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勺子挑开一点鱼头,果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排鱼鳃。“我不爱吃鱼头,所以不知道这个,还以为洗干净就行。”他回过头来,笑容腼腆,“我很多事都不会,你别笑话我。”

杨末忍不住笑:“你一大早起来就煮出这么一锅东西,我们早饭吃什么?”

那锅汤腥气太重,病人肯定吃不下去。咸福丢下勺子道:“后面池子里很多鱼,我再去捉两条来,这次一定煮出好鱼汤。你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他原本外面就穿着猎人的粗布袍,把袖子裤腿挽起来,手里拿一根鱼叉,真就成了农家渔夫,只那张脸和全身打扮十分不搭调。鱼叉也是他自制的,在竹竿顶端绑上三支箭矢,还挺像那么回事。

上树下河是杨末最喜欢的游戏,这几日一直卧床,她浑身骨头都要生锈了,不由伸长脖子频频向窗外张望。咸福看出她的心思,问:“你要不要也出来?一直在屋里闷着,现在天气好了,出来透透气。”

杨末连连点头。咸福给她穿好衣服,让她坐在屋后檐下的栅栏边。屋子周围铺起一圈木板,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正好让她靠墙而坐。又怕她身子弱着了风寒,把被子也拿出来让她披在身上,舒舒服服地靠着。

天高云淡,日头半隐在云层中,让人觉得温暖舒爽又不会太过刺眼。杨末搭手为檐向天上看去,一灰一白两只鹞鹰在高空盘旋,鸣声幽远,徘徊不去。她问咸福:“这两只鹰也是你们驯养的信鹰么?”

“是吧,昨天就来了。”

杨末抬头看他:“是来找你的?那你为什么不引它们下来?都回头找到这里来了,想必你的人也在不远处。”

他把被子拢到她肩上,盯着她低声道:“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杨末低下头:“我已经不要紧了……最多再过个一两天,我也能自己爬山走路……”

“那就等你好了再说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天的饭食还没有着落呢,先抓了鱼填饱肚子要紧。”他展颜一笑,拾起鱼叉转身下河。

咸福赤足走入河中捕鱼,这是杨末的强项,不时在岸上指点他:“那边!那边有一条大的!对着鱼头前下方下叉!哎呀慢了!要是我来肯定不会让它跑掉!”

咸福抹去脸上溅到的水花,问道:“叉鱼前方是因为鱼会动,下方又是什么道理?”

杨末得意道:“一看你就没有经验,难道花池里的金鱼锦鲤都没捉过?水下光线与地上不同,实际比看着要更深。不信你把竹竿伸到水里,是不是好像变短了?”

咸福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你的经验倒是足得很,一定没少下过河。”

那是当然,御花园池塘里的鱼只要长到半尺以上,就会被她和兆言捞上来烤着吃掉。总管太监还纳闷,那么多鱼苗投下去,怎么不见几条长大?莫非某某宫的妃嫔在这里投水而死怨气不散的传闻竟是真的?闹鬼传言的结果就是池边少有人来,两个捣蛋鬼捉鱼更加肆无忌惮。

咸福照着杨末指点的诀窍,不多时就抓到好几条鱼。其中一条长有尺余,活蹦乱跳,从鱼叉上拿下来还不停地弹跳扭动。鱼身滑溜,咸福一只手抓不牢,杨末在岸上大叫:“扔过来!扔过来!别让它回水里跑了!”

咸福扬手一扔,正好把鱼扔在她怀里。那鱼好似感知到处境愈发危险,跳得更欢。她也只有一只左手能使力,抓了半天也没能按住那条鱼,反倒被它弹了一脸的水珠和鱼鳞,最后还叫它挣脱了,一直跳到旁边石头上。

咸福看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杨末气恼地拾起身边的石子丢他。他避开那些石子走上岸来:“你不是捕鱼能手么?怎么被一条鱼欺负得如此狼狈?”

杨末胡乱用袖子擦去脸上水珠,总觉得面部哪里还粘着鱼鳞痒痒的,仰起脸问他:“擦干净了没有?”

咸福盯着她的脸一直笑:“没有。”

她把发痒的地方又擦了一遍:“现在呢?”

“还是没有。”

她气得挠脸:“到底哪里还有?你倒是帮我一下呀!”

