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出了太多汗,往热水里一泡更觉得嗓子焦渴,问宫女道:“有喝的水吗?”一开口把自己也吓到,嗓音居然粗粝如沙,早已哑了。

年长宫女立刻道:“奴婢准备了汤羹,马上去拿。”出门去吩咐门外的侍女。

杨末体内的余毒虽然不碍事了,但心跳血流还是比平时快,两耳也嗡嗡地耳鸣。她练过武耳力本就比一般人更好,门外两名宫女以为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她隐隐约约地听到。

“川贝雪梨?现在吃这个?”

“是啊,从一更直到三更,嗓子都喊哑了。这要不赶紧吃点润喉的,明天早上铁定说不出话来,还要去见两位陛下,还不被人笑话死了。”

“两个时辰这么久?太子殿下也真是……啧啧。”

“殿下正值盛年,两年多了身边也没个正经人,可不就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了嘛。”

问话的好奇道:“真的一个都没有?不可能吧。就算殿下自己约束着,也有的是人主动往他身上贴。”

“私下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封赏的是一个也没有。”

“殿下可真给吴国公主面子,就算是驸马也未必只守着公主一个人,也有纳妾养伎的,何况还是太子。”

“这你就不懂了,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据说殿下去吴国都城之前就跟她认识了,私相授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真正的帝女都不要,求着吴国皇帝把她封为公主嫁过来的。”宫女挡住嘴声音更低,“刚刚我进去时留意看了,床褥上没有落红!”

另一名宫女窃笑:“原来殿下是早就尝过甜头了,难怪一直念念不忘。真的叫了两个时辰,你们在外头都听见了?没想到身份尊贵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这么……”

“再尊贵的公主到了床上也是女人。就像后宫那些嫔妃,走出来一个个都端庄典雅,其实关起门来门道多着呢!不然后宫这么多女人,千姿百色,光凭容貌怎么能牢牢抓住君王的心?”

……

杨末就算再不懂男女之事,听到这里也大约明白了,她这副香汗淋漓娇弱脱力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以为是床笫承欢纵欲过度所致,宇文徕故意解开衣服衣冠不整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们这样以为也好,新婚之夜不洞房才更惹人猜疑。

不一会儿川贝雪梨水送来,她喝了一大盅,把汤里的梨也吃了,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能不用别人搀扶自己行走。回到御房中,宇文徕已经先她一步洗漱完毕,换了另一身牙白常服,发冠也解开散在肩上,正坐在床头等着,看到她回来展颜微笑。

他本就长得俊美无俦,此时洗濯一新,白衣翩然长发垂肩,四下锦幔灯烛交映,这一笑直令满室生辉。杨末心头一震,想起宫女们的对话,他的面容姿态看在眼里就多了几分异样,眉梢眼角透出些许妖异春情来。

许是余毒还在,她又觉得心跳加快了。

他走上前来执她的手,她立刻烫着了似的甩开,他又趋上一步抓住,翻开掌心查看。被簪子扎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豆大一点疤痕,小心掩饰不容易被发现。他抬起眼角瞥了她一眼:“婢女看到了吗?”

“嗯……”一出声发现嗓子又痛又哑,不禁又想起宫女们关于她叫声的误解,愈发不自在。侍女当然发现了她手里的伤口,还调笑说:“殿下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还能让簪子扎到手?”要去拿纱布替她裹上,被她沉下脸拒绝了。她清了清嗓子仍觉得嘶哑灼痛,索性闭口不言,只点了点头。

“看到就看到吧,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有人问起就推给我。”他的指尖在掌心里轻轻按了按,柔声问,“还疼不疼?”见她摇头,又说:“幸而伤口不大,包扎反而引人注目,露着透气或许好得更快些。”

说完了,他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开。杨末想把手抽回去,被他转而扣住手腕,携手往床边去:“这会儿不难受了吧?已经快四更了,还有一个多时辰能歇息,快睡吧。”

杨末站住没动,沉着脸戒备地看他。

宇文徕叹气道:“你还担心我对你非礼不轨?方才你那样我都没有趁虚而入,现在你没事了,以你的武功我哪占得到你便宜?洞房之夜当然要同床共枕,外面还有人守着。你倒已经睡了一觉,我可是一直没合眼。反正我要睡了,这床榻这么大,我自占一边,剩下半边爱站爱坐爱躺都随你。”

