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澄站在一边,听着他们提到太后与官家言必恭敬,自九郎口中说出的许多事情,更是自己闻所未闻甚至想象不到的。但对他与淮南王而言,恐怕只是最最平常的日常事宜。

她正在暗自遐思,忽听淮南王道:“去年我回汴梁时,曾听太后有意要官家为你指婚,后来怎么就耽搁下来了?”

双澄心里一惊,不觉抬头偷窥,九郎端坐在酒席对面,平静答道:“当时并无合适的人选,侄儿也不愿随便耽搁他人姻缘,便向太后再三恳求推辞。她后来也担忧侄儿离宫后生活不惯,就没再说起此事。”

“哪里会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只需皇兄发话,有女待字闺中的臣子们自然是要送上画谱以供遴选,只怕是令嘉眼光过高,看不上她们吧?不过那些望族女子有时确实太过娇弱做作,我也不喜……”淮南王睨着他,又指了指近侧那些低垂螓首专心演奏的乐伎,“还不如我带来的这些乐伎来得善解人意。可惜你就要回汴梁,不然的话随我去一次扬州,那边自有别样风月,与汴梁的歌舞乐坊相比更胜一筹。”

他说话时眉眼含笑,双澄在旁边听了只觉脸颊发烫,心里七上八下,可九郎还是平平淡淡,没甚惊讶神色。淮南王此时却好似又注意到她,朝着她微微一笑:“险些忘了双澄站在一边,这都是男人间的话语,你听了要是害羞就先回避。”

她一脸正色,挺直腰身:“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去过汴梁,也见过那些秦楼楚馆,只是没进去而已。”

淮南王更是欣悦:“没想到双澄如此洒脱,真是难得!”说着,不禁长叹一声,“说起我那正妃实在是心胸狭隘,每逢我与其他侧妃亲近一点便哭哭啼啼到处寻事,弄得人好不烦心!我此番离开扬州,也正是为了躲几日清净。我听闻你那二哥雍王的正妃倒是与其他几位侧妃相处甚好,令嘉以后若是有幸能娶得那样识大体的王妃,才是真正快活!”

“皇叔光顾闲谈,怎不再多饮几杯?”九郎没等他继续往下说,持着酒壶便往他杯中续酒。淮南王侧身见双澄虽站得笔直,却垂着眼睫,不再像以前那样虎虎有神,便叹了一声:“双澄怎么没什么精神?莫非是累了?”

“我不累。”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可眼眸明显黯然。

“看你也站了许久,这酒醇厚香洌,孤便赐你一杯。”他说着,抬手将面前那杯酒交给身边随从。九郎刚想阻止,随从已将酒杯交予了双澄。她低头看着那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听见九郎道:“双澄不会饮酒,这一杯若是皇叔要赏赐,侄儿便替她代领了吧?”

淮南王诧异道:“我看她英姿飒爽,难道真连酒都不会喝?”

双澄看看九郎,向着淮南王坚定道:“双澄会饮酒的。”说罢,扬起脸便将整杯酒一下子灌进了口中。

第三十八章 绛唇初点粉红新

“果然爽快!”淮南王大为赞赏,竟又倒了一杯递过去,“这酒与我们时常喝的不同,乃是去年新春伏罗国使者上供给皇兄的。孤在大内有幸品尝,颇为喜欢,便又叫人去高价购置了一批带着路上驱寒。双澄既然能饮,孤便再赠你一杯。”

他既已发话,双澄不得不接。九郎不禁起身道:“双澄等会儿还要随车队走回太清宫……”

“区区两杯酒怎能难倒双澄?”淮南王笑着将他按坐下去,“令嘉怎么对她这般关切?以你的性子实在难得。”

九郎正待开口,双澄却已经拱手答谢,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入口微辣,但两杯酒饮下不久,双澄便觉两颊滚烫、浑身燥热。在那之后九郎还与淮南王说了些什么,她虽站在一旁,已经头昏脑涨听不清楚。琵琶笙箫声再悦耳美妙,在她听来也只觉嘈杂。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九郎起身向淮南王道别,李善上前搀扶,她也赶忙跟随上去。不防脚下踉跄,竟撞在了淮南王身上。

她一时发蒙,九郎已即刻行礼道:“请皇叔恕罪!”

