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銮驾下榻在鸿胪寺接待外国使臣的驿馆内,婚礼日期定在五月初八。抵达不久,皇宫内就以帝后的名义给公主送来各式赏赐礼物,尚服局的宫人也频繁出入驿馆,量度公主身材尺寸,把早就准备好的翟衣礼服再做最后的裁剪修改。皇后还特意派来宫中熟知各族礼仪的资深尚仪,教导她鲜卑人的婚俗。

这位远嫁而来的南朝公主显得异常乖顺,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帝女,而原本只有少数人了解的她和太子之间的恩怨,如今也不再是秘密。

公主虽然拒绝与太子见面,但是太子送来的礼物,她也像对待帝后赏赐馈赠一样客气地接纳道谢。太子非常殷勤,几乎每天都会有东宫的内侍往鸿胪寺驿馆跑。

只除了有一次,那些包装妥贴的馈礼与往常一样直接原封不动送入库房,婢女们捧着箱盒退下,其中一人走得轻快,盒子里不知什么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失声道:“什么声音?”

婢女以为自己手脚太重撞坏了瓷器,连忙把东西放下检查。打开盒子一看,婢女松了口气,原来那盒中装的是一串陶制铃铛,走动时叮铃作响,并未损坏。只不过这串铃铛样式古朴,工艺粗糙,也没有金玉装饰,看上去就像民间孩童的普通玩具,太子殿下怎么会送这样一件礼物来?莫不是弄错了?

婢女拎起铃铛查看,刚想禀报,冷不防公主劈手将那陶土铃铛夺过去,一把甩在门前石柱下,陶铃摔得粉身碎骨。婢女大骇,以为自己犯了错,连忙叩首请罪。许久不闻人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发现公主已经离开进厢房去了。

第十一章 贺新郎2

五月的洛阳已是初夏时节,而在这北国寒凉之地,人们才刚刚脱下冬季的厚重裘氅换上春装。太子妃的翟衣里三层外三层,金银作绣珠玉为嵌,比冬日的棉衣还要厚重。然而杨末穿着它却丝毫不感到燠热,反而觉得自己仿佛披了一件金玉织成的盔甲,金属和玉器的凉意穿透内里的鞠衣,丝丝入骨。

四周来来往往的一半是魏国皇宫里的命妇女官,一半是公主的陪嫁侍女。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即便送入宫中为妃,身边也都是娘家的人,而她这种远赴异国的,家中还没有先例。

她的头发还散在肩上,近来这种贴身侍候的事都是红缨在做。红缨侍立一旁,等女官为她穿戴好礼服,执梳篦想上来为她梳头,一旁却突然过来一个年纪不轻的嬷嬷,突兀地从红缨手里把象牙梳篦抽走:“我们鲜卑的凤冠和汉人不同,要梳螺髻佩戴,公主或许不习惯,还是由奴婢来为公主挽髻吧。”

吴室皇妃公主的凤冠为圆匡形,内里梳双丫髻,戴上凤冠后,左右用金簪插入发髻中固定;而此时摆在妆台上的凤冠下圆上尖,高耸如山,一般的发髻确实难以稳固。

杨末透过面前的铜镜看了看那名嬷嬷。她虽然口称奴婢,神态却并不卑怯,甚至在镜中与她对视了一眼。她侧头向红缨示意:“你先退下。”

这位嬷嬷的手很巧,挽出来的发髻一丝不乱、油润光亮,在头顶盘成螺形。她把发尾藏进发髻根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翠钿发簪j□j发中,将螺髻固定住。

杨末觉得那根发簪眼生,并不是妆台上的首饰,伸手想去拔:“这簪子哪里来的,我……”

嬷嬷却挡住她的手:“公主,这个簪子很重要,不到宽衣就寝前不能取下来,否则您的发髻就要乱了。”

她抬眼看向镜中,簪子只露出一点水滴形的簪头,泛着墨绿的幽光,犹如孔雀的尾羽。她重复问了一遍,仿佛只是疑惑确认:“就寝前,才能取下来?”