他放了她的手回榻上,从内侧堆叠的锦被上扯下一幅来盖着,面朝东而卧,不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杨末其实也困倦得很,之前那两个时辰根本没睡好,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帝后公婆、嫔妃长辈、接见命妇、接受朝拜,事情不比前一天少。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发现宇文徕已然睡熟,呼吸匀深绵长,便也回到榻上,另取了一条锦被在远离他的西侧躺下。

第二天起来杨末的嗓子仍然没好透,拜见帝后难免要回话出声,皇后就关切地问她:“公主的嗓子怎么了?”

艳事传闻当然不会这么快就传到皇后耳朵里,但周围有些人却露出了然的暧昧神色。宇文徕替她回道:“上京气候不同洛阳,公主还不习惯,晚上睡着了蹬被子,着凉咽痛,怪儿臣对公主照顾不周。”说完还温柔含笑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亲昵的话语神态看在旁人眼中当然是新婚夫妇恩爱的明证,纷纷恭祝赞叹。杨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既不能驳斥他,也无法勉强自己惺惺作态地应和,只好低头不语。好在皇后体贴,见她咽喉不适让她不必事事应答,免去了不少尴尬。

太子洞房花烛的细节无须向别人报备,但太子妃受伤这事还是被司闺记录下来,上报给皇后。皇后免不了要问起:“听说公主昨夜手心被金簪刺伤,可还要紧?好好的怎么会被簪饰划到手呢?”

杨末未答,宇文徕又笑道:“看来母后今日是非要惩罚儿臣了。此事确实是儿臣的不是,令公主玉体受损,但其中因果细则实在不便奉告,母后罚得再重儿臣也只能咬紧牙关领受了。”

这话引得旁人都吃吃笑起来,有年长的妃嫔对皇后笑道:“皇后是头一回娶儿媳妇,需知这当婆婆的不能管太严太细,小夫妻俩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罢了。”

皇后看着儿子和新妇也欢喜,佯怒瞪了宇文徕一眼:“公主远道而来,往后就只有你跟她最亲近,你不体贴她谁来体贴?居然伤了公主玉体,那就罚今天所有的酒都由你代她喝。”

宇文徕道:“能为公主效劳,儿臣求之不得。”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换来满室鼓掌喝彩。

有皇后和宇文徕的刻意回护,杨末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反正她是外国公主,他们不会给她太多负担,仪式自有别人主持,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端庄地坐在那里微笑即可。

唯一让她难以忍受的,就是一整天都得对着宇文徕那张脸,还得装作和他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模样,偶尔被他握个手搂个肩都只能忍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在皇后的甘露殿用罢晚宴回到东宫,她已经被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直不起脖子了。新婚御房设在东宫正殿,过了洞房花烛夜,太子妃就可以回自己的柔仪殿起居了。红缨等从吴国带来的侍女都安置在此处,听说公主回来早已备好热汤。

杨末跨入柔仪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上的凤冠摘下来,顺手丢给红缨。她左右一看,殿中侍女都是吴国故旧,也不避讳,伸手就把翟衣霞帔玉带解了想要脱下来。

脱到一半,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她正要斥问是谁不经通报就随意擅闯,一回头看到进门的那人,到嘴边的话语就梗住了,忙把卸到肩下的翟衣又拉拢围紧:“你来干什么?”

宇文徕跨入殿中,面带笑意,示意身后的侍女闭门退下:“昨日刚刚成婚,我不来太子妃这里,还能去哪里?”

