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喜道:“红缨,难得你一个丫头有如此胆识。有你在我身边,我便是身处虎狼之地也不惧了。”

红缨道:“那还不是多亏了这两年七公子和小姐教我读书写字、辩文识礼,否则,红缨如今也只是个被哥哥卖了还债的粗使丫头罢了。红缨不敢夸大,但至少能长随小姐身侧,远在异国他乡也有个伴儿。”

杨末和七郎守墓期间清闲无事,教红缨读书练武不过是打发时间,不想被她铭记感恩,实属无心插柳。杨末听她这么说更觉得与她投契,以后远离故土也可互慰思乡之情。

到了临行前两天,诸事都已准备妥当,只等约定的吉日启程。杨末忽然想起一事,问红缨:“好像许久没见燕王殿下了,他一直没来过吗?”

杨末刚回洛阳时兆言经常来,年后还到将军府拜过年,但过了上元节似乎就没再见到他了。

红缨回道:“听七郎说殿下惹怒了淑妃,被淑妃禁足三月,不许他随意出宫。”

杨末问:“燕王一向对淑妃恭敬悌孝、言听计从,怎么会惹怒她?”

红缨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又是因为选妃的事吧。”

杨末略感失落:“早知道我就该进宫去瞧瞧他道个别。他虽不是淑妃亲生,但跟我来往最多,又是外甥又是侄子,缘分也不浅了,以后估计就再也见不着了吧。”

虽然她跟兆言见了面总是吵吵闹闹顶撞拌嘴,心里还幸灾乐祸地想他终于被淑妃惩罚了,好动爱玩的人偏偏罚他禁足,三个月只怕要憋疯了,现在准是一副黑云罩顶的臭脸,想来就觉得好笑;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临行也未能道别,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舍。那些撒泼捣蛋、肆意张扬的少年岁月,也显得格外珍贵起来。

不知他可会有一些舍不得自己?还是会庆幸终于可以摆脱她的魔掌、不会再有人嘲笑欺负他了?

如果是后者,那还真挺让人懊恼沮丧的。

等过两年他再大些,自己独立出去开府,把媳妇儿一娶,就会把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姨彻底抛到脑后了吧。他以前不是总说:“谁要当你外甥!”“又不是嫡亲的!”

想想还真是惆怅啊。

不知是不是被这件事引起了离愁别绪,晚上杨末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想着后天就要离开家了,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十五岁之前从来没离开过的故乡,京都洛阳。魏上京那么远,离洛阳将近两千里,她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有生之年是真的回不来了吧?

淑妃十五岁入宫为妃,当时杨末还没出生,到如今有快二十年了,数数回家省亲的日子,说多不多,也有那么小十来回。家里人奉召进宫去探望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杨末,跟这个从小没在一起生活的姐姐一样感情好得很,并未觉得她比其他人家出嫁的姐姐更生分。就连淑妃的养子兆言,也是她童年最亲近的伙伴。

沈兆言……

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亲朋好友,每个她都依依不舍;唯有兆言,想起他的名字,心口却觉得隐隐作痛。

她跟他的关系,说起来亲密无间,见了面可以从早玩到天黑而不觉厌倦,还要约定明日继续调皮捣蛋;但是真的分开了,他却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疏远。以后她给家里写信,母亲兄嫂当然要问候,福叔、靖平也可以提一提,淑妃就隔了一层只能由家人转述。而兆言,这个和她家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子,他们会顺带想起来提两句他的近况么?

碰到大事也许会的,比如燕王纳妃大婚了,淑妃添了孙子孙女升级做祖母了……她最多也只能知道这些了。

那种痛和家人分离天各一方完全不同。亲人再也见不到了,她会思念会神伤,但是血浓于水,时间久了伤心淡了,骨肉亲情却不会消失;除了亲人以外,兆言就是她在洛阳最牵挂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如此薄弱,儿时亲密的玩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不见,最后是不是连长相都会想不起来了?