咸福蹲在她面前按住她的手,白皙细嫩的脸上已经被她挠出两道红痕。她原本是健康活泼的少女,受伤后失血导致脸色苍白,这两天恢复了元气,两颊又透出年轻蓬勃的朝气来。这么胡擦了两把脸,腮边还是留下一滴水珠,晨光下晶莹透亮,衬着少女粉嫩玉雪的肌肤,如含苞带露的蓓蕾,分外可爱。他心中一动,一瞬间情思汹涌难抑,低头吻在那滴水珠上。

杨末霎时身体僵硬,两眼发直舌头打结,先前的伶牙俐齿早不知跑到何处:“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咸福捧着她的脸,目光迷离:“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呆滞地摇摇头;继而觉得不对,他这么做的意思很明显,不就是男子轻薄姑娘,又点点头;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到底怎么想,她琢磨不透,继而又咬住下唇摇头。

咸福看她一张小脸在自己双掌之间又摇又点,皱着眉头神情迷惑,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到她的嘴唇上。两点细白的编贝玉齿,扣住少女嫣红饱满的下唇,咬出两道泛白的压痕,松开后嫣红立刻回拢围聚,更显得唇色盈盈欲滴。他像着魔般地复又倾身下去,将那点嫣红整个含住。

杨末惊得往后退,他立刻寸步不离地追上来,把她抵在背后的木屋墙壁上。他的手还捧着她的脸,顺着面颊滑到她颈后托住,让她无法低头无法逃避,只能全盘接受。

她还是个未涉情爱的少女,只知道男女之间有亲嘴这么回事,想象中无非是双唇相触啾一下,就像她小时候亲爹爹的面颊。却不知是如此缠绵旖旎,唇舌相交、津液相融、气息交缠。她生涩而毫无抵抗之力,轻易就被他挑开牙关长驱直入。她好像吞进了一团火,霸道、热烈、放肆;却又温柔似水,漩涡似的在她口中一点点席卷过去,将她全部吸进去,就连胸腔中乱了阵脚的心,也仿佛被他吸引提起,要从喉咙里蹦出去。

她几乎就要坐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向下滑,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他的肩,以此支撑。这个动作换来他更深的侵略,他咬住了她的下唇,微微的疼,却也更火热、更激越。

那条顽强的鱼还在不屈不挠地挣扎蹦跳,一步步离水池越来越近,但是现在哪还有人去管它。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已气息不稳,他才终于放开,只隔开寸许的距离,呼吸仍难分难舍地纠缠在一起。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似从胸腔里逸出:“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咸福童鞋,外甥的意思其实和你是一个意思啊……

这章的过程中忍不住为兆言童鞋点蜡

么么投雷的童鞋!

xixihah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2-23 09:42:24

第三章 点绛唇 3

杨末双颊酡红如醉,脑子里还浑浑噩噩转不过来,喃喃道:“你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

咸福抵着她的额头问:“末儿,你许了人家没有?”

她呆滞地摇头。

他看得欢喜,忍不住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男未婚女未嫁,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做这种事?”

“因为……”

因为你是慕容筹,而我是杨氏女。

她倏然间就清醒了,满心的绮思尽去。舌尖上还留着他温柔缠绵的触感,在嘴里绕了几绕,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去,只道:“因为你是鲜卑人,我是汉人。”

“鲜卑人、汉人又如何?文帝主张胡汉一家,鼓励鲜卑人和羌人、汉人通婚,我的舅母就是汉人,朝中汉官人数过半。我纳一个汉人女子,绝不会有人反对,那些汉官还会鼎力支持。反倒是你们吴国人视鲜卑为洪水猛兽,不肯接纳。”

吴国境内只有少数的鲜卑行商,哪个汉女要是嫁给魏国的鲜卑人,只怕要被当做叛国的逆贼让人戳脊梁骨。何况她的父亲还是杨令猷,吴国主张对魏用兵的主战派之首,他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慕容筹?虽然爹爹出发前还开玩笑说要把慕容筹活捉回来给她做倒插门女婿,但那只是玩笑而已。

正是因为完全不可能,所以才拿来当玩笑说。

咸福坐到杨末身边,伸手搂她入怀,两人相依相偎背靠木屋静静地坐着。他的手环过她的肩,在她腮边流连摩挲:“末儿,等我们获救出去了,你就跟着我,别走了。”

“不行,我爹爹不会答应的……”就算爹爹答应,她也过不了自己这关。嫁给敌人,还是敌国的将领,怎么可以。这几天深居山林远离人烟,互相以“咸福”、“末儿”相称,不谈国事,她竟淡忘了他的身份,还对他生出这不该有的情愫。

“你爹爹戍守边疆多年,人在军中,对我的成见恐怕比一般吴国人更深。”咸福思忖道,顽皮地一笑,“他如果不答应,我就发兵去把你抢过来。除了杨令猷,一般的吴将应该都挡不住我,怎么样?”