嬷嬷点头,又道:“这簪子锋利得很,小心别划了您自己的手。”

她端正地坐着,没有再言语。嬷嬷捧起一旁的凤冠为她戴上,扶她站起,左右自有其他女官上前为她束上玉佩绶带等物。

鲜卑人的婚仪与汉人不尽相同,吴地与魏地也有不同的风俗,这场婚礼兼顾了两地习惯,把各种仪式都走了一遍,从晌午一直进行到黄昏。怕她不熟悉鲜卑的礼仪,宫中派来两名尚宫全程随侍左右陪同,即使她忘记了也会及时提醒她下一步该怎么做。

迎接的车辇非马非羊,车前并排四头雪白的长毛牲畜,头上有角,颈中系着彩结铃铛。杨末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是北地高寒处才有的牦牛,她只在书上见过。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婚礼会是这样。陌生的仪式礼节,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是与中原人迥异的装束和长相,欢呼声中夹杂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一切都显得那么疏远而不真实,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在进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仪式,即将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事实上她也从来不认为如此。嫁给魏太子宇文徕的,是宁成公主杨颖坤,而不是她杨末。她曾经认定某个人是她一生一世情爱的寄托,但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牛车缓缓走完朱雀长街,从皇城正门入,到宫城门前下车。太子会在这里等着她,和她一起饮下御赐美酒,再携手入金殿拜见帝后、接受册封,最后回东宫寝殿完成剩余的夫妇仪式。

凤冠前垂下九道珠帘,半掩半露地遮住新娘面庞,也把她眼前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两名尚宫左右搀扶着她踏上黄绢铺就的玉阶,抬起她的手交到太子手里。

两年不见,她以为自己可以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他,就如一路陪伴她的两位尚宫,被谁搀在手里并无区别。但是当她的手时隔两年多再与他肌肤相触时,她仍然觉得浑身战栗僵硬,后背的寒毛一根根都叫嚣着直立了起来。她像被烫到似的立刻想把手抽回来,他却及时地握住了,紧扣在掌心里,让她无处可退。

隔着双重珠帘匆匆对视的一眼,两年时光刻意隔开的距离瞬间消弭,鲜红刺痛的恨意犹如昨日。她没有心思去观察体会这两年里他的外貌神态有什么改变,只记得这一身九章九旒的衮冕,父兄惨死的那一日,他也是如此打扮。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生都无法化解消免。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头顶的发簪。

顶上是珠翠琳琅的凤冠,高耸沉重,沉甸甸地压着头颈,随便歪一下脑袋都好似要连着头颅一起跌下来。后面的尚宫以为她凤冠不正,连忙上前为她整理。她伸向头顶的手及时止住,转而向外一推,把尚宫格开,自己昂起下颌立直站稳。

外面是凤冠霞帔、金凤翟衣,鞠衣里面贴身的却是从家里带来的柔缎中衣,绯红轻薄,鲜艳喜庆,连同那些百子衣百子被,都是大嫂亲手为她织缝。大嫂是家中唯一没守寡、有儿女的妇人,她已经四十岁了,眯起眼来穿针引线都觉得费劲,但仍然坚持这些东西都亲自动手。

杨末冷笑说:晦气正好,我还巴不得嫁过去立刻当寡妇。被大嫂嗔怪地轻斥。二嫂、四嫂、五嫂和六嫂,她们哪个不恨宇文徕,如果诅咒有用,宇文徕早就死过千遍万遍;但是真的临到她出嫁,她们却都退开了,不去碰那些象征着她婚姻美满子孙多福的吉服礼仗。

可是哪里还有美满。嫂嫂们孤苦的后半生、娘亲凄清的晚年,不是为了成就她和仇人的美满。

而此刻披着这身沉重的凤冠礼服,她也觉得自己从内到外分割成了两层。外在,是远嫁异乡、肩负两国合盟重任、端庄识礼的宁成公主;而内里,是至今仍被家人小心呵护着的、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心头那股战栗怨怒的杨末。

她头上戴着鲜卑太子妃的凤冠,冠下发髻别无装饰,只有一根碧翠的发簪,像孔雀的尾羽,像怨毒的眼睛,深深地埋在乌发螺髻中。

一直到黄昏后外间礼毕,送入东宫的新房中,司馔司则摆下酒馔谷稷,饮酒用膳祭祀完毕,这一身翟衣顶戴才终于得以卸下来。

御幄设于西厢,面朝东方,四周挂满一重重一道道的屏障。最外层是厚实的北地羊毛绒毯,挡风隔声;往里变成垂坠的绫罗,艳色流淌如水波粼粼;最里面则是轻薄如雾的绡纱,人走过去就能随着带起的风轻轻舞动。地上重茵厚褥,罗袜踩上去也丝毫不觉得凉,悄寂无声。中央一张丈余见方的巨幅胡床,四面挂有百子帐,那便是洞房花烛的喜床了。