杨末对着他一整天,心中早已烦躁不堪,冷声道:“我管你去哪里,别来烦我!”转身越过屏风走进卧室。

宇文徕也跟了进去,语气并不因为她的冷淡而失了轻快:“哪有新婚夫妇第二天就分居的道理,那就不是夫妻,是仇人了。”

杨末停住脚步,背对他冷冷道:“我们本来就是仇人。”

身后许久没有回音,过了好半晌,才听他幽幽道:“我今天如果不来,很快就会有人揣测吴国的公主是不是太不称我心意,新婚第二天就让公主独守空闺,这不仅是对公主不满,更是对吴国不满。就算是装装样子给别人看,也得多装几天。”

杨末挺直脊背没回话。他知道她的软肋,知道她在乎什么,知道用什么威胁她最有用。假如他现在对她说:杨颖坤,脱光你的衣服乖乖躺到床上去,否则我就废止与吴国和约再兴战事。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而是柔声道:“昨夜不已经这么过来了么?我就在这儿睡一觉,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当我是个占地方的被子、枕头、隐囊就行了。”

杨末转回身去,见他面色柔和、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她迟疑了片刻,问:“那你要在这儿睡几天?”

宇文徕见她松口,眉梢微露喜色:“过个三……至少十天半月吧,才像恩爱夫妻的样子,是不是?”

杨末指着床榻道:“还是你睡东边,我睡西边,不许越过中线。”

他立刻点头:“好,都依你。”

在山中木屋那次,他们也是这样约定的,以草茎为界,绝不越雷池半步。后来呢?那样缱绻纠缠、浓情蜜意,连周公之礼都只差一步,哪里还有雷池,哪里还有界限。

现在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一步却再也跨不过去。

第十二章 探芳信1

杨末婚后这几天睡得不是很好。练武的人也是人,需要的休息时间并不会比常人少,如果时常保持警觉夜里无法熟睡,偶一为之还好,连续几天下来不免疲惫。

这几天她仔细观察过了,宇文徕确实谨守信约,只睡在卧榻西侧角落里,离中线分界还有尺余距离,中间再睡一个人都绰绰有余,她慢慢地也放下心来。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日已经达成默契,每天晚上宇文徕到柔仪殿过夜,与她同床不共枕,一人一个被窝互不相干。白天他自有自己的功课事务,除了二人必须一同出席的场合,其他时候也不会来烦她。

她在异国的王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纵使她千般不愿,也知道夫妻两人如此相处,是不得长久的。

出嫁前她设想过很多对付他的场景,包括洞房之夜那一场未遂的刺杀,她想好了各种应对他的策略。但是从第一天开始,事态就完全不按照她预期的方向发展。他既没有威胁逼迫,也没有殷勤讨好,而是随她而动,变攻为守淡然处之,让她反而无处下手。

夜里两人各自坐在卧榻的一边宽衣就寝,他也曾就着烛光温柔地对她说:“末儿,我只希望你一切顺意、让你高兴。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强迫你。”

他越是这么说,越让她从心底生出厌恶抵触。他明明已经做了最不让她高兴的事、强迫她嫁给最不愿意嫁的人,现在却又来摆温柔攻势,她才不会心软吃他这一套。

每当她有一丝一毫心软的迹象,只要想想死去的爹爹和兄长,想想家里凄苦守寡的母亲嫂嫂,心尖那一点柔软的地方就会重新长起坚硬的壳。

她不会再被他几句柔情款款的话一骗就轻易原谅他,她也不允许自己原谅。

撇去宇文徕这个眼中钉不看的话,在上京皇宫的日子并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难过。她在鲜卑人眼中是吴国的公主、两国交好的使者、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不会真的把她当自己人交心,但至少客气恭敬。柔仪殿内自成一国,日常均有吴国带过来的女官婢女侍候。甚至因为她吃不惯鲜卑的食物,柔仪殿后院中还有一处私厨,膳食自备。

宫廷内外也不乏想结交她的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每日都有各种名目的饷馈送到柔仪殿,包括帝后的赏赐、太子取悦新婚妻子的赠礼,都交由女官打点回礼。其中唯一引起她注意的,就只有皇后的馈礼赏赠。

说起吴人熟知的鲜卑名人,除了帝座上的皇帝宇文敩、和吴国屡次交战的慕容筹,排第三的大约就要数慕容皇后了,她在吴国民间的知名度甚至远超过太师拓跋辛。这不仅是因为她尊贵的地位、传说的美貌,更因为她在鲜卑人中十分罕见的文才。慕容皇后喜爱汉人诗赋,尤爱长短句,其词作即使放到文豪辈出的南朝也有其独到意趣,清新雅致、婉转细腻,十分受闺阁女子喜爱,流传甚广。这回她送来的礼物中,除了钗环珠玉、绫罗绸缎、宝器珍玩,还特意附了一阕她新作的《浣溪沙》。

