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拽过来,安慰道:“五哥不会泄露出去的,再说我有很多时候需要他帮助,不能将此事完全隐瞒啊。”

双澄张了张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闷闷不乐地道:“那你也要让我回苍岩山去?”

他抬头看着她,“双澄,你是不愿意吗?如果这样的话,我又怎会勉强你回去?”

双澄倚着他沉默片刻,小声道:“不是不愿意……只不过有些不安,待在乐坊虽然沉闷没趣,可我现在又怕离开了汴梁会遭遇其他事情……”她还没等九郎回答,自己又使劲攥了攥拳头,嘀咕道,“阿容,为什么我的胆子越来越小了呢?前怕狼后怕虎的。”

“我何尝不担心?”九郎的声音也低了一些,“但五哥说的也有道理,你师傅离开苍岩山的时候应该没料到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也许并没将屋中的东西全都收起藏好,你如果回去仔细检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双澄,虽然我并不介意你到底是怎样的出身,但若真如你师傅所说,那事情更会比以前复杂难办,而这段时间官家去了皇陵祭扫,要是等他回来后你想再走就难了。”

双澄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肩头划着,心底也在纠结。其实她怎么不想早些弄清自己的身份?可师傅说那些话的时候言辞凿凿,让她既惶恐又不得不信,而九郎却始终不肯相信,或许对于他来说,自己若真是任鹏海的女儿,局面就真的会更加难以掌控了……

“……可是,万一我回去后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又或者我真的……”她说了一半不敢再往下说出最坏的揣测。

九郎怔了怔,随即道:“就算你的身世真如令师所言,那你也回来告诉我。”他怕双澄因此而颓丧,便轻轻地揽住她,“我只是不希望一直这样迷茫不知去向,既然你师傅隐匿不出,那只能由我们自己去慢慢查实。但我最愧疚的是不能与你一起去苍岩山……”

“你不是没法离开汴梁吗?”双澄扶着椅子慢慢蹲下,与他平视着,“就算能离开,我也不让你去。”

“为何?”他颇为诧异。

她撅起嘴巴,趴在椅子的扶手上,“风餐露宿的你受不了。”

九郎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有些伤怀。自重遇了双澄以来,他始终想保护着她,给她以宁静平定的生活,然而回到汴梁后的这一切风雨来得太过骤然猛烈,他想尽办法力图化解,却还是陷入僵局。

而现在,她还在替他担心,不愿让他外出吃苦。

九郎微微叹了一口气,双澄垂着眼睫道:“我会早去早回的。”

他与她十指相扣,低声道:“一定要小心……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地回汴梁来,我在这里等你。”

双澄认真地点了点头,侧过脸伏在他手臂旁。她的身姿小巧神态安宁,此刻在九郎身边静静待着,就像一只依偎主人的小猫。一缕和风自他心间拂过,九郎慢慢弯下腰,吻在了她的额上。

她故意微微闭上了眼睛。

——如果时光能在此刻停止,该有多好。

双澄在心底悄悄地想。

天气渐渐阴沉下来,前来接双澄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外。九郎将她送至前院,低声叮咛再三,才慢慢松开了手。院门一开,马车正对着台阶,双澄见外面没人经过,便急急忙忙钻进了车子。

她只来得及在窗边朝他望了一眼,马车便迅速驶离,院门亦很快关闭。九郎独自站在门后,静默许久,才转身问道:“五哥呢?”

站在远处的随从连忙上前,“王爷刚刚外出,九殿下现在要回去的话,车马已准备好了。”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自后院方向临近这里,九郎回身一望,恰见端王走来。

“双澄已经走了?”端王有些讶异。九郎道:“是,五哥去了哪里?”

“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从侧门出去了一下。”端王挥手屏退周围随从之后,才低声道,“钱桦的尸体我已叫人弄走。”

“但嬢嬢肯定已经从杀手那里得知了钱桦的消息。”九郎道,“五哥作何打算?”