“无妨。”淮南王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倒微笑着扶住双澄的臂膀,端详了她一下,“两腮微红,杏目含露,双澄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她被他揽着手臂,紧张地浑身绷起,一下子退到了九郎身边。淮南王却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带着笑意与九郎道别,吩咐属官送他们下楼。

“侄儿明日就要启程返回汴梁,到时再与皇叔作别。”九郎向淮南王拜别,带着李善与双澄下了楼。一出冠云楼,车门已经备好等在外面,他侧脸向双澄低声道:“随我上车。”

她却毅然摇头,退到了一边。九郎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周围随从都在等待,李善亦小心提醒。他没有办法,紧抿了唇上了马车。

车队在闹市缓缓而行,双澄跟在车后,走路都觉得发飘。她自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饿着肚子又猛喝了两大杯酒,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味跟随。

九郎坐在车中,那酒的后劲十足,让他也觉阵阵难受。几度撩起窗帘往后望去,却又看不到她的人影,心情亦越发沉重。

车队行至太清宫时已近黄昏,九郎下车后回望双澄,她站在稍远处低垂着头,也没有上前来的意思。他本想叫李善去传唤双澄,可此时钱桦等内侍从门内匆匆赶来迎候,他因不想再出风波,带着李善等人便进了大门。

一路行去一路郁结,周围随侍众多,不知不觉中竟已望不到双澄身影。待等回到西边的清澜小筑,李善等人要在旁侍候,九郎却挥手让他们暂且退去。他在屋中坐了片刻,头脑还是有些昏沉,终究静不下心,便独自出了院门,朝着双澄所住之处走去。

斜阳下庭院寂寂,时有飞鸟在竹林间掠过,九郎穿过长廊来到那小屋前,敲了几下门,却听不到任何回音。他心存疑惑,推开屋门往里一看,却是空空荡荡,双澄竟并不在里面。

她因与其他人说不到一起去,素来不会乱跑,更何况这几天她本就情绪低落,如今喝了烈酒之后又不知去向,让他隐隐担忧起来。

可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找,他出了院子在竹林附近默默走了一大圈,还是不见她的身影。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他心中越发焦急,正巧前面有两名道士经过,九郎便上前询问是否有人见过双澄。其中一人想了想,指着竹林另一端道:“适才贫道走过之时望见有个穿着黑衣的人往那边走去,但未曾见到正脸,也不知是不是郡王要找的。”

九郎向那人道谢后,沿着竹林小径一直往北。这附近除了一座藏书阁外并无大殿,故此少有人来,九郎直走至小径尽头也没寻到双澄,正想返回原处,却见不远处有一扇偏门掩映于松柏之后。上前一看,那木门并未上锁,门闩也滑落一旁。

打开门来,外面便是莽莽原野,原来这已是太清宫最北端了。

他略一犹豫,反手掩上木门,朝着远处缓缓走去。

天地浩远,苍茫无垠,赤红夕阳正缓慢下坠,唯有云彩间还残留着橘黄余晖,一片片的,像透着光亮的飞羽。平野间举目尽是空旷,唯有寒冷的风自远方刮来,卷起一地尘埃。

可是在这凄凄风声中,九郎却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

他愕然,循着那声音继续朝前,绕过一片土丘后果然发现了那个小小身影。她背朝这方,抱着双膝蜷缩蹲在土堆边,身子小小一团,不知是冷还是难受,肩膀在微微发抖。

这几天来他知道双澄情绪低落,可未曾想到她会自己逃出了太清宫,躲在这荒野角落里。他站在离她不远处,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双澄,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我到处找你。”

她大约是早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止住了哭泣,却将臂膀抱得更紧。他听不到她的回答,只能走到她背后,道:“先起来,回太清宫去。”

双澄背朝着他,只用力摇了摇头,束发带子在风中乱扬。九郎忍不住弯腰拉住她的手臂,想将她强行拽起,她却不愿顺从,卯着劲儿拼命挣扎。他本只能用左手控住她,被她一发力更觉艰难,几番失败之后,竟将木杖一掷,猛地从背后将双澄抱起。

她在惊吓之余拼命踢腿,九郎没了倚仗站立不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忽而用力将她搂住不放。

“别再踢,我要站不住了。”他略显吃力地靠在她耳畔低声道。

双澄被他从背后牢牢圈在臂膀间,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既害怕,又担心他真的摔倒,便死死拽住他的袖子,委屈道:“让我在外面待一会儿也不成吗?”