我爹就是杨令猷……她心中酸楚地想着,抬起头问:“没有父母大人首肯,如何能成婚姻?”

咸福道:“只要你愿意跟我,背负一个诱拐强占的污名我也认了。你呢?怕不怕别人说你跟我私奔?”

诱拐、强占、私奔,两个人通过这样不光彩的途径在一起,无媒无聘,就算是名门之女也难登正堂。这世上能不顾俗世陈规,信守誓约娶私定终身的女子为妻的,也只有她爹爹一个人。她的脸色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妾?”

咸福一愣:“难道你……”

他及时止住没有说下去,但她从他意外的神情、前后的话语里已明白他的含意。他想的没有错,他以为她只是贫寒小家女,父亲不过是边城里一个年老无为的普通士兵,而他却是士族高门,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门不当户不对,难以匹配结为婚姻。枉她刚刚听他说未曾婚配还心中暗喜,他怎么可能娶一个寒门女子为妻。

她冷笑道:“你竟然要我做妾?哦不对,以我的身份,再私相授受淫奔苟合,只怕连妾也不够格,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末儿,”他握住她的手,神色黯然,“我的婚姻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但是我答应你,不管有没有名分,我都会尽我所能爱你护你,一辈子对你好、照顾你……”

她冷冷地打断:“我不稀罕。”

他急忙解释:“末儿,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是我不想,但我身不由己。其实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慕容筹到底不如爹爹洒脱放旷,他不仅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他还是皇后的弟弟、储君的有力后盾,牵涉太多关系利益。这样的人,婚姻从来不是郎情妾意的甜蜜结果,尤其对象还是一个毫无地位的平民女子。不能怪他看轻了她,是她一直隐瞒身份,让他误以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但是她能说么?说出来又如何?杨令猷的女儿,那只不过是一道更深、更难跨越的鸿沟而已。“你我身份确实不匹配,国家大义更不能弃之不顾,今生有缘无分,不可强求。”

他犹不死心:“你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国家大义为何要你承受?我自问从未敌视过汉人、吴人,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此战过后,魏吴将握手言和,几十年内不再兴兵动武,两国结为友邦,互通有无和平共处。婚姻一事,我确实有很多难处,但我会尽我之能,更加倍地疼你爱你。末儿,我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姑娘,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长久,你能不能为了我,稍稍退让一些?”

“不要再说了,”她昂起头颅,脸上已是决然的表情,“慕……咸福,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你是鲜卑的王侯贵胄,就算你愿意娶我为正妻,我爹爹也不可能答应。”她眼中泛起泪光,但生生忍回去了,“而爹爹不答应的事,我也不会去做。”

她推开他站起身来,抱着被子往屋里走,听见他在身后颤声说:“末儿,你的心肠,果然比男人还要硬。”

前天他刚问过她的,假如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你怎么办?居然这么快就应验在他身上。

她说:那我就忍着,没有什么事忍不了的。

杨末抱着被子回屋,咸福没有跟进来。她早饭还没有吃,饥肠辘辘,想起刚才两个人还欢声笑语地一同出去抓鱼,情意缠绵互表心迹,却如流星烟火转瞬即逝。这一段孽缘本就不该有,只能怨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心中虽如此安慰自己,那一点悲哀愁苦却怎么也化不开,连带心口上方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她蜷成一团钻进被子里,宛如钻进一个漆黑的壳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安然。

时梦时醒不知睡了多久,隐约觉得被子叫人小心地掀开了,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她额上轻轻一触,立刻又唯恐惊醒了她似的飞快退开。她其实并未睡熟,被子一动就醒了,闭着眼也立即分辨出来,那柔软缱绻的触感犹在舌尖唇畔,是他多情的双唇。

心中瞬间泛起一阵苦涩,她闭紧了双眼,只当不知。但蒙在被中习惯了黑暗,双眼对光线格外敏感,这么睡着也能感觉到面前坐了一个人挡住了光,沉默无言地盯着她,久久凝望。

久到她几乎要负荷不住了,不得不睁开双眼,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你在做什么?有事吗?”

