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听他的措辞觉得别扭:“什么叫我跟他走得很近,又不是结党营私,他才六岁。我只是觉得这孩子惹人心疼,跟我也挺投缘罢了。”

“为什么?”

杨末叹气道:“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也跟阿回一样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怪可怜的。以己度人,如果有个长者护着他一点,兴许会让他好受一些吧。”

“是燕王吗?”

杨末被他骇着了,这么点只言片语他居然会联想到兆言身上去。掉头去看他,发现他神色有些凝重:“你怎么知道?”

宇文徕神情莫测地望着她,脸上一贯的温柔笑意也不见了:“你跟燕王……感情很好?现在还时常想他么?”

“想也没用,以后都见不到了。感情再好不过就是个非嫡亲的小姨、姑姑,还是长大了才认的。亲戚之间不来往,慢慢就淡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阿回的事你到底能不能帮忙?你是太子,随便说两句话,那些宫人也不敢这么亏待他。”

他终于又露出笑意:“我是太子,所以才不能随便说话。阿回现在这样未必是坏事,就像你熟悉的燕王,他就是因为不受宠、没有母亲所以才安然长大的,不是吗?”

这话让杨末心生警惕:“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大吴皇宫里的事?有你们安插的眼线?”

“这点事还需要眼线吗?”他轻蔑地勾起唇角,“末儿,我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很多事不用说我就能明白。”

杨末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如果不是兆言主动告诉她,她大概到现在都不会明白刘昭仪之死的个中曲折。

宇文徕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柔声道:“末儿,你不是宫里的人,不懂这些很正常,你也不需要懂。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虽然这么说,但杨末后来再见阿回,发现他身边多了几个伺候的人,态度殷勤,夏季的新衣用度也都跟上了,想必宇文徕还是有暗中照应过。

北国的夏季说来就来,前几天还是阳春天候,里外需穿两三层;一场夜雨过后,艳阳高照,宫女们就都换上了薄透夏装。说是夏天吧,又和洛阳的炎炎夏日不同,早晚依然有几分凉意,夜间还需盖着被子睡觉。

夜里杨末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倏地就惊醒了,一转头发现是宇文徕的手碰到了她右侧胳膊。她骂了一句:“越线了,过去点!”他动也不动,呼吸深长,显是睡得正熟,碰到她只是翻身无心之举。

杨末把他的手推开,这么一醒却睡不着了。窗外月色正明,夜凉如水,她把无意伸到外面冻凉的手缩回被中捂紧,侧过脸又看到宇文徕面向她而卧,身上被子都踢开了。这个季节最是尴尬,不盖被子太冷,盖了又热,难怪他睡相也变差了,才会翻身到她这边来。

她看了他许久,鸭青的丝衣月下看来分外薄凉,这么露在外面睡一宿,明晨肯定要得风寒了吧?太子起居饮食身体状况都会被司闺记录上报,风寒症状隐瞒不住,免不了又要被皇后知道问东问西。

被子让他一直踢到西侧床尾,她起身下床绕过去,拾起被角想往他身上盖,看到他熟睡的面容,双目微阖,比白日醒着时更显柔雅恬静,轮廓幽深明暗交错,有种别样的风流韵致。

她不觉心头打了个颤。何必管他着不着凉,着凉也是他自己的事,冻死了更好。

她把手里的被子往旁边一甩扔在地下,转身走出卧房。门外值夜的是鲜卑宫女,立刻站起来躬身问:“殿下起夜?”

杨末道:“太子的被衾落地了,你进去伺候吧。”

侍女略感意外,但还是依她吩咐,进去把落地的被子收起来,另取了一条新的轻轻盖到宇文徕身上。

乍然有重物压身,宇文徕受惊醒了,抓住面前人的手喑哑地喊了一声:“末儿……”

侍女被他抓住手往前冲去,差点扑在他胸口,不由羞红了脸:“殿下……”

宇文徕看清替他盖被的人,又发现身侧空了,失望地松开手道:“怎么是你?太子妃呢?”

侍女站正低头回道:“太子妃殿下在门口,看到殿下被子落地,怕殿下金体受寒,所以叫奴婢进来为殿下更换。”

他抬起头,隔着屏风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你下去吧。”

侍女捧着被褥退下。杨末又等了一会儿才回房,发现他倚在床头,拥着那条新换的被子,眉目含笑神采奕奕地盯着她。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瞪他道:“还不睡?”