这让杨末十分意外,念着那些清丽如水的词句,心中因为宇文徕而对皇后产生的恨屋及乌的敌意似乎也没了落处。想来这才华出众文人情怀的慕容皇后身在魏国深宫,别说周围的妃嫔宫女,连朝臣文士也鲜有能与她比肩者,知音难觅。现在来了一位南朝的公主,皇后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切磋讨论诗词歌赋了。

可惜杨末出身将门,武艺虽佳,文采却是平平,无法和皇后佳句。她想起前月刚有一阙顾郎所作《浣溪沙》流传街巷,韵脚与皇后这首相同,想必还没有传到上京来,便将顾郎妙句誊抄在小笺上回赠皇后。

她带了几名女官一起将礼物送到甘露殿,皇后正在休息,内侍问要不要通报,被她制止了,留下礼物托他转交,自己信步漫游回东宫。

甘露殿在宫城西北,东宫则在东南,东北以玉液池为中心建起亭台池阁,就是宫中游玩赏憩之处。杨末来时走的西边,回去就从玉液池畔取道,正好一边走一边观赏景致。

傍晚的玉液池已鲜有人至,池宽盈里,隔着烟波可见对岸水榭上人来人往,正在为皇帝准备夜间的宴饮歌舞,人声随风送来。走在池边杨柳小径上,远远看见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半蹲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手握一根竹枝向水中探去。

女官先看见了,失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水边玩,多危险!”

宫里的幼童,十有八|九是皇子皇孙。那孩子似乎在捞水里的什么东西,半个人都探出了石头外,身形晃了晃就要向水中栽去。杨末一个箭步飞身冲上去把他捞起,抱到岸边安全的地方放下。

孩子只有五六岁,吓得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却还记得长幼礼数,对她像模像样地行礼道:“谢、谢太子妃相救。”

杨末问:“你认识我?”

孩子认真地回答说:“你和太子哥哥成亲那天我见过你。”

果然是年幼的皇子。宇文徕居然有这么小的弟弟,如果他一成年就纳妃成婚没有拖到这么晚,只怕皇孙都比这孩子大了。婚礼上皇子公主都到场了,一群小孩子足有二三十人,她根本记不住谁是谁。

杨末见这孩子长得漂亮,脸蛋肉嘟嘟圆滚滚像刚出笼的包子,头发居然是棕红色的可爱卷毛,忍不住蹲下|身和他平视,学着孩童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卷毛乖乖回答:“我叫阿回。”

“阿回?回家的回吗?”

“不是,是双人回。”

宇文敩的儿子取名都从双人部,杨末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徊”:“是徘徊的徊吧?那个字念‘怀’哦。”

卷毛扁着嘴垂下眼睫,他的睫毛颜色也很浅,又长又卷像两把小扇子,分外可爱:“我知道,但是我阿妈喜欢叫我阿回。”

“阿妈”这种称呼,汉人和鲜卑人都不常用,看他的长相与周围的鲜卑人也不相同,母亲也许是哪个小国部落献给宇文敩的胡姬美人。杨末也随着他的语气问:“你阿妈是哪宫的嫔妃,没跟你一起吗?你在河边玩水调皮差点掉进河里,被你阿妈知道肯定要骂你了!”