心头猛然揪紧的钝痛,她一下坐了起来。

红缨睡在纱橱外的踏床上,听见动静也醒了:“小姐,你还没睡着吗?”

杨末捂着心口坐了一会儿,问:“红缨,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红缨默默数了数:“我记得是过完端午来的,嫂子送我过来,还塞给我两个咸鸭蛋。往年我们家可吃不起咸鸭蛋,嫂子特意给我买的……到今年五月就整整八年了。”

“八年了……”杨末喃喃道,“红缨,你想家里人么?”

红缨说:“想,也不想。家里太穷了,哥哥还经常打我,到了这里有吃有穿,还有靖平哥……有时会想想嫂子,她对我算不错,至少比哥哥强;还有隔壁的阿牛哥……”

“阿牛哥?”

“嗯,小时候老在一块儿玩的,比我大两岁,他爹老说长大了要我做他家的媳妇儿。”红缨轻轻笑了起来,“可惜我后来喜欢靖平哥,觉得他长得威武好看、武功又好,渐渐就把阿牛哥忘了。现在想想还是阿牛哥对我好,他小时候就说过要娶我,绝不会像靖平哥这样,哼。”

大不了我长大娶你就是了!

杨末脑中突然闪过这句话,她猛地掀开被子站起身。

红缨在橱外也爬起来:“小姐,怎么啦?”

杨末却突兀地问:“明天白天有什么安排吗?”

红缨道:“没有,早两天全都安排妥当了,明天就在家里歇着,后天事情才多。”

杨末道:“那你早点起来替我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进宫?明天?”红缨诧异道,“怎么想起这个时候进宫呢,太着急了。就剩最后一天,不留在家中陪老夫人么?”

“我就去半天,下午回来陪娘亲。”杨末顿了一顿,“淑妃……以后也见不到了,临走应该去道个别的,不是吗?”

第十章望远行3

杨末自从封了公主就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一早起来赶往宫城,抵达淑妃居住的明元殿外才不过破晓日出时分。谁知竟还有人来得比她更早,一顶油壁小辇停在宫城夹道中,辇上下来一名身着水绿春衫的少女。

少女身形灵动,下辇时情不自禁地蹦跳了两步,随后似乎想起自己身处禁宫要端庄守礼,收住步子抬头挺胸,双手交握在身前,步幅放慢了一半缓缓前行。

这一幕正好落入杨末眼中,看得她不由失笑。那名少女正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她一转头发现了杨末,看到熟人喜形于色,但还是忍住了,仪态端庄地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对她行礼:“公主金安。”

吟芳年初二就回了娘家,至今未归,杨末临走前怕是碰不上了,就问茉香:“你姐姐可还好?”

茉香垂下眼点点头:“姐姐一切安好,这段时间陪着母亲,两人精神都好多了。”

吟芳和六郎七郎兄弟俩的纠葛就算没告诉旁人,最亲近的母亲妹妹肯定知道了。杨末听说六嫂安好就放了心,和她寒暄了一阵,问:“你也是来向淑妃请安的?”

茉香道:“我本来过完年就该进宫来学习礼仪,但淑妃体恤入微,我母亲身体不好,她允许我继续在家侍奉,隔日进宫一次。”

这么一说杨末想起来了,新年入宫时淑妃提起过,兆言过完年就十六岁了,妃子和两名孺人也都同岁,后年就可完婚,该把三名少女接进宫教导了。未来的燕王妃姓苏,是吏部尚书苏恽的侄女,与淑妃身边的女官苏妙容也是亲戚。苏家是洛阳名门望族,家世非茉香可比。

杨末道:“那你可得上点心了,那位苏小姐已经住进明元殿了吧?”

茉香却撇撇嘴:“孺人本来也没法和正妃比,需要学的东西少多了。再说学再多有什么用?燕王殿下也不喜欢我们。”

杨末想起昨天红缨说兆言因为选妃的事触怒淑妃被禁足,不由问:“还没成亲呢,怎么这么说?”