咸福本是倾身向前,后退些许坐正:“没什么……就是来问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吃不下。”

“那、那你继续睡吧,伤员理当多休息。”

杨末板着脸道:“你一直坐在床前,叫我怎么睡。”

他脸上闪过一丝被识穿的尴尬,更兼伤痛:“末儿,我就想多看看你。你要是觉得我妨碍你,那我坐远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说:“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你跟我认识才几天,趁早抽身还来得及。”

咸福苦笑道:“这与认识多久没关系。”

他说得没错,这与认识多久没关系。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爹爹说的,他只看了娘亲一眼,一生就栽在她手里了。还说:等你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

可那个人竟然是慕容筹。爹爹玩笑说天下能与他比肩的英雄豪杰唯慕容筹一人耳,要把他活捉回来给她当倒插门女婿。谁知竟会一语成谶。

她惨淡一笑:“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为情所困,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能成大业。”

“我这样的人……”他重复这几个字,觉得仿佛是讽刺,“从小母亲就教导我,生在这种家庭,便不该有情爱之念。将来我娶妻纳妾,只看门第出身,我自己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甚至选的人也不是我。假如我特别钟爱哪个女子,对她反而是件坏事,只会招来不必要的祸端。不如只把她们看作笼络结姻、繁衍后嗣之需,相敬如宾、一视同仁,对我对她们都好。二十几年来,我也确实都是这么做的……”

他俯下身来,忍不住伸手轻抚她面庞:“可谁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困在深山中远离人烟,那些身外之事都淡忘了,什么出身、地位、名望、家世,那些与生俱来的都是别人给的,并不是我自己。脱去这些光鲜的外皮,我一无是处,连最简单的谋生技能都要你教我。末儿,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喜欢上的你,与我以往的一切俱无关系。如果你因为我丑恶、卑劣、无能而不喜欢我,我无话可说,自当退避三舍;但是我不能接受你这样对我冷若冰霜,仅仅因为你生在吴国,而我是鲜卑人,因为我无法选择的出生……”

但是那些无法选择的东西,往往是最顽固、最无力抗拒的阻碍。她暗暗咬牙,忍住心中锥痛,冷声反问道:“那你能怎么办?难道一直留在这里,与世隔绝不去管那些?你想错了,我就是因为你丑恶、卑劣、无能所以不喜欢你。你不过仗着自己皮相好、懂几招哄姑娘开心的手段,就觉得我也理应倾心于你可以随意轻薄,怎不丑恶?一边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引诱,一边又不能许以终身,要我私奔做低贱的妾侍,还不卑劣?就算你那些盟誓是真心的,让自己心爱的人屈居人下委曲求全,你却一句身不由己就推脱干净了,岂不无能?”

咸福默默承受她的指责:“你说得都没错。”

杨末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们大吴有一位杨令猷大将军,你也知道,他的夫人就是和他私定终身,出身也不显赫。换做你这样的无能之辈,肯定要觉得此等女子难登大堂,只能收做妾侍,正妻还是要明媒正娶大家之女,最好能对自己前途功业有助益。但杨公不曾辜负夫人真心,不仅娶她为妻,也未纳任何姬妾。就连我那个年幼的外甥,他也是贵胄子弟,却发愿只娶一心人白头,不耽误其他女子终身。你不但无法和杨公媲美,连十三岁的少年都不如!”

咸福黯然道:“以往只知杨将军用兵如神百战不殆,军中声望隆盛,连我们的将士都对他又敬又怕,却不知他私德亦如此令人敬佩。与他相比,我只是一介庸人。”

她心中酸苦,转过脸正看到他夜间当做枕头的蒲团横在脚边,双足似乎还残留着他怀中的温度。她指着那头道:“还是你自己说的,以草茎为界,绝不越雷池半分。你看你都越到哪里来了,还对我做出那等轻薄之举,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他本是坐在床边,闻言立刻站起,躬身后退:“我……一时情难自已,还以为……并非心存轻薄玷污之意。”语调中略有苦涩。

她心里哪比他好受,却还要正色道:“恩公救我性命,不敢以怨报德责难恩人。日后但请以礼相待,过往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拾起床尾蒲团道:“我立下的信诺,如越过草线便不再进屋,自当遵守。”低头一揖,转身走出屋外。此后一直到天黑,果真不再踏足屋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惜分飞 1