端王淡然道:“她就算知道钱桦死在你近前,因为其中牵扯甚多,也不会直接质问于你。你先回宫,我稍后再到。”

九郎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已对双澄说过苍岩山的事了,她答应了……只是还有些不安。”

“我会叮嘱元昌一路小心护送。”端王给他以肯定的眼神,九郎静默了一下,这才离开了院子。

原先明艳的阳光一经浮云遮蔽便很快黯淡,空阔的宫道两侧高墙森然,尤带着几分春寒之意。

寂静的宝慈宫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内侍一路小跑地穿过正殿,来到了潘太后休息之地。珠帘低垂,两名宫娥侍立于侧,望到他如此匆忙赶来,其中一人不禁出声道:“娘娘正在小憩,你有什么急事吗?”

“潘大人送来信件,要交予娘娘亲见。”内侍从怀中取出一封经由火漆封缄的信件,宫娥们对视一眼之后,才由一人悄悄撩起珠帘进入了内室。

潘太后虽说正在休息,但其实闭着双目毫无睡意,听得外面动静便睁开了眼睛。宫娥前来禀告之后,她便让那内侍送进了信件。

待两侧宫娥都退下之后,她才谨慎地打开了信封。

——钱桦已被潘振雄派人暗杀,然而当时近旁却有别人在场。

——九郎……

潘太后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禁心头一颤,随即紧紧攥着信纸,将之捏在掌心。

自从端王特意来宝慈宫探听钱桦去向,她便知道此事已经无法彻底瞒住,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九郎竟然也会卷入此中。

潘太后咬了咬牙关,想到端王那平静温和的模样,心中便腾起怒火。

本以为最多抢在他找到钱桦前将其灭口,这样端王就算有所怀疑也找不到实证,可她竟然是小看了这个五哥。

他分明是知道此中必定牵扯重大,却不自己露面,而是故意叫出了九郎,让他去寻找钱桦。

——因为知道她素来疼爱九郎,便想用他来作为掣肘,阻碍她的进一步行动?

潘太后唇边浮出冷笑,将信纸撕得粉碎,扔进了薰炉之中。燃烧的香料散出一阵青烟,碎纸即刻化为灰烬。

“来人。”她撑坐起来,唤来了内侍,“去看看端王是否留在王府,如果在的话,命他即刻进宫见我。”

内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要是端王不在府中呢?”

“那就查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潘太后寒声道。

内侍匆匆离去,潘太后躺在榻上,心绪起落。钱桦虽死,可不知端王与九郎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内情……如果万一有所泄露,仅仅是端王一人还好对付,大不了再狠下心肠将之除去,可恨他使出诡计将九郎牵连进来……

潘太后又觉头痛阵阵袭来。这些天来,她夜夜失眠,即便偶有睡意,也会忽然想起九郎在宝津楼悌上跌下的场景。总是一身冷汗,从昏昏沉沉中惊醒。

跌伤的是九郎,可她也看在眼中,痛彻心扉。

然而现在端王使得九郎目睹了钱桦被杀的一幕,如果钱桦在死前曾说了什么的话……

潘太后不敢再想,撑着前额狠狠闭上双眼。

——是要逼迫我动手除掉九郎?

她在心底冷哂。

风势渐起,竹帘微微晃动,投下斑斑痕迹。

熏香袅袅,宫殿寂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慈宫外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太后,端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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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今宵谁肯远相随

端王翩翩而来,朝着殿上的潘太后深深作揖,“臣向太后嬢嬢问安,听说嬢嬢派人找臣,不知有何吩咐?”

他声音清朗,神情平和,看不出丝毫异样。

潘太后挑眉,望着端王道:“先前你说要替老身去打听钱桦的下落,如今有没有消息了?”

端王叹了一声,面露愧疚之意,“请嬢嬢恕罪,臣虽命人全力寻找钱桦踪迹,可到现在为止也没人回报,想来是暂时还未将他寻到……”

“你与汴梁府尹交情深厚,季元昌又听你差遣,怎会到现在还找不到钱桦?”潘太后冷着脸,瞥了他一眼,道,“莫非是不想让老身再见到他了?”