卷毛低头绞自己手指:“阿妈去年就死了。”

杨末一怔,没料到是这种回答:“啊……你、你别难过。”

“我已经不难过了。”卷毛的小嘴一抽一抽,像是要哭了,但他忍了下来,“阿妈说是真祖要把她召回去了,以后她就可以和她的阿爸阿妈在一起,这是好事,所以我不难过的。”

杨末摸摸他的卷毛头,忽然就想起兆言。兆言也跟这个孩子一样,默默无闻的宫人所生,七岁时生母就去世了,但也和他一样乖巧懂事,并没有因此迷失了本性。她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瞬时溢满了怜爱柔情。

阿回转过头去看向河边的石头:“我也没有调皮。阿妈的丝巾被风吹到河里去了,我想捞起来。她留给我的东西不多,我不想再弄丢了。”小嘴扁了两下,乌溜溜的眼睛里汪出泪光,看得人好不心疼。

杨末立刻拍胸脯揽挑子:“别担心,我帮你捞。”

阿回破涕为笑:“谢谢阿嫂。”

杨末上面有五位嫂嫂,她喊别人嫂子喊惯了,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叫,还是这么个小不点儿,真有点不习惯。除了五嫂六嫂,其他几位嫂嫂嫁进来时她都不大,大嫂还是看着她出生的。以前她追在她们后面叫嫂嫂求抱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现在差不多吧?

她想自己大概是思乡病开始发作了,不停地想起旧日亲友,一会儿是兆言,一会儿是嫂嫂们,还有娘亲、淑妃、大哥、七哥,因为这个小小的失恃孩童,全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她捡起阿回丢下的那根竹枝去帮他捞丝巾,这会儿风从西往东吹,丝巾已经被吹离了岸边丈余远,竹枝只有一人多长够不着。杨末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柳树上折下来一段柳枝绑到竹竿上,勉强能够着水面上浮浮沉沉的丝巾。但是柳枝细软,丝巾吃透了水沉重,挑起来又落下去,反而漂得更远。

阿回急道:“漂走了漂走了!”

眼见那丝巾离岸已有两丈,寻常树枝竹竿都没这么长。杨末看阿回急得在岸边直跳,眼眶都红了,侠情大发地把袖子一挽:“我会游水,我下去帮你捞上来,漂再远都不怕,别急别急啊。”

女官立刻制止:“公主,您要下河?这恐怕于礼不合……就算要下去也应该让奴婢们来。”被人看到吴国的公主、当今的太子妃脱了衣服往水里跳,成何体统?

杨末问:“你们两个会游水吗?”

两名女官都摇头,一般宫廷女子还真没机会学这个。“可以去找懂水性的宦官来……”

“鲜卑人有几个懂水性,等找来人早不知漂哪儿去了。”杨末看丝巾又漂出去几尺,开始脱外衫,“你们帮我把着点风,我动作很快的,马上就上来。”

女官正要劝止,小径那头有人拂开柳枝走近来:“末儿,你又要做什么坏事,还要人给你把风?”

两名女官向来人屈身行礼:“太子殿下。”

杨末外衣已经脱了一半,肩臂外露,看到宇文徕忙又把衣服披好,站直了没有答话。

倒是阿回替她辩解:“太子殿下,太子妃不是要做坏事。我阿妈的丝巾掉到河里了,太子妃想下去帮我捞起来,她是做好事来着。”

宇文徕看着这名不熟悉的幼童,似乎在努力搜寻回想他的身份。杨末撇撇嘴:“这是阿回,你弟弟。”

宇文徕露出一个温柔和蔼的笑容,摸摸阿回的卷毛:“是阿回呀,好久没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算什么兄弟,难怪人家常说天家无父子,骨肉亲情淡薄得很,都这德行怎么可能好得起来?杨末心中腹诽,对宇文徕道:“丝巾是阿回母亲的遗物,你帮他想个办法吧。”

宇文徕身后的小黄门立刻说:“小人这就下去……”

宇文徕抬手制止他:“这水太深,你个头矮又不会凫水,还是我来吧。”

小黄门眨眨眼,心领神会地没再吭声。

杨末诧异道:“你要亲自下水?”

宇文徕挑眉看她:“太子妃下得,太子就下不得么?”

“我会游水,你会吗?”

“我虽然不会,但是这玉液池是人工凿就,最深处也不过八尺,岸边更浅,我下去淹不死的。他们都不识水性,难道要我让你一个女儿家往凉水里跳?”他把外袍脱下递给她,“万一我真的跌进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杨末接过他的锦袍挂在胳膊上,看向水面不予理会。

宇文徕真的脱下靴子涉水而入。池边并不深,走到离岸一丈多远的地方,池水渐渐没过了胸口,再到颈下。杨末自己会凫水,知道人在水下有浮力,不如在岸上站得稳,这么深已经很不安全了,对他喊道:“你别再往前走了,给你树枝!”把柳枝扔到他身边。

宇文徕借着柳枝捞起丝巾,举起向岸上众人扬了扬。阿回开心地蹦跳拍手:“拿到了拿到了!”