杨末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支撑她的那股气一下子卸了。以前读那些婉转的诗词,听戏台上才子佳人因缘分合,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她才刚刚情窦初开,就已尝到其中苦涩,不敢再往深处试探,只怕自己尸骨无存。一个人躺在被中,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由泪湿双睫;又觉得自己太过无用,居然轻易就被男人弄得失魂落魄,连忙抬手把那一点泪意拭去。

但是到底愁肠难解,连带浑身也不舒畅起来。抱着被子进进出出,不知是不是用重了力气,肩上伤口又隐隐作痛;她闷头捂在被中,气息憋闷,头脑也昏昏沉沉;到了傍晚,又觉得下腹坠胀疼痛,腰酸腿冷,蜷起身子也不得缓解。

她想喝口热水,朦胧喊了一声,无人应承,才想起咸福不在屋内,只得自己起来烧水。双脚着地站起,丹田处猛然一股热流直坠而下,一直滑到腿上。她觉得不妙,伸手探去,摸到满手腥腻湿滑,竟是癸水突如其来。

她去年才初逢天癸,日期不准,总共也没有几次,量少日短,每次都有婢女伺候,用的是柔软亲肤的软绸,并未觉得不便。但眼下在这荒野山中,连衣服被褥都短缺,哪来多余的布巾给她接纳秽物。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不仅腹中如塞了冰块似的冷淤胀痛,而且来势汹汹,潮涌不断。她僵硬地站在床边,坐下怕弄脏被褥,走动又怕再有血污流下来。

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娘亲思虑周全。平常她丝毫不让须眉,武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假如现在这幅模样让她去上战场,疼痛还能忍着,腰酸腿软血流如注可如何是好,而且还是如此难以启齿的地方。

这么一会儿又有一阵落下,顺着大腿内侧一直流到膝盖。她怕把仅有的一条贴身裤子弄脏,只好先脱下来,从衣服下摆撕一块下来擦拭身上污迹。

裂帛声响亮刺耳,咸福在屋外听见了,隔门问道:“末儿……姑娘,出什么事了?”

杨末唯恐他现在进来看到,连忙喊:“你、你别进来!”

但她失血身体虚弱,这一声喊得急了,声音颤抖变调。咸福在外面哪能放心,立即推门而入,正看到她歪在床边,袍子下两条细白的双腿裸|露在外,赤足立在地下,一只手上染有血迹,屋内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他以为她伤口又出血,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搂住,一手就去检查伤处。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但见绷带完好干净,并无半丝血迹。他焦急问道:“末儿,你哪里又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种事哪能和男子细说,她侧过脸道:“不是说了不再进来吗?你快出去!”

“这个样子你还跟我闹脾气!”咸福搂着她肩膀,只觉得她浑身冰凉,脸色都已冻得发紫。离得近了,闻出那血腥味并不是寻常鲜血的气味,他一低头,发现她腿上一道血迹像蛇虫似的弯弯曲曲蜿蜒而下,还没有完全擦干净。

他并不是懵懂少年,看到这情形稍一愣怔,加上她闪躲羞愤的表情,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末还想挣开,被他伸手一抄抱起,放回床上:“你怎么自己走下床来,还不把衣服穿好。地上凉气重,这种时候最不能受冻着凉。”他按住她不让她动,把她手里那片衣角夺下来,将她手掌擦拭干净,“你好生躺着别动,让我来。我先去给你烧点热水,稍等。”

杨末尴尬无比,自己又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他摆布。咸福给了她一条之前洗过干净的绸布垫着,盖好被子,去水潭打来清水烧热,洗净那片衣角绞干递给她:“你自己能擦么?我……不太方便。”

杨末无言接过,他背过身去非礼勿视。好在那片衣角是从她身上玄色的锦袍撕下,沾上血迹也不太看得出来。擦完他接过去问:“要不要再来一遍?”