茉香气鼓鼓地说:“但凡有半分欢喜,也不会对淑妃说出那种话来,他就差把我们全赶回家了!淑妃多大度的人,也被他气得发了火,罚他禁足三月、抄三百遍《孝经》都算轻的了!”

杨末小心地问:“燕王对淑妃……说什么不敬的话啦?”

茉香舒了两口气平定心绪,低声道:“我觉得,殿下心里肯定是有人了,不然怎么会跟淑妃说什么‘愿得一人心’,还想把亲事退掉不肯成婚……八小姐,公主,我听说你和殿下从小在一会儿,跟他最要好,你知不知道他……喜欢哪家的姑娘呀?”

杨末有点意外兼尴尬:“啊?这……我是他姨母,他哪会跟长辈说这种事情。而且这两年我都不在洛阳,也不知道他跟谁来往了。前几年年纪还小,一点苗头都没有……”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好像空落落的。一转眼沈兆言这家伙都十六岁了,变了声音、长了胡须,在她为父守孝的这两年里,他都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了。小时候他就说过,不想三妻四妾耽误众多女子,只想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没想到他还真当回事了,到现在还惦记着。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好运气令他情有独钟,想来还有点不忿,有种养大了儿子便宜了别人的失落感。不过就算他不喜欢淑妃给他选的妻妾而喜欢别家姑娘,可以好好跟淑妃说,淑妃又不是不通情理,怎么会闹到被禁足的程度?

她这么问茉香,茉香小声答:“这我是听别人传的,不一定作得准……好像是殿下不满意婚事,觉得淑妃干涉他,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想再认淑妃这个母亲……”

杨末立刻说:“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事来?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淑妃也够依着顺着他了,怎么能算干涉?这是谁传的谣言,挑拨淑妃和燕王关系,居心叵测!”

茉香连忙摆手:“公主别生气。那天他们两个吵起来,把殿里的人都遣散了,我没有亲眼看见,就听人说淑妃发了好大的火,怒责殿下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养母,难道你还能不认你亲爹吗?’淑妃的原话,应该没人敢胡乱编造。我告诉公主这些并非传谣,只是觉得淑妃和殿下这些年的母子情分来之不易,公主和他们俩都关系匪浅,你去劝劝他们,比旁人有用得多。”

杨末细思也觉得这事蹊跷,不认养母还说得过去,不认亲爹又是什么意思?遂点头答应。

两人一起进明元殿拜见淑妃,淑妃向来起得早,已经用过早膳,正在看书。茉香例行问了安,自有尚宫领她去偏殿教习,杨末则留下陪淑妃说话。

姐妹俩聊了一会儿闲话,说到明日启程之事,淑妃感慨血肉至亲从此就要远隔千里,杨末便趁机问:“来了许久怎么没见燕王殿下?我也想顺便和他道个别。”

淑妃本是和颜悦色,听她提起兆言笑容隐去:“小子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贪玩撒野,我叫他关起门来好好读书。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么?”

杨末见她都不让自己和兆言见面,看来母子俩是真闹得不轻,小心问道:“姐姐,兆言到底哪里惹你生气了?男孩儿哪个不贪玩,不必过于苛责。这不都已经选好妃子了吗,等后年把婚事一结,只怕你想再看他调皮撒野的模样也看不着了。”

这其实是她自己的心里话,以后真的是想再跟他一起爬树掏鸟窝下河抓鲤鱼都没有机会了。

淑妃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问:“给兆言选的这几个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杨末不意会被征询意见,“我只见过她们几面,个个端庄娴雅、相貌秀丽,既然是姐姐选的,想必都是德才兼备的闺秀。我就跟杜小姐稍微熟一点,她活泼好动,跟兆言的脾气倒是相投,两个人应该合得来。”

淑妃叹了口气:“希望茉香能合他的心意、抓得住他的心思吧。”

杨末想起茉香住在自己家里那段旧事,宽慰道:“这倒不用担心。姐姐,你记不记得爹爹刚过世、灵柩回洛阳那个月,兆言三天两头出宫往咱们家跑?你知道为什么吗?”