宇文徕由司则引去东厢换衣服了,另一人则带杨末入帏幄,替她除去凤冠礼服,只剩内里一层单薄的绯红罗衣,那就留给太子殿下一会儿亲手解开了。罗衣轻薄通透,若隐若现惹人遐思,但仔细去看,却又端庄严实半点不露。司则看着坐在床边娇美动人的新太子妃,对妃子娘家选的这身衣裳十分满意。

帏外有人高唱:“请殿下入——”但被这重重帷幔阻隔,也只能听到隐隐约约模糊的一声。

有人穿过帏障向床边走来,四周那么安静,甚至能听到地毯的长绒被踩倒又立起的沙沙声。两名司则相视一笑,躬身退出幄外。

宇文徕已经除去冕服,换上日常燕居的袴褶便装。隔着几重纱幔,他一眼就看到床边坐着的那道绯色倩影,与他记忆中的少女身姿不尽一致。两年多过去了,她已经从青涩稚龄长到摽梅之年,含苞的花骨朵吐蕊绽放,是可以采撷的年纪了。此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螓首低垂,一袭红衣衬出窈窕玲珑的身段,高腰宽带,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全身上下除了这身红衣、发上别的一根翠簪,再无其他饰物,却比之前珠翠满头更显艳色。

司则连罗袜都帮她脱了,长裙下露出一双纤纤玉足。赤足踩在踏床的绒毯上,长绒扎得她脚底发痒,忍不住微微蜷起脚趾。她以为裙摆够长,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动作尽数落在他眼中。

那双脚,曾经整夜揣在他怀中,她寻到了温暖处,睡得安稳香甜;他却像揣了两只小兔子在心口,惶惶难以入眠,不敢妄动,只怕惊醒了她。

一旦有了开口,山中那几日独处的记忆便悉数涌上心头。记得最深的当然还是临别前那一夜,她羞涩而大胆地躺在他臂弯里,被他压在身下肆意亲近爱抚。少女青涩的身体尚未长开,却已足够让他意乱情迷。他几乎用尽所有的理智才忍住,因为她还小,因为她正逢不便,也因为他想要的并不只是一晌贪欢露水姻缘。

一度他以为他的希冀已经彻底化为泡影,他孤注一掷地去强求,不顾僚臣的劝阻,不顾世人的眼光,死马当活马医,破罐破摔,居然从瓦砾灰烬里开出花来。谁都认为不可能的事,它却发生了。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妃子,钗环除尽坐在洞房的婚床上,如一朵含苞欲放的娇艳花朵,含露欲滴,等候他迟来两年的采撷。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她身边一尺之外坐下,见她没有反对,才又挪过去一点,挨着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末儿……”

这一声呼唤,他已经等了两年。

她仍然低着头没动,手掌软绵绵的,乖顺地被他握在掌中。他更大胆了些,见她头上发髻仍梳得整齐,伸手去拔她发上的簪子。她把头微微一偏:“我自己来。”

这么一侧一让,他的手就落在了她腮边,细腻温软的触感令人流连。他顺着香腮一路滑下来,滑到她颌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来迎向自己。

她终于抬头正眼看他,清凌凌的一双眉眼,安静乖巧,眼神却深如幽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他攒了许多话想对她说,想诉说这两年来的思念,想解释他的无心之过和身不由己,想描绘他所设想的未来图卷,但是被她漆黑的双眼一望,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就先不说了,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洞房花烛,**一刻值千金,他日思夜想的盼望近在眼前,还是先做该做的事吧。至于那些话,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一辈子那么长,可以慢慢倾诉、慢慢解释、慢慢描绘。

他低下头去,亲吻他心爱的新娘。

相隔寸许将触未触时,杨末突然警觉地双眼瞄向帐外,这让她的眼中终于透露出些微情绪。她再怎么故作镇定,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姑娘,洞房之夜难免会害羞紧张。他想起两年前那场未竟的周公之礼,呼吸也变得短促急迫,贴着她唇边低声道:“别怕,外面看不到听不见的……”

离得这么近,他说话时暖热的鼻息从她面上拂过,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他紧跟上一步,就要吻到她的红唇,却听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是吗?那最好了。”

领口一紧,衣襟被她抓住,绯红的轻罗如飞鸟展翅般从眼前掠过。宇文徕猝不及防,被她按倒在身后的大床上。她坐在他腰间压住,另一只手伸向自己发间,握住翠钿簪头将那支簪子拔了出来。