宇文徕的目光跟随她一路来到床边,开口的声音也格外温柔:“末儿,是你发现我没盖被子,才叫她进来的?”

“因为我不想自己动手!”她掀开东侧的锦被躺进去,“这么大的人睡觉还踢被子,冻出病来你自己去向皇后解释,别扯上我。”

她背对他躺下,听到背后传来戏谑的一声:“是,公主殿下。”她把被子拉高,一直裹到耳朵上面,闭上眼不再理会,没有注意到那声音就在自己脑后,相隔咫尺。

宇文徕在她背后躺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又悄悄挪过去一些和她并排而卧。她虽然心如铁石,但城府并不深,心思很容易看穿,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嘴硬,他分得清楚。

而铁石……他望着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缩在锦褥里的小脑袋,微微笑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真如铁石一般坚不可破的心肠?

隔日天气更热,杨末也换了夏季的轻罗襦裙,对襟上襦只到肋下,裙子系到胸口,颈下露出大片肌肤,通透凉快。她生性好动,再热的夏天也要上蹦下跳,夏装料子都极轻薄,袖子短领口大,交领是决计不肯穿的。她的衣服都是嫂嫂们给做,习惯了她的脾性,新衣也是如此。以前年纪小不觉得,这两年身子长开了,穿这种大领口的襦裙就显得前胸格外……可观。

红缨替她换好了衣服也忍不住打趣:“小姐,去年前年你一直服斩衰,我都没注意到原来你身段已经如此妖娆。”说罢还扁扁嘴低头看了自己胸前一眼。

杨末对镜照了照,穿成这样简直就是故意勾引人,难怪以前兆言都嘲笑她:“姑娘家胸口露那么多,不知羞!”

她不服气地回嘴:“天气这么热,凭什么你能打赤膊,我露这么点就是不知羞?”

兆言刚从水里钻上来,上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因为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她一手摸着自己胸口,一手在他的小胸膛上拍得啪啪响:“有什么区别嘛,摸起来都差不多!我又不是那些大人,胸口肉嘟嘟的,就算那样她们不也故意露一点点吗,说这样好看。”

兆言被她拍得满脸通红,哧溜一下又钻回水里去了。

现在她也变成了胸口肉嘟嘟的大人,可不能再在男人面前露太多,尤其是宇文徕。她把裙子拉得更高一点,吩咐红缨:“你给我再拿一件半臂套在外头吧。”

上京的日头实在毒辣,尤其皇宫里的殿宇连个遮阳的树荫都没有,晒得屋顶的琉璃瓦都要冒烟融化了。下午未时最盛,直到日头落下去后才稍稍减轻。上京夏日白天也格外长,戌正时分天色才彻底断黑,比洛阳要晚半个时辰。

以往宇文徕都会识趣地独自用过晚膳才来,杨末看时候还早,屋里都是自己熟悉的婢女,就把那件半臂随手搭在椅背上,坐在朝北的窗下乘凉看书。

她看得入迷,身边多了个人也没察觉,直到一卷书看完才发现宇文徕站在自己身后,似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转过去,看到他目光闪了闪:“末儿,你今天这身衣裳真好看。”

好看的是衣裳吗?你看的地方根本没衣裳好不好!尤其那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比正面平视更彻底,全都被看光了。她板着脸放下手里的书,把椅背上的半臂拿下来穿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宇文徕咳了一声:“正好无事,就早些过来看你。听说你这里每天都开小灶,今日也来蹭一顿解解馋,我从洛阳回来后最难以忘怀的就是你们吴人的精馔美食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俯下|身放低声音,“当然,除了你之外。”

杨末噌地站起来就走。

宇文徕跟在她身后,不由唇角微弯。说这样的话她居然都没生气发作,真是难能可贵,令人颇感欣慰。

不多时红缨来传膳,殿中摆开长案,二人席地而坐各居一边。下厨的是红缨和另一名大娘从家里挑选的厨娘,做的都是她在家爱吃的菜色,不像宫廷御膳那么繁杂奢侈,但也丰富多样色香俱全,林林总总摆了十来个碗碟。

两人自顾吃着,谁也不说话。宇文徕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许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似乎有些食不知味。杨末已经吃掉半碗饭,抬头问他:“不合胃口?”

“不是。”他低头看着案上杯盘菜肴,“末儿,你坐到我这边来好么?”