她连忙拒绝:“已经好了不用了……”看他把衣角布条拿过去投入陶盆中清洗,盆里的水渐渐泛出淡红,热气一熏血腥味尤其明显。

妇人癸水被视作极度腌臜污秽之物,乡间还有无知细民用它来驱鬼,甚至泼到仇家坟地作厌胜诅咒之用。癸水在身时,不可参与家中祭祀,夫婿也不会踏入房中。男子对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他是矜贵的高门子弟,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去接触,如今却像下人一般这样伺候她。

她当然不是铁石心肠,更兼尴尬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咸福把东西都洗干净晾在火堆边,自己背着身坐在石头上摆弄了半晌,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布包:“冷不冷?用这个焐一焐会好些,小心烫。”

杨末伸手接过,那布包还有点沉,圆滚滚暖烘烘的,微微烫手。原来他捡了一块圆润的石头在火上烤热了,用布包住给她当暖炉用。她把石头放入被中,贴在腹部,热力源源从布下透出,熨着冰凉的肌肤,一直蔓延到心口,腹中寒气似乎也随之而散。

外头天色已擦黑,只有屋内一丛火光明灭跳跃。咸福还坐在火堆旁低头不知忙着什么,杨末想谢谢他,酝酿再三,说出口却变成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低声说:“我马上就出去,你好生歇息,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

白天还好,夜里外头该多冷,难道他要露天过夜?她想开口挽留,但想到自己之前说得那么振振有辞道貌岸然,就有点拉不下脸来。躺在床上看着他火光下的背影,心潮起伏难平,背转过去朝向墙里而卧。

有热石在怀里焐着,被窝里温暖好眠,她朦朦胧胧就要睡去,听见背后响起故意放轻的脚步声。他走到床边,在那里停顿了片刻。她看到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好像对她伸出了手,但只是弯腰放下,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杨末侧着躺了很久,屋外只有冷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听不到别的声音。她坐起身,看到床沿上他留下的东西,一沓雪白的裁成长条的丝缎,叠得整整齐齐。她看着觉得眼熟,拿起一条握在手中,触感丝滑柔软,是极好的料子,还带着炭火烘过的热度。而后才恍然想起,这是他贴身的那件中衣,竟然被他全部裁开,给她做这样的用途。

她握着那段丝绸,心绪上上下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到了半夜里,山风愈发吹得猛烈,树枝互相敲打沙沙作响,陈旧的门窗也被吹得吱嘎有声。杨末背对着门口,听见木门轻轻被推开,有灵巧的脚步声进来。她霎时清醒,心头一喜,翻身就坐了起来。

木门半开,火塘里只剩微红的余薪,照得屋内半昏半明。她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反而是地下一条灰暗的影子被她惊动,往后退了一步,发出呜呜的低吼。

进门的竟然是一头孤狼,双目凶戾,被她起身的动静惊动,前足扒在地下半伏下身,嗅着地下血腥气味的来源,又惧怕屋中央的柴火,左右试探着想绕过火塘来攻击她。

这片丘陵叫做狼山,因狼群凶恶众多而得名,但几十万大军开入山中,两军对垒,野狼早就躲得不见踪影。两人孤身流落山林这几天一直大雨不断,狼群也蛰伏不出,没留意到还有这层危险。现在雨停了,狼饿了好几天,正是最凶恶的时候。这只狼似乎落了单,不知它后头是否还有别的狼群跟随。

杨末伸手抓起床内侧的短剑,拔剑出鞘。以她的武艺,手中有兵刃当然不会惧怕区区一头孤狼。灰狼看到她手中剑刃,有所忌惮,踯躅不前。她想起咸福还在屋外,喊了一声:“咸福。”

回答她的是吹过石穴呜咽如泣的夜风。

他守在门外,狼如何绕过他进得屋来?她心中担忧忐忑,又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咸福!”

仍然没有人回答。

狼以为她在向它呼喝示威,抬起头龇牙向她吼了一声。借着微弱火光,隐约可见它牙齿嘴边还有新鲜的血迹。

难道他被这只狼……她心中蓦然一痛,竟比伤口剜肉还要厉害,仿佛一刀戳在心口。悲痛化作怒意,她一跃而起,扬剑向门口的灰狼刺去。

左手不如平时用剑利索,灰狼也身手矫健,弹跳避开。杨末一击不中,剑伸入火塘中,挑起红热的炭火掷向灰狼。野兽到底惧怕薪火,灰狼呜呜哀叫着躲避,杨末趁机举剑而上向狼头斩落,灰狼躲避不及,被她削下一只耳朵。

这条狼算是狼里面的亡命之徒,饿得狠了才来袭击人,受伤疼痛闻到血腥更加狂性大发。它后退两步撤到屋角,前足蹲下,后腿弓起,蓄足了力猛然一跃,张开利齿向她面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