满头青丝失了束缚,流泉一般倾泻而下,发尾从他面上扫过。乌黑的瀑布间闪过一线碧绿幽光,如毒蛇吐信,被她握在掌心高高扬起。

蚀骨腐心见血封喉的毒药,划破一点皮肉即可取人性命。他在她掌下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呼救。即便他挣扎呼救了,以她的武功也可以轻易制服他,赶在卫士到来之前把毒针扎进他咽喉里。

只要那么轻轻地一下,刺下去,爹爹和哥哥们的仇就报了。

第十一章 贺新郎3

宇文徕叹了一口气。

整个婚礼十分顺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她居然能乖乖地和他行完各种仪礼、结为夫妇,一直到送入洞房。他原本已经打算好了她又要闹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端,一路都在小心地盯着她,随时准备好应变。但是他的末儿显然比他想象的更顾全大局,一直忍到最后关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终于按捺不住。

他任她压住没有反抗,望了那支剧毒的簪子一眼,语气从容,“末儿,你不能杀我。”

她的长发从两侧垂下,中间一张煞白的脸,眼里是愤怒升腾的焰气:“我,不能杀你?”

“你不能杀我,”他重复强调,“至少现在不行。今天是我们的洞房之喜,御幄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用毒簪刺死了我,打算怎么脱罪?外面少说也有几十个人,你肯定跑不了。”

杨末盯着他的脸,咬牙道:“我没打算跑。”

“你跑不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国和亲的公主在洞房之夜刺死了魏国的太子,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你一定早就想过无数遍了,比我清楚得多,对吗?”

她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末儿,其实想杀一个人,有的是不着痕迹的方法。”他的语气十分闲适,仿佛只是与她夫妻闲话,丝毫不像身处险境,“你都已经嫁给我了,那么多怨愤不平你都忍下来了,何在乎再多忍一会儿?你完全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我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过个两三年、三五年,谁都对你没戒心了,随便我站在高楼上、水塘边的时候悄悄推我一把,或者在我饭食里下一点毒,嫁祸给其他想害我的人。反正想要我命的人多得是,慢慢观察你自然会发现很多可以拉来垫背的替罪羊。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都不用你动手,自会有人帮你除掉我。你既可以报仇,又不用连累你的国家,不是更好吗?”

“和你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她一下就听出这番长篇大论的重点,“你休想。”

宇文徕微微苦笑:“退一步讲,你的父兄是在战场上阵亡,你就算要杀我报仇,也该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在簪子上涂毒药刺杀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真不像杨令猷的女儿想出来的办法。我猜这个簪子一定不是你自己的,是谁在宫里安插了人手,悄悄塞给你的?”

杨末没回答,他又道:“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左右就是那些人,借刀杀人除掉我,推到吴国公主头上,还能趁机挑起两国争端,撕毁盟约挥军南下,打得一副好算盘。末儿,这么容易想到的事,你还偏要往彀里钻,让他们如意?”

她的手还举在半空,那簪子锋利的尖端却已微微颤抖。

“所以末儿,你不能杀我,在洛阳不能,现在更不行。这些话想必很多人都劝过你了,我活着只会对你们吴国有利,和约才能继续,两国才能和平。而你跟我在一起,则会让这件事变得更稳固。社稷为重、家国为大,你爹爹一定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是不是?”

“你还敢提我爹爹!我爹爹……”她的怒意霍然迸发,手中簪子攥得更紧,猛地抬起向他颈间刺下。

宇文徕躺着没动,那一下迅猛如电,甚至带起一股凉风从颈边掠过。簪子擦着他的皮肤钉进床板中,她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之抽空,颓然扑在他胸前。

嘎的一声脆响,簪子应声而断,尾端刺进了她掌心里。她自己尚未知觉,宇文徕却突然翻身坐起,拉过她的右手来看。手掌中央被簪子尾端扎了一个小洞,只渗出一粒豆大的血珠。

他立刻将她罗衣的宽袖捋到肩头,整个白玉般的藕臂都露了出来。杨末叫道:“你干什么!”一边抽手一边想把衣袖放下。

“有毒。”他抓住她的手不放,起身从床帐上扯下束挂的丝绦,在上臂处扎紧,防止血流将毒素带到全身,然后从手肘小臂向下挤压,把染毒的血从伤口挤出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掌已经开始发青,挤出来的血也变成乌黑。伤口实在太小,挤不出几滴血就逐渐凝固,新房里也没有刀匕。宇文徕左右看了看,一时找不到其他办法,低头以口相就,去吸她伤口里的毒血。

杨末全身都震住了,忘了把手抽回,被他连吸了好几口,才讷讷地嗫嚅道:“有、有毒……”

“你不是正想杀我么?”他把吸出来的血吐在香炉灰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点还没吃下去,死不了。”

杨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别开脸,以此忽略掌心里的触感。上臂的丝绦系得紧,那条胳膊渐渐麻了,只听到他一口一口吸吮吐出的声响。

一直吸了数十下,毒血全都吸尽了,伤口里流出鲜红的新血,他又用帕子把那支钉在床板上的毒簪裹住拔下来,扔进香炉里用炭灰盖住,才对外扬声喊道:“来人!”