她停下筷子:“为何?这样对坐方便。”

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开口,面带赧色:“末儿,我也是男人,你这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法视而不见……我要是盯着你看,你又要觉得我好色下流,不如坐到我旁边来,眼不见为净。”

杨末脑子转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低头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套在外头那件半臂也是对襟,虽然大部分都遮住了,中间却还留着两指宽一条缝,正好露出她胸前沟壑,若隐若现欲遮还露,愈加惹人遐思。

她的脸也腾地一下就红了。七哥一早就对她念叨说男人全都是色狼,专喜欢瞧姑娘的胸脯小腰儿,让她多注意着别被臭男人占了便宜,尤其要防范那些看起来斯文有礼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又羞又气,看他坐得端正眼观鼻鼻观心,又没法责骂他,丢下碗筷站起来道:“我、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一手揪紧胸前衣襟红着脸转身跑了。

因为这个小插曲,杨末到晚上就寝时还觉得不甚自在,一句话都没说。偶尔视线不小心瞄到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眼神幽暗不明,竟不敢与他对视,急忙转开眼看向别处。

宇文徕虽然面上不显,但心情显然不比她平静,睡下去许久还听到他在那里翻来覆去,时不时吸气长叹。

杨末比他先睡着,但睡了没多一会儿,朦朦胧胧中觉得脸上有些痒,耳边似有呼吸声。她闭着眼过了片刻,神思才逐渐清明,分辨出蜻蜓点水般触碰她脸颊的是他的嘴唇。

他在吻她。

他吻得很小心,所以她一睁开眼,他立刻觉察到了,停下了动作,却没有躲避退开,一只手仍环在她的腰上,脸离她只有寸许距离,刻意压抑的呼吸轻轻地拂在她颈间。

两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先开口,声音低哑:“末儿,我睡不着……我只要一闭眼,眼前都是你的影子在晃……”

杨末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他继续道:“我从洛阳回来,就在数着日子等你来,整整两年三个月,我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了你,我们成了亲,洞房花烛你却不让我碰……末儿,我还没有老到无欲无求,每天晚上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同榻而眠,你离我那么近,我却只能看着,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煎熬折磨吗?”

她仍然没有动静,他更大胆了些,凑近她耳边呢喃:“末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迟早要做这种事的……”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和新婚那夜一样,清凌凌的眉眼,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既没有欢喜接纳,也没有发怒拒绝。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视逡巡,三年来第一次离她这么近,气息交错呼吸相闻,她身上传来甜蜜馨软的芬芳,撩人欲醉。他脑中浮现出她娇嫩诱人的身子,三年前青稚纤瘦的身躯和白天所见饱满姣美的胸线合二为一,他再难克制,翻身压住她,对着那双肖想渴望了三年、如今近在眼前、娇媚鲜艳的红唇狠狠吻下,恨不得将她整个纳入口中,吞吃下腹。

第十二章探芳信3

这天夜里正好是红缨在外值守。刚开始的几天,杨末唯恐宇文徕不守信用夜间另生事端,都是叫红缨守在门外。红缨对她忠心不二,性情耿直又懂武艺,关键时或可帮上忙。过了几天,发现宇文徕十分规矩,红缨也不能天天夜里没得好觉睡,就叫其他婢女轮流值夜了。

红缨看他俩今天也跟平常一样相安无事,还一起吃晚饭说了不少话,似乎很和睦,便也放下了心。谁知到了二更时分,夜深人静,她也有了几分朦胧睡意,不小心打了个盹,突然听见西厢卧房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人从高处摔倒在地,还撞翻了桌椅烛台。

红缨顿时惊醒,睡意全无,二话不说冲了进去。摔在地上的人却是太子,自家小姐杀气腾腾地站在床沿。看这架势,竟是小姐发火把太子从床上踹下去了。

杨末怒火填膺,犹不解气,转眼看到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是皇后听说她出身将门武艺精湛所赐。她赤脚直接从床上跳下来,拔出剑往他面前一指,剑尖直递到他鼻尖:“别给我理由杀你!”

那可是吹毛可断的利器,红缨立刻冲上去拦住她:“小姐,不可冲动!快把剑放下!”

她去掰杨末握剑的手,掰了两下没掰开,剑尖倒是被她撞得偏向了一边。屋外响起了凌杂的脚步声,红缨心中焦急,看了胶着对峙的两人一眼,撇下他们先去外面应付。

外间的人也听见了巨响,都赶过来一探究竟,被红缨全都拦在卧房外,冲他们尴尬而又暧昧地笑了笑,低声说:“两位殿下在里头闹着玩儿呢,动静大了点。都别出声,免得被他们听见。”

众人全都噤声,服侍宇文徕的小黄门仍不放心,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摔了东西?真的不要紧?”