“在外面偷偷掉眼泪又是为了什么?”他反问。

她垂着湿漉漉的眼睫,恨恨道:“哪里哭了?只是喝多了难受出来吹吹风!”说着,便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怀抱,九郎被她拽得踉跄,双澄慌忙又停了下来。他趁势一用力,总算将她扳回了过来。双澄面红耳赤地正对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九郎的心跳,而她鼻息咻咻,眼圈浮肿,像只发怒又委屈的小猫。

“你这几天闷闷不乐,是因为那天我让你以后一直留在汴梁?”他牢牢抓住她的胳膊问道。

双澄咬着下唇不吭声,他本就也因饮了那烈酒而头痛,见她这般不爽快,不由加重语气道:“若是真的不愿意就对我直说,何必闷在心里为难自己?”

“就算回到汴梁待着不走又能怎么样?”她愠怒地像头鬃毛竖起的小狮子,“你进了皇城大内又出不来,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有什么意思?”

九郎一怔,随即道:“想出来时还是能够的,你是怕见不着我了吗?我又不会叫你留在汴梁却不管你。”

他神色认真,双澄却愈加沮丧,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有些自暴自弃地道:“那又怎么样?你以后会有皇帝爹爹给你指婚,就像你的皇叔和哥哥们一样,正妃侧妃一大群。我到那时候已经不知道缩到汴梁的哪个角落去了,变成一粒小小的灰尘,风吹吹就飘走,你看都看不到,找也找不到!”

“怎会这样想?”九郎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我知道皇叔说的那些话让你难过了,但他素来是那样的性子……再者说,他们要有多少王妃是他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关系?在你心里,莫非觉得我也会与他们一样流连青楼楚馆?!”

“没……”她着急道,“但你的皇帝爹爹与太后嬢嬢要是知道了我,定是不会喜欢的!”

九郎沉默片刻,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望向自己。“母后生前因为不受官家重视而始终愤恨不平,直到去世都闭不上眼。其他人却时常在背地里议论,说她不够宽宏大度,未能有母仪天下的气量。我从来不明白,为何明明互相厌弃的两个人却要被强行捆绑在一处,有时候甚至还得做出彼此和睦的假象。那时便想,如果能有个自己真正喜欢,心甘情愿天天与她待在一处的,我便只要她一个,每日与她伴着说说话就很高兴,又何须其他女子再来打搅?如果终此一生也找寻不到那样一个人,我便宁愿独自一人生活,也不想像我母后和官家那样。”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平静,可是那双墨黑清澈的眼眸始终望着双澄,透亮得好似山中清泉。她的心砰砰直跳,手心也冒着汗,在他臂环间慌乱地动弹了几下,小声道:“谁叫你说这些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就说给你听。至于你是真的听懂还是只当耳旁风,都与我无关。”他忽而又恢复了冷静的姿态,睨了她一眼,便要往后退去。

“嗳?”她一惊,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九郎看看她,道:“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何不放手?”

“谁讲的?!我……”

她只说了一半就红了脸颊,垂着眼睫局促地站在他面前。因刚刚哭过的缘故,那密密长长的睫毛上还有零星的泪水,好似夏夜月下的露珠。嘴唇不经意地翘起,正是十六七岁少女独有的姿态,稚嫩又俏丽。九郎原是想等她将话说完,可等了半晌却还是等不到,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竟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想要吻上她的脸颊。

双澄吓了一跳,一下子埋头钻在他肩前,不给他这个机会。仓促间,他的唇角只碰到了她的乌发,却也没有失望生气。见她害羞地不肯抬头,便静静站着,任由她靠着自己。

“我没想怎么样……”他怕双澄误解,可又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她只是埋在他肩前,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一只受了惊吓急于寻求庇护的小鸟。

九郎低下头,用下颔碰碰她的额前刘海。双澄想要抬头偷偷望望,却又不好意思。只听九郎轻声叫她名字,便闷声闷气道:“干什么?”

“怎么不敢抬头看我?”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的心又剧烈地跃动了几下,故作生气道:“谁叫你想做坏事?”

九郎无语,过了片刻,才揉揉她的肩膀,“快站好,我不再想亲你了。”

他原是想让她放心,可双澄听了这话却不知怎的又不高兴起来,使劲地用头顶抵着他,有意不说话。九郎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抱着她道:“双澄,我刚才把手杖扔了,站到现在确实累了。你再顶着我,我真要跌倒了!”