端王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嬢嬢说哪里话,钱桦乃是您身边红人,他若是出事嬢嬢也会担心,臣又怎会有意不让他回来伺候您?只是昨日城中骚乱,钱殿头说不定也是害怕才躲了起来,故此才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但臣相信,只要手下人尽力寻找,一定是可以将他寻到的。嬢嬢也不必太过着急,这该来的总该来到,该回的也总会回来。”

他神色从容,用隐含笑意的目光望着太后,似是在给予她莫大安慰。潘太后听着这话却只觉刺耳,再看着衣冠楚楚的端王,则更觉得他笑里藏刀,别有居心。

只不知他从何而来的胆量与底气敢在她面前玩弄手段!

潘太后心中虽怒意一阵连着一阵,可脸上还是淡然,只挥手拂过茶杯,缓缓道:“那老身就等着你的消息了。钱桦这一去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也是我的过错了……”

“嬢嬢也是好心让他出去会见家人,怎会是过错呢?再说谁也料不到城中忽然有人作乱,好在现在已经基本安定下来……”端王款款劝解,见潘太后沉默不语,便又道,“既然嬢嬢心中忧虑,那臣再亲自带人出去寻找钱桦的下落,嬢嬢就请先安心休息吧。”

潘太后颔首,端王转身要走,却又听她在身后问道:“近日九郎可曾外出过?”

端王停顿了脚步,返身道:“前几日和荆国公主、卫国公主一道去了踏青。”

“踏青?”太后眉梢一挑,唇边有几分讥讽之意,“他现在路都走不得,怎还有心思出去踏青?莫不是你们几个怂恿着他出去的吧?”

端王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其实九哥现在已经可以走路了,只是还慢一些……嬢嬢是许久没见到他了吗?不如臣去跟九哥说,让他过来叩见嬢嬢。”

潘太后面色阴沉,许久才道:“我自有主张。”

“那么臣先告退,等找到钱桦之后即刻来报。”

端王温文尔雅地再度行礼,离开了宝慈宫大殿。

潘太后始终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出了宫门,还坐在凤椅上没站起。身边内侍小心提醒,她这才缓缓起身,在宫娥的搀扶下出了正殿。

站在玉石长阶之上,远处杏树落花飘拂,纷纷飒飒,宛如织雨。

再往更远处望去,天际落日映出余晖,彤色云霞晕染之下,高楼碧檐明丽如刻,勾画出层层恢弘。

曾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因久卧宫中而日渐乏力,九郎便陪着她去了点翠湖、撷芳亭一带散心。湖边杏花如雪,一池明艳,照亮了大内春景。

今年的杏花又开得格外繁盛,只是那一道道宫墙森然沉寂,宝慈宫内已经许久不见九郎到来。

潘太后缓缓走下长阶,忽而止步,叫来了内侍。

“去凝和宫,叫九哥过来。”

九郎回宫不久就听到了这一传话,虽然在回来的途中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但真正听到太后宣召他过去时,他的心中还是震荡了一下。

打发走了那传话的内侍后,冯勉回屋语重心长地对九郎道:“太后娘娘已经很久没召您过去,这一次九哥千万要忍住,不能再和娘娘争吵。”

“我知道。”九郎看着搁在膝畔的手杖,淡淡道,“你应该想一想嬢嬢会如何对我才是。”

冯勉愣了愣,立即绽出笑颜:“娘娘只是面上冷峻罢了,心底总是最怜惜九哥的。臣在宫中那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吗?”

九郎一哂,随即起身离开了屋子。

他到宝慈宫的时候,潘太后已回到内室。九郎一路进入,宫娥与内侍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毕竟当时他在大殿前下跪交还乌木杖,与太后正式决裂,是众人都看在眼中的。

如今再次进入宝慈宫,九郎自己也觉得别扭,可一想到其他事情,便再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思。

一名宫娥从侧殿出来,行礼问候之后,将九郎带了进去。

地面光洁如玉,宫娥走路悄寂无声,四周便只有他行动间手杖触及砖石的声响。

似是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样子,门前的湘妃竹帘早已卷起,唯有长长的杏黄穗子垂落下来,偶尔微风拂过,便簌簌落落晃动不止。

“娘娘就在里面等着殿下。”宫娥低声说罢,退至了门边。

九郎略一停顿之后,在虚掩的门扉上轻轻扣响。

“进来吧。”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听上去有些低沉。他慢慢走了进去,春日之时已不再有暖炉,而今暮色初降,窗子虽已紧闭,房中却还是有几分清冷之意。