这时屋内传来宇文徕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喧哗?全都退下。”

太子身边的人听见他说话才放了心,纷纷散去。红缨胆战心惊地守在门外,随时准备再有动静马上冲进去劝架,屋里却又安静了。

宇文徕坐在地下,两只手撑在背后,仰面望着举剑指向自己的杨末。求欢不成被新婚妻子踹下床来,他竟然也不气不恼,模样还有几分闲适,抬起两指夹住自己面前的剑尖轻轻拨开:“末儿,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不会杀我了。”

别给我理由杀你——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言下之意,没有额外的事端诱因,那就是不会杀了。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杨末把剑一甩,“再有下次,看我不取你性命!”

宇文徕捡起宝剑插回墙上剑鞘中,回到床边,被她转身怒视道:“你还过来做什么?滚出去!”

他声音放柔:“末儿,我以为你过了这么多天已经可以接纳了……今天是我不对,既然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强迫。只是这三更半夜的,你让我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东宫这么多姬妾嫔妃,还没你睡觉的地方?”她想起刚才到底还是被他亲了一口,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和触感,浑身都觉得发毛,若有若无地痒,“男人果然都是……你不是、不是忍不住了吗,正好找她们去!”

宇文徕这下委屈了:“末儿,你来了也好些天了,东宫哪来的姬妾嫔妃?”

杨末被他堵得一怔,好像是一直没见过他的妾室来拜见,东宫也只见内侍宫女。“太子……难道没有良娣良媛?”

“太子妃尚未册立,怎好先立良娣?”

“就算没有册封,侍妾美姬也不会少。”她嘲讽道,“堂堂的太子,身边难道还能少了美女佳人?”

他双目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柔声道:“在山里听你说你爹爹与娘亲夫妻恩爱和美,终身未纳妾;还说你有个外甥年纪虽小心愿却坚贞,只想与一心人白头到老。听你的语气对他们颇为赞许,我猜你心中理想的夫婿也应当如此,回来后我就把东宫的人都遣散放出去了。”

杨末想起新婚那夜听到的宫女窃窃议论,居然是真的,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更是心头纷乱无绪。爹娘鹣鲽情深彼此忠贞不二,她当然是羡慕的,看到那些妻妾成群把女子视为玩物的纨绔子弟便难掩厌恶之情,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她才会眼高于顶不想嫁人;家中诸位兄长也秉承家风洁身自好,都只有一名妻室……

想到爹娘兄嫂,被扰乱的心绪霎时冷静下来,她脸上挂起严霜:“我理想的夫婿首要一点就是孝敬大人,爹娘欢喜我才会欢喜,你早就不合格了,舍本逐末,其他做得再好也补不回来!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装什么痴情种,哪有不好色不风流的君王,你喜欢哪个美人只管收在身边,多纳几个,少来烦我最好!”

“我喜欢哪个美人……”他跨上前一步,俯下脸来凝望她,声音也低下去,“我只喜欢你,其他人再多再好也是舍本逐末,补不回来。”

杨末冷着脸不去看他,他又道:“末儿,你就这么讨厌我,宁可把我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也不肯跟我做真正的夫妻么?你对我难道一丝男女之情都没有了,当初在狼山的时候……”

杨末打断他道:“别跟我提当初,你如果还想好好地和我做夫妻,就不该让我想起当初的事。”

许久不见他接话,她转过身去,看到他脸上挂着欣然的笑容:“好,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你愿意忘了过去的事最好,反正将来咱们的日子还长,就算现在是初相识也不晚。”

杨末觉得他自相矛盾,也懒得去揣摩他到底怎么想。人说宫中的女子最需要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揣测上意,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她往床边走了几步,发现他又跟上来,才想起被他几下一搅一岔,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回身怒瞪他:“不许过来!”