进来的是刚刚伺候他们宽衣的两名司则。宇文徕看了二人一眼:“叫贺山过来。”

司则发现太子妃手上受了伤,想上前侍奉:“太子妃殿下受伤了?让奴婢……”

“不小心被金簪划了手而已。”宇文徕抬起宽袖一挡,又重复了一遍,“叫贺山进来。”

司则识趣地低头退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一名中年内侍太监,正是杨末在山中见过的那位。就算在宫中,他依然穿得比别人利落,垂首领命:“殿下。”

宇文徕吩咐他:“去取玉露丹来。”

玉露丹是宫中常备的解毒丹药,清淤散毒之效强力,不说能解百毒,至少可做救急缓解之用。这种东西,说起来就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常备一点在身边总没错。

贺山吃了一惊:“殿下现在要玉露丹?”

宇文徕道:“不是我。已经不要紧了。”

贺山听说他没事就定了心,看了一眼被他虚虚遮挡住的太子妃,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小人随身就带着,还有十余粒。”

“够了。”宇文徕接过瓷瓶,“你下去吧,今日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贺山应诺后退,宇文徕又抬高声音道:“那炉香是谁调的?孤不喜欢这种味道,拿下去换掉。”

贺山捧着香炉退出御房。宇文徕把瓶中的玉露丹倒出几粒,放在口中嚼碎了敷在杨末手心的伤口上,其余两人各三五粒用水送服。

杨末依他所言默默地把丹丸服下。方才那样狠绝地对他,一转眼人家就救了她一命,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在床沿相对坐了许久,才小声问:“这毒……很厉害?”

“从七步银环蛇的牙齿毒囊中提取炼制的毒药,刚刚你也看到了,只要一点破口,毒液渗入血中循环至全身,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连止血草、马兰头都不认识的深宫太子,居然知道银环蛇?

“我闻到过。”他转开眼望向四周重重锦障帷幔,“这种剧毒的腥臭气味,你闻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

“你……”她还想追问,及时止住。有些事听上去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没见过马兰头的太子,却熟知银环蛇毒液的气味;他不需要认得止血草,却必须随时随地备好玉露丹。

气氛倏然间就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这是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从前她也经常出入宫廷,但她接触最多的只有淑妃和兆言,被誉为女中宰相的姐姐,和尚武好动性格爽利的少年皇子,她现在才领悟到她被他们保护得多么周全。

以前她总觉得兆言是个跟在她身后团团转的小毛孩跟屁虫,但是自从听说了刘昭仪旧事,她才明白这个少年的心思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幼稚单纯。她欺负他、嘲笑他,也扬言要罩着他维护他,但究竟是谁护了谁,她已经不敢妄下论断。

宇文徕双手扶膝坐在床榻边:“末儿,你是将军的女儿,你爹爹教给你的都是忠君报国、义薄云天,这些不能帮助你在宫里立足。以后你别再跟那些人搅合在一起。”

杨末觉得心口有些闷,冷着脸道:“我爹爹从来没打算让我后半辈子在深宫里度过,是谁硬把我拉进来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放柔:“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你不用担心。”

窗外远远传来钟鼓之声,谯楼敲过了一更。宇文徕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明日五更平旦便要起身,早点歇息吧。”

杨末往后退了退,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你别过来。”

宇文徕双手一捞将她抱起:“一天折腾下来你不累?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你,趁现在赶紧睡一觉养养神,一会儿你想好好睡也睡不了。”

按理说以杨末的身手,想避开他绝非难事,却轻易就被他抱了起来。她想挣扎反抗,只觉得手脚虚软、气短心悸,动一下就喘得厉害,完全使不出力气来,只能揪住自己领口:“你……不许碰我……”

“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他把她平放在床榻中央,替她盖好锦被,“躺平放松,慢慢吸气吐纳。”