她这才偷偷瞥他一眼,见他微蹙着眉,似乎真是站得艰难。于是只好站直了身子,只是还低着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为什么还是愁眉不展?”九郎轻声问道。

她可不想说出心里话,便含糊道:“……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还没醒呢。”

“是么?可你身上似乎没有酒味。”

“谁说的,我自己都闻得到!”

“我怎么闻不到?”

双澄飞他一眼,哼道:“只怕是你自己也喝醉了,所以才稀里糊涂……”

岂料这话还未说完,九郎却似乎当了真,轻轻覆手于她的脸颊,侧下脸来以嘴唇若即若离地碰触了一下。她一惊,长长睫毛瞬间划过脸庞,如小鹿般幽黑的眸子正映在他眼中,便是这世间最罕见的珍宝。

第三十九章 玉井无声月影沉

平野为茫茫暮色所笼之时,九郎带着双澄回到了太清宫。才走到竹林间,便听到不远处冯勉在焦急地吩咐黄门们各处寻找,想来是发现他不在太清宫,以为出了什么事。

等到那些内侍各自分头去寻后,九郎才朝着正要离开的冯勉喊了一声。冯勉吓了一跳,四下里张望了半晌,才终于发现了九郎。“九哥!……”他惊喜万分地奔上前,九郎却立即道:“休要喧哗!”

他刹住脚步,揉揉眼睛望着躲在他身后的双澄,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道:“臣懂了!九哥没事就好!臣刚才去给九哥送饭却找不到您人影,实在是心急火燎的……”

“去告诉那些黄门别找了,就说我刚才从后边偏门出去散了会儿心。”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头已不疼了?”

“谢九哥关怀,臣睡了半天已有好转,这就去找那些小内侍。”冯勉才刚转身要走,又被九郎喊住。“你送的饭菜可还留在清澜小筑?”

“饭菜?”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在!臣刚才放下食盒就走了,也没顾得上带着……九哥要用的话臣叫厨子再做,那些都凉了。”

九郎回头看看双澄,她小声道:“热一下就可以,快要饿晕了。”

他点点头,向冯勉道:“那就拿去再热一下,重做太慢。”说罢,便带着双澄朝着西苑方向去。

冯勉站在原处,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过了片刻,才点头笑了笑,匆匆赶了上去。

重新热过的饭菜送来后,冯勉便识相地退了出去。双澄从中午饿到现在,之前两杯酒已把她弄得头昏眼花,又在外面哭了一场,跟九郎闹时还攒着一股劲,如今坐在桌前却没精打采。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这般模样?”九郎看她一眼,打开食盒盖子。双澄急忙去端最上一层的菜碟,“换了是你,中午一口饭没吃还喝两大杯烈酒,能撑得住?”

“我当时叫你别喝,你自己要逞能……”他将下面几层一一抽出,饭菜的香味顿时升腾起来,双澄没像以前那样矜持胆怯,匆匆忙忙端起饭碗就吃,还一边嘟嘟囔囔:“你自己坐在那儿好酒好菜用着,我却只能站在一边,心里生气!”

他撑着下颔看她吃菜,不再与她争辩。双澄吃了几口,又歪着脑袋看看他,“你不是也没吃晚饭吗?为什么坐着发怔?”

“还好,没你那么心急……”九郎才说了一半,双澄已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指指那几碟素菜,“吃吧,不然又要冷掉。”

他微微一笑:“你竟反客为主了。”

双澄愣了愣,将手缩回去,“也是怕你饿了……”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九郎端过碗与她一同慢慢吃。桌上摆了四样菜,虽都是素的,却也精致味美。她觉得那道菌菇豆腐最为滑口醇鲜,便想要对他说,可见九郎只是安安静静地用饭,想到以前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好乖乖地埋头吃饭,举止也文雅起来。

好不容易等他吃罢,她终于忍不住道:“那个菌菇和豆腐在一起烧的很好吃。”

“回汴梁的路上再叫冯勉找人做。”他好像没她那么爱不释口,很是淡然地回答。

她有点泄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我也只是听你说喜欢,就想着让你多吃几次啊。”九郎见她又颓然,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等回汴梁之后,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就先告诉我。”

她蹙着眉看他,“你能同我一起去?”

九郎想了想,道:“总能想到机会出来的。”

她虽小有遗憾,但还是怀着憧憬地点点头。他推开窗子望了望,忽道:“双澄,你跟我来。”

“嗯?”