宇文徕站住举起手:“末儿,是我不对,理该受罚。但是现在这个时辰,我出去肯定又要惊动别人,明天就传到母后那里去了……”他回头一指屏风外侧的贵妃榻,“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我在外头将就歇一宿,行不行?”不等她回答,又去取下墙上的宝剑放在床沿,“这剑你拿着,我如果再有不轨之举,你只管一剑刺下去。”

杨末正想赶他出去,每一句话都是未及出口就被他堵住,最后想反驳时他已经抱着锦被绕过屏风去了。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恨恨地对着床尾踢了一脚。

说得倒好听,就算他强迫她行夫妻之礼,她能真的不管不顾一剑刺下去吗?她最讨厌他这个样子,伏低忍让以退为进,然后得寸进尺蚕食鲸吞。之前不就是着了他的道儿,天真地以为一男一女同床共枕还能相安无事,差点就被他糊弄得逞。

隔着屏风看到他在榻上蜷缩着躺下,她忿忿道:“就一晚上,明天不许再来了!”抓起那把宝剑放在枕边,一手扣住,才放心地躺下去入睡。

贵妃榻长不及六尺,宇文徕肩宽身长,在那上面当然睡得不好,四更未过就起来了,一声不响独自离去。第二天他果然没有再厚颜无耻地凑到柔仪殿来。

杨末终于得了两日清闲,睡了个安生觉。

皇后那日看到顾郎的《浣溪沙》,惊才绝艳赞不绝口,向她求更多顾郎词作。顾郎是前年刚入京的贡士,进士落第仕途失意,流连于京城勾栏瓦肆,词作倒是风靡洛阳,还未传到上京。其词婉约绮丽,常歌咏闺中女子心事际遇,皇后当然称心喜欢。

杨末自己不记得太多顾词,身边女官却博闻强记,默得数十首装订成册赠予皇后。听说皇后看得手不释卷废寝忘食,对身边的人感叹说:“恨不能亲至洛阳一会顾郎!”

顾郎词作标新立异,常自创曲调,其中有一阙《雪梅香》皇后就从未听过,不知如何吟唱,读完后意犹未尽,又派女官来询问太子妃。杨末不擅音律,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见皇后如此痴迷词曲,索性借花献佛把陪嫁带过来的一班伶人乐伎共十余人全都送给了皇后。其中有一名乐师擅长弹筝,而皇后也弹得一手好筝,棋逢对手,乐师正好又姓顾,皇后便时常召伶人们到甘露殿演奏,兴致高昂时还会亲自操筝与顾乐师相和对弹。

杨末与皇后往来频繁,但其实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常遣宫人传讯或寄以书信。她很感激皇后的体贴,亲近又不会太过热络。倘若真的当面和皇后讨论诗赋词曲,她还真不知说什么好。到底吴魏相隔,哪能像一般人家那么和乐融洽。

传说皇后年轻时姿容冠绝后宫,聪慧迎意有专房之宠,宇文敩的前三个儿女都是皇后所生。如今年华老去,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志存高远心怀天下的少年君王,皇后常劝诫他少游猎远声色,因而被皇帝疏远。但是她内有长子是东宫储君,外有胞弟是震边名将,宫里那些莺燕美人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目云烟罢了。

杨末黄昏时从玉液池边经过,又看到对岸舞榭歌台丝竹盈耳,璀璨流光倒映在粼粼水波之上。回到东宫,四处殿宇却是黑漆漆的,没有主人入住连个灯都不点,萧瑟冷清,落差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历来君王后宫粉黛三千,太子身为储君,按制也能有几十名内官。自从吴帝下旨赐婚,嫁的人还是宇文徕,她只有满心的忿怨,根本没想过要博取他的宠爱,又哪会去想将来要和多少女子争宠。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光景,他竟然一个不留全都放出去了。

成婚前女官教导她的那些房中之秘,还有前夜他自持不住的失态,对着面前这些黑黢黢的无人空殿,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他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明明是很严峻的问题,她心里却严正不起来,无端觉得荒唐滑稽。书上可是说对身体不好的,说不定还会引起疾病……

回到柔仪殿,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你怎么又来了?”

宇文徕起身迎接她:“末儿,你碰上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怀。”

说到这个她耳根一热,更加把脸绷成一块铁板:“不是说了不许再来吗?”