她这时已经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了,心脏时而砰砰乱跳,时而揪成一团仿佛要停止跳动;胸口似被巨石压住,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吸入少量空气;耳鼓里的血脉如江河奔腾,轰然作响;手臂被他扣住轻抚,她才觉察到自己四肢都在痉挛,抖如筛糠。

簪子勾破手掌的一点余毒竟然如此厉害,如果她真的刺了他,即使不是咽喉这种要害之处,头颈随便哪里划破一点也足以致命。那些人是真想要他的命,下这样的狠手,而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杨末昏昏沉沉,浑身筋骨都不由自己控制,这时才明白他为什么说一会儿睡不了好觉。呼吸困难令她忍不住按住心口蜷缩起来,被他硬是撑开,一条腿架在她膝盖上压住她的双腿,又往她口中喂了几粒玉露丹,手放到她胸口替她揉搓顺气。

杨末虽然难受得意识不清,但女子天生的警觉让她倏然睁开眼,发现他的手正覆在自己胸前:“你……滚开!”

“你都这副模样了,我再禽兽也不会趁现在落井下石。”宇文徕拨开她试图抵挡的双手,更加重手下的力道,“我们已经拜过天地,是合理合法的夫妻,我对你做这些事天经地义。再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话虽这么说,手掌下传来的柔软触感却和上一回全然不同。那时她还小,胸前裹着绷带,纤瘦平坦有如孩童,花褪残红青杏小;而现在……两年过去,她是真的长大了,九重春|色醉仙桃……他必须五指张开立起,只用掌根贴着她胸骨,才能避开不该碰的地方。

揉了数十圈,她的呼吸顺畅了些,玉露丹的效力也逐渐显现,她渐渐昏睡没了声响。他停下手中动作,低头见自己掌心正对着她左侧胸房,只要再稍微向前一点,扣上去……

怀里的人儿忽然嘤咛一声,几分旖旎,几分春情,惊得他立刻把手拿开了,耳根处却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染上了潮红。她也被自己这一声惊醒,睁开眼朦胧地问:“我刚刚是不是叫出声了?声音大不大,外面的人会不会听见?”

他转开眼道:“外面的人听见……也不要紧……”

她显然还是少女心思,未能领会其中的玄妙,迷迷糊糊道:“我要是再叫出来,你就捂住我的嘴……”

她交代了这一句,安心地放任自己昏睡过去,徒留他一个人清醒无言地瞪着洞房帐顶,怀里抱着自己肖想了两年多的新娘,半个身子已经被他压在身下,却只能干抱着什么都做不了,还得忍受她恼人的娇吟低喘魔音穿脑。他忍了半刻,实在忍不下去,只好听从她的建议,伸手把她的嘴捂住。

**一刻值千金,但这一夜也委实太长了。

第十一章 贺新郎4

半夜里杨末醒了一次,余毒发作的劲头刚过去,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过似的,手脚更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她头晕脑胀睡得糊涂,但是有人解开她的腰带把手伸进了衣裳里,她一个激灵立刻就醒了。

睁眼就见宇文徕的脸近在咫尺,双目幽深而清醒。腰带已经被他解开了,他的手顺着腰线一路滑到背后,肌肤与手指相接的触感惊得她立刻叫起来,“你浑……”

未骂出口的话被他捂在掌心里,他凑近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耳语,“别乱动。”

他这么一动,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床边还站了几个人,是低头候命的宫女和内侍。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非礼之事,她警惕地瞪着他没有动,僵硬的后背感觉到他的手又往上走了点,解开了亵衣的两个绳结,只留最上面一个空荡地挂在脖子上。他背对着外面的人,又把自己胸前的衣襟也解开露出胸膛,杨末连忙别开视线看向帐顶。

宇文徕这才放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起身装模作样地把刚刚解开的衣襟合起下床,对宫女道:“伺候太子妃洗漱吧,手脚轻点。”

宫女应诺,目送内侍拥着他出幄去了东厢,到榻边扶起杨末:“殿下请起身。”

杨末浑身虚脱,四肢还在微微发颤,撑起上半身又倒回榻上,侍女一左一右架着她才站起来,扶到西面偏厢去。两名宫女一长一少,年少的那名也只有十六七岁,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面上绯若红霞;年长的大约见惯了,神色如常,只是瞄向她的眼神有些暧昧。

偏厢早备好了洗浴热水,宫女为她脱去凌乱汗湿的罗衣,内里只剩一条系带挂在脖子上的亵衣立刻飘了出来,年少宫女的脸色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