“月亮升起了。”

她稍稍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露出了笑意。

夜色渐浓,太清宫沉静而又空旷,亭台殿堂在月色的浮涌下覆了极为透薄的纱。风吹影动,不远处太极殿内的吟经声飘于月下,渺渺茫茫,萦环不绝。

他带着双澄来到了那座古井旁。

四周悄寂安然,双澄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伏在井栏上。井水仍旧幽深黯淡,她抬头望着那轮圆月,不免失望道:“你不是说等到月圆时候会有倒影吗?为什么还是看不到?”

九郎坐在了台阶上,“大约还要等吧,现在月亮还未到中天。”

她转过身见他已经坐下,便连忙跑过去要将他拉起来,“上次我就叫你不要坐在石阶的!”

他淡淡道:“今日已不如前些天寒冷了,再说明日就启程上路,就算不适也坐在马车内,不会耽搁事情。”

双澄睨他一眼,抱着双臂坐在他身边。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阶前,她低着头用脚尖轻轻踩了踩九郎的影子,顾自抿着唇窃笑。他也不管,让她又踩了几下,才缓缓道:“不怕把我踩疼?”

“影子而已,你难道会疼?”她托着下颔故意不看他。

“嗯,真是狠心。”他轻声说了一句,双澄便讶然道:“不会连这个都会生气吧?”

九郎笑了笑,“怎会?开个玩笑罢了。”她小小地哼了声,抱着双膝往他身边挪近了些。他侧过脸,正好望到她露出衣领的一小截雪白颈子,影影绰绰的还有那朵朱色梅花。

“这个印记是天生有的?”他指了指,道,“我记得小时候就看到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点头道:“似乎是吧……可是也不像胎记啊!幸亏长在这里,要是在脸上就难看死了。”

“怎么会?长在脸上就当是贴了花黄吧,寿阳公主不是还在眉间点了梅花?”

双澄眨眨眼睛,“公主们都很漂亮?”

“我只见过自己的姐妹,又不知前朝公主长得怎样。”九郎想了想,道,“姊妹之中,还是荆国公主最为姣丽动人,她母亲便是我上次提过的郑德妃。”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撑着下颔没说话。九郎问道:“在想什么?”

双澄小声道:“那其他宫女什么的呢?是不是也很好看?”

九郎怔了怔,继而看着她道:“问这些做什么?我又不将你跟她们比。”

她抱着双膝,侧身伏在腿上望着他。今夜月色清透,他的眉目隐约在浅淡阴影中,更有一种蕴藉温和。风中的钟鼓声浩邈悠远,一声声叩击着心底,时光在这里好似格外绵长。月亮渐渐升上了暗蓝天幕,寥廓夜空中,灰蓝色浮云缓缓移动,唯有那一轮圆月耀出皓白,似乎可以伸手触及。

九郎撑着台阶想要站起,她便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慢慢到了井边。

“你看。”他往井中望了一眼,便微笑着叫她。那原本只是幽深一片的井里,竟有一轮皓皓明月静静浮于水中,沉静皎然,虽在大千俗世,却只落于古水之中,不染一丝尘埃。

双澄攥着井栏看得出神,过了许久才悄悄道:“为什么这月亮能正巧映在井中?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事呢!”

“……大概,是有神明佑护着这座太清宫的缘故吧。”他也望着那井中明月,片刻之后问道,“你身边可带着红线?”

“怎么问这个?”她不解。九郎取出两枚制钱托在掌心,“前几日听栖云真人说,每年中秋时节附近的村民会来这映月井前祷告。若用两枚制钱以红线相串起,沉入那月亮倒影正中,之前所祷告的愿望便能实现。现在虽不是中秋,但也有圆月映在井水中,我想着也可以试一试。”

双澄想了想,解下腕上佩戴的那串银珠,“只有这是用红线编的链子。先解开用一下,等我回去后再重新串起。”说罢,便将那两枚银珠解下放进腰间香囊,取过九郎手中的制钱,一上一下串了起来,挽起红线打好结。

“这样可以了吗?”她紧紧攥着那两枚制钱问道。

九郎点头,握住她的手,移到映月井井口上方。双澄就站在他身前,回过头望他一眼,便正遇上他的澄澈目光。她微微赧然,轻轻道:“你有什么要祷告上天的吗?”

“有。”他静了静,又道,“但不能告诉别人。”

“我也算别人吗?”双澄蹙着眉不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