这话问得她自己都心虚,尤其是刚刚见识了一圈东宫的黑灯瞎火之后。

宇文徕道:“今日初一,每逢朔望父亲和母亲都要在清宁殿同眠,此乃夫妇之道,我们也应当如此。你……又要勉强你担待忍耐了。”

清宁殿是后宫正殿,皇帝居所,除了皇后其他妃嫔再受宠也不能在清宁殿留宿过夜。杨末家里男子都无姬妾,但是她也听说过这种规矩,朔望之夜男主人都要和正妻同宿。如果夫妇俩每个月这两天都不住在一起,那就是怨隙实在太深距休离不远了。

杨末无话可说,他总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无从反驳。但是一想到又要和他同居一室就浑身不自在,前两天发生的事又浮上心头,刚刚在路上想的那个严峻的问题……似乎也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宇文徕凑近她小声道:“你别担心,我还是跟前天一样睡在外头榻上。反正已经睡过一次了,以后半月才睡一回,也能将就。”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那张贵妃榻杨末常在上头午休小憩,她的身量都伸展不开,更何况他比自己高出一头。这么一说她又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让人换张大点的?东厢有张坐榻,撤掉炕几足够睡一个人。”

宇文徕道:“现在把宽榻往卧房里换,岂不是告诉别人那是给我睡的、咱俩分床而居?改日再说。”

杨末道:“那好吧,过几天我寻个由头再换过去。”

宇文徕看她皱眉发愁的样子,硬生生把笑意憋回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的末儿就是如此简单,让他简直不忍心对她玩弄手段。上次是他太心急,本来已经计划好的步骤,被她一身衣裳就轻易打乱。睡在屏风外也好,省得对着她心猿意马,再做出不恰当的事来。反正她已经嫁给他了,三年都等过来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乖乖地投到他怀里来。

除此之外,也许……还欠缺一个合适的契机。

第十二章探芳信4

太子与太子妃新婚不盈月就开始分居,太子只有初一十五迫于帝后的面子压力才去太子妃那里住一晚意思意思,其他时间就算东宫没有别的妃妾侍寝也不去柔仪殿,宁可独自睡在书房里,可见这位新立的太子妃有多么不得太子欢心,如果她不是吴国嫁过来的公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妃位不保了。

这样的流言不需要刻意传播,很快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流传开来。那些想通过裙带关系巴结太子、或者想在东宫安插个眼线内应的人,此前见太子油盐不进,为了向吴国公主表忠贞居然把身边的人全遣光了,谁知道他是真的痴情还是借题发挥清扫东宫,现在好了,太子半个月才和太子妃同宿一晚,夫妻关系似乎很不和睦,他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壮男子,身份尊贵无匹,能受得了其他十四天独守空房没个暖玉温香可意人儿陪伴?这时候挑几个姿容艳丽的美女塞过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从七月开始,确认了过去一个月太子确实只去了柔仪殿两夜,传言不虚,各方人士就开始蠢蠢欲动。直接自己出面送美女太明目张胆,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试探引诱。想通过帝后之手赐美人给太子的也不是没有,但这些人可能忘了皇后当年可是有过专房之宠,又十分喜爱偏疼吴国来的公主,完全不觉得新婚燕尔的太子只有太子妃一人不纳姬妾有什么问题。

从吴国皇宫陪同公主嫁来鲜卑的女官当然对这种状况心忧如焚。公主肩负的是两国盟好重任,和太子可不是普通夫妻,由着自己性子想跟他好就好不想跟他好就逐出房门。东宫都没人跟太子妃争宠,这已经是天大的优势了,这种情况下公主还能把太子得罪得半月才进一次门,等什么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都册封起来,那还得了?

女官为此劝说过公主好多次,向她传授夫妇相处之道,如何挽回留住丈夫的心。杨末听得心不在焉,每次都是含糊其辞地应下来,回头却不见她有任何行动,太子来了也十分冷淡,真是公主不急急死下人。

女官见说不动公主,就去游说公主从娘家带过来、最贴心亲近的婢女红缨,让她劝说公主。红缨听多了女官的苦口婆心,自己也担忧小姐如今的处境,最后也顶不住了跑到她面前来期期艾艾地说:“小姐,听说今天那个北府大王的儿子邀请太子喝酒,席上摆了个十二花神香阵,宴毕就把十二个美女一起送给太子了!”

杨末只顾盯着自己手里的书,闲闲翻过一页:“太子收了吗?”

“收了。”红缨见小姐翻书的动作一顿,立刻又说,“不过宴席中有另一位侯门世子也喜欢十二花神,太子又转赐给他了。”

杨末那页书才终于翻过去:“哦。”

红缨气得要去抢她手里的书:“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当回事?你是不是嫌东宫太冷清了,等着太子收些莺莺燕燕回来好每天给你请安哪?”

杨末抬起眉瞟了她一眼:“这不是没收吗,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