他看到潘太后就坐在榻上,便头也不抬地往那个方向行礼,低声道:“向嬢嬢问安。”

话语已罢,还是低着头,没有望她一眼。

从他走进房中以来,潘太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九郎身上。自决裂之后,她竟还是第一次再见到九郎。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的面容还是略显清瘦,虽然现在已经可以凭借着手杖慢慢行走,可那右腿本就有恙,再加上那次重创,如今走路更是吃力。

然而他却一脸淡漠,眉梢眼角看不出一丝介意。

可越是这样,潘太后看了就越是心痛,心痛之余,更起怨愤。

她深深呼吸,没有即刻回话。偌大的内室中只有她与九郎,一时陷入了寂静的重压。

九郎也没想要打破这僵局,只是默默站在一侧。潘太后过了许久,才略微挑了挑细眉,道:“九哥,你原先是不是原先打算着直到我老死也不会再来看一眼了?”

九郎心头震动,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嬢嬢见了臣只会徒增气愤,既然如此,臣又何必前来拜见?”

潘太后冷哂一下,“倒不如说是你如今将我视为仇人,早已忘记了你小时候我是如何照顾你的。”

“过去之事从未忘记……”九郎顿了顿,低声道,“但嬢嬢对双澄做的事,也让臣没法接受。”

“双澄……哼!”潘太后手指一紧,随即强压下怒气,冷冷地看着他道,“我问你,你是想要一直这样耗下去?如果我与官家都不松口,你就一年接着一年地等?”

他一言不发,眼神冷淡。

潘太后见状,只得又道:“你今日为何擅自离宫?去了哪里?”

“只是在宫中待得闷了,便想去五哥府中做客。”九郎在来之前就想到太后会问及此事,故此也并没惊讶,“但后来听说五哥去了汴梁府衙,臣就让车夫在城中转了一圈,然后回了宫。”

潘太后看他说话神情镇定,竟与之前端王相似无差,不由得蹙起双眉,审视着他道:“九哥,你当真只是在城中转了一圈?”

九郎望着她,缓缓道:“嬢嬢为什么这样问?”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你在城中做了什么,我会一点都不知?”

“那嬢嬢希望臣怎样回答呢?”九郎认真地看着太后,多日不见,她竟不仅脸容消瘦,连眼下也有了隐隐青影,脸色很是不好。他不由心中伤感,没等太后回话,又道,“从小到大,有很多时候臣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样,才会使得身边的人满意,所幸嬢嬢还宠爱着臣。可是,臣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嬢嬢眼里只怕都是错的……臣,实在举步维艰,倍感辛苦。”

潘太后亦语带悲凉道:“你现在知道举步维艰了?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端?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眼下这大内暗藏汹涌,你若想要独善其身就休要与其他人太过接近,否则的话,只怕你自身难保……”她说到这里,忽而侧身撑着前额连连低咳,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下去。

“嬢嬢……”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潘太后又咳了一阵,直至脸色涨红,才勉强止住。九郎终是不忍,走至榻前替她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她捂着胸口,用审度的眼神注视着九郎,却并没有去接他手中的茶杯。

“九哥,你真还记得我以前是如何待你的?”她哑着声音问。

九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管怎样,嬢嬢以前确实庇佑过臣,臣不能不承认。”

“好……”潘太后闭上双目,缓缓道,“你记得就好……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忘掉。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九郎其实心中明白,但他还是道:“臣不甚明白。”

潘太后冷笑一声,“你自己心中清楚,有些事你根本不该插手。端王现在与你走得如此接近,你竟连一点防备都无?”

他沉默不应,过了片刻才低声道:“臣觉得五哥没有理由要对臣不利。”

“那老身难道有理由对你不利?除了双澄之事,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知道?可端王呢?他要的是什么,你可真正想过?”潘太后颓然靠在榻上,见他还是如此固执,不由道,“你自己回去想想明白,这大内之中,到底谁才可以信赖!”

九郎将茶杯放在桌上,慢慢地退后一步,躬身道:“臣……告退。”

他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沉重,潘太后无力地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记起九郎为她斟的那杯茶,端起一饮,却已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