杨末看他在水里举起右手,身子向左侧歪去,刚想提醒他站直,就看到他两手晃了一晃向后扑通一声倒入水中。

不会游泳的人不懂在水里如何保持平衡,一旦摔倒更难站起来,就算是齐脖深的水也能淹死人,何况他是往深水处仰倒。岸上女官吓得惊声尖叫,小黄门拾起地上的竹竿往水里递,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杨末已经甩开外衣纵身跃进池中。

她在水里如一条灵活的鱼,一个猛子扎到他身边。他并没有像一般溺水者那样惊慌失措胡乱扑腾,而是冷静地屏住了呼吸,口鼻之间看不到气泡。她潜过去提起他两只手向上抬,想帮他直立起来。

池水清澈,水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头发在水里散开了,像飘荡的水草,又像滴进水中的墨色,混淆了视线。她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深凝坚定的目光,隔着池水依然耀眼夺目,疏忽又被飘来的发丝衣料挡住。

两人终于在水里冒出头,岸上急得心急火燎差点就要大喊呼救的太监女官全都松了一口气。宇文徕身高腿长,站在水里将将能露出脑袋;杨末就尴尬了,水深差不多正好到她头顶,站着没法露出水面呼吸,踩水又会蹬到池底。

她扑腾了两下,忽然有手伸到她臀下,双臂一抬将她竖直抱了起来。乍然破水而出,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面前人的颈项,脸上身上的水瀑倾泻而下,水珠洒在他仰起的面庞,又顺着他面部的轮廓滑落下去。

四目相交,她的呼吸骤然一停。从来没有这样从上而下地看他,而且是这样……水淋淋湿漉漉的状态。浸湿的头发粘在额角,发黑如墨,面皎如玉,一双点漆眸子也仿佛沾染了水汽,迷蒙醉人。

直到视线慢慢落下与他平视,再变成仰视,她才发觉自己被他抱着走上了岸,忙松开手把脸转开。湖风吹来她才觉得冷,鼻子发酸打了个喷嚏,那厢女官和黄门立即展开二人的外衣替他们披上。

宇文徕把丝巾递给阿回:“下次再碰到这种事别自己一个人弄了,叫你的婢女内侍来,知道吗?”

“谢太子殿下,阿回知道错了,差点让殿下遇险。”阿回把丝巾捧在手里,又看了看杨末,“幸好有阿嫂奋不顾身地救你。”

杨末被他俩看得转过身去,围紧外衣跺脚催促:“还不快回去?被人看到就糟了。”

宇文徕笑着拍了拍阿回的脑门,心说:该我谢你才是。

第十二章 探芳信2

从那之后杨末就时不时地去找阿回,这个六岁的小皇子成了她在魏国的第一个朋友。阿回的母亲是西域胡姬,他遗传了母亲的异域外貌,与鲜卑人格格不入,杨末这个外国人可以算和他同病相怜,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心机,还不懂利益算计,在这异国的宫廷里,也只有孩子才能让人敞开心怀结交信任。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回总是让她想起童年的兆言。刘昭仪去世时兆言七岁,杨末九岁,那时她什么都不懂,一个劲地欺负嘲笑他。如果时光能重回小时候,她一定会对兆言好一点,就像现在对阿回一样。

宇文敩晚年沉迷声色,宫中和阿回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很多,阿回既不受宠又没有母亲,小小孩童就饱尝人情冷暖。杨末看到阿回好几身衣服都短得露出了脚踝,也没有人替他裁剪新衣。

她初来乍到,在宫里的根基不比阿回好到哪里去,除了让自己的婢女替他做几件衣裳,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他的处境。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厚起脸皮向宇文徕提起这件事,委婉地请求他帮衬一下这个弟弟。

宇文徕却问:“你怎么对阿回这么上心,听说你最近跟他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