天,这份孝心着实难得。你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我这里甚是冷清,你接下去就留在宫中好好休息,闲暇时多来与我说说话……”

九郎欲言又止,只得恭顺地低头答应。太后与他闲聊了片刻,正想屏退内侍宫女,与九郎再单独细谈。一名内侍迈着小步赶来,在珠帘外道:“启禀太后,圣上驾临宝慈宫。”

潘太后双眉微微一蹙,领着九郎回到美人榻前,道:“官家倒是来得迅速。”

“臣本来也打算稍后便去拜见官家的,想是爹爹听说臣回宫的消息,便来了这里。”九郎望向外面。潘太后持着九郎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放心,这里是宝慈宫,他为难不了你。”

说话间,屋外脚步声起,两侧宫娥内侍都依次跪拜。穿着朱色常服的官家缓缓走来,远远望去,倒是与九郎的脸型轮廓颇为相似,但近看才觉官家两颊已有消瘦之态,眼窝也显得深陷下去。自官家身上散发出的气度和九郎亦完全不同,官家眼锋更厉,扫视之下便如青锋出鞘,寒光凛凛。

“臣向娘娘问安。”官家拱手作礼,姿态端正,让人无可挑剔。潘太后颔首,九郎又上前向官家行礼问安,官家看他一眼,缓缓道:“这次去鹿邑为你嬢嬢祈福打醮,倒是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九郎听出官家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但也早就预料在心,因恭敬答道:“打醮一共七日,加上之前还要斋戒沐浴,便已是十日了。另外……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臣也已写在信中派人送回汴梁,不知爹爹是否收到?”

官家斜睨于他,颔首道:“自是收到了。但我却不知,你先前说是见嬢嬢身体总是有恙,便怀着赤诚之心要去太清宫祈福打醮,又怎会半途去了亳州?”

九郎低首道:“臣一直记得上次的丹参案尚未查出真相,而其中主犯田进德老家便在亳州,因想着是否能探查出一些讯息,便遣了两个护卫往亳州一趟,不料正遇上那些官军假扮成强盗要杀害田进德家人灭口。”

官家冷笑几声,负手道:“九哥,丹参案件朕并未交予你去办,你又无大理寺或是刑部的官职,倒是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很是热衷。平日里看你似乎云淡风轻,这一次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说是去替太后尽孝祈福,结果却险些将亳州官场掀翻,我却不知你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机?”

他话锋犀利,九郎心中一沉,也知晓官家怒从何来。祝勤本是官家想要用来打击潘家势力的一枚棋子,却被潘文葆反将一军,迫使官家无奈之下将祝勤降职至亳州副指挥使。当今朝中愿与潘党对立的官员本就不多,难得祝勤身为潘文葆下属却又不跟他同心,官家本已安排好一切,就等着祝勤说出证据好借机惩治潘党。结果功亏一篑不说,还被潘党众臣半胁迫着发出贬斥祝勤的诏书,实是丢尽颜面。

近来官家大力推行变法,明里暗里都在培植更多的官员与潘党抗衡。如果祝勤太太平平的,说不定也能被再次启用,谁知祝勤却因参与谋夺丹参案而死在了亳州,查案之人竟是九郎,这一切怎不叫官家窝火?

此时官家看着九郎的目光已越发寒冷,九郎紧抿着唇,撩起长袍下摆,缓缓跪在他面前,道:“请爹爹息怒,臣并不是有心要与爹爹作对,只是遇到了那些官兵,才查出了祝勤这个幕后之人……”

官家冷哼一声不予回答,潘太后屏退众内侍宫女,抚着美人榻侧的扶手,慢慢道:“官家,九哥这番出去为的都是老身病体能尽快康复。他车马劳顿了将近一月才赶回汴梁,着实辛苦。关于那亳州官军勾结江湖中人的事情,本就是他们罪大恶极咎由自取!你怎好怀着不满,才见面便连连质问九哥?”

官家闻言转过身,朝着太后揖了一下,沉声道:“臣并未说九哥出去不是为了娘娘,但他刚才也承认半途派人前去查探什么田进德的家人讯息。依照规矩,他尚未出阁开府,身上又无实职,做这些事情都是违例。臣知道娘娘素来疼惜九哥,但他既然身为我赵家皇子,就也该恪守本分,不能随意妄为。如开了此例,往后其他皇子或者宗室子弟也打着旗号,插手不在职分内的政务,岂不是天下大乱?”

“官家真是谨慎严苛。”潘太后冷冷睨他一眼,扬起眉梢道,“九哥牵挂着丹参案,一是因为那事与老身有关,二也是因为不愿看到他的爹爹劳心劳力,想着为官家分忧罢了!若不是那些谋逆的官兵要杀人灭口,他也只不过想查探些有用的讯息回禀给你,难道这也算插手政务?那个姓祝的逆臣胆敢谋划抢夺丹参,他们是想要老身的命!你的气没撒在那些混账东西身上,却反而怪罪起九哥来了?!”

第四十二章 宫苑何处可撷芳

潘太后虽年过花甲,说话仍掷地有声。官家站在她身前,眉峰跳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怒意,冷冷道:“他若有心为我分忧,怎不在出京前有所禀报?莫非是怕我阻止此事?”

九郎低声道:“臣当时并没什么确切把握,只是想若能探访到一些讯息再回禀给爹爹。”

官家冷笑一声不说话,潘太后端起手侧青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官家,设法查清丹参案是我吩咐九哥的,你不必再盯着他不放。那些人想害的是我,我自然要掀个明明白白,查个水落石出。官家难不成还怕了?”

“娘娘何出此言?”官家目光一凛,转而看了看九郎,沉声道,“朕与娘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凝和宫去。”

九郎望向潘太后,她顾自慢慢饮茶,神情平静中又带着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