淑妃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口中顺着话问:“为什么?”

“因为杜小姐当时就住在咱们家里。”

说出这句话,她有片刻的怔忡失神。茉香是个灵动可爱的姑娘,如果换了是她一早认识兆言,两个人脾气相合、青梅竹马,也没有辈分年纪的隔阂,可不就是一桩美事。

她想得出神,抬头见淑妃一直盯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姐姐?”

淑妃却把头别开了,转而问起家中母亲妯娌,没有再提兆言。

晌午时杨末辞别淑妃离开明元殿,在殿外又碰到茉香,她正头上顶着一碗水在练习走台阶。这姑娘着实调皮,明明走得很稳当,故意脑袋左摇右晃制造险象,吓得旁边的女官宫女心惊肉跳,她背着人家吐舌头偷乐。

杨末过去与她道别。茉香问:“公主见着燕王殿下了吗?”

杨末摇头,茉香沮丧道:“淑妃这次对殿下怎么如此严厉,我跟苏小姐她们想去看看殿下,淑妃也不让。”

杨末自语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不能见……”

茉香眼睛骨溜溜左右看了看,对教导女官道:“我送公主出宫,马上就回来,尚宫请稍息片刻。”

杨末被她拉着做贼似的溜出明元殿院门,一出门茉香立刻说:“我知道殿下在哪里,公主跟我来,我带你去瞧他。”

杨末却站住了:“不用了……没什么好瞧的,让淑妃转告一声就行了。”

茉香歪着脑袋道:“公主此去恐怕今生再难回还,就连我也挺舍不得的,何况殿下?”见杨末有些犹豫,拽着她往前拖,“来嘛来嘛!”

两人七拐八弯绕了许多路,转到明元殿背后的书阁。茉香躲在围墙边指了指门窗紧闭的阁楼:“殿下就在那里,被淑妃关了两个多月了,每天读书抄经。可惜门口有人守着,怎么办呀?”

她仔细观察了片刻,守门的是淑妃信任的内侍太监,还真不好使手段糊弄。她凝眉想了想,捏着嗓子学了几声喵喵叫,书阁里毫无动静,反而引得那守门太监警觉地往这边看过来,连忙住了声。

茉香抓耳挠腮想不出好办法,猛一回头,发现杨末正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才想起自己这副猴急滑稽的模样全被她看到了,讪讪一笑:“公主……”

“茉香,”杨末怅然道,“燕王以后一定会喜欢你的。”

茉香狐疑地眨眨眼,不明所以。杨末又道:“淑妃不喜欢养猫猫狗狗那些玩意儿,这明元殿里怎么会有猫?而且你学得也太不像了,还得多练练。”她把手指伸入口中,学了几声喜鹊鸣叫,惟妙惟肖。

茉香觉得有趣,想向她学过来,杨末却拍拍她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我家里母亲嫂嫂还等着我,就此别过。改天见着了……燕王,替我问候他一声。”转身走了。

茉香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围墙尽头拐角,若有所悟,猛然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响,回头就见兆言从书阁里撞开门冲了出来。守门太监连忙上前道:“殿下,您不能出来,没有淑妃的准许……”

兆言对着茉香藏身之处厉声喝道:“我知道你在那儿!出来!”不顾太监阻拦就要往这边冲过来。

茉香见藏不住了,只好乖乖地从墙后走出来,低头对他行了一礼:“殿、殿下。”

第十一章贺新郎1

三月初一庚戌日,宜嫁娶、远行、订盟,宁成公主的送嫁队伍也选在这一天出城。与之一同出发的还有今年向魏国纳贡的银绢各十万,送亲、迎亲加押送岁贡的队伍足有两千余人,浩浩荡荡从洛阳出发,取道河北前往雄州。在雄州交割后,换魏国的卫士护送至魏上京,总路程长达两千一百余里,车马粼粼,足足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抵达。

一行人在雄州逗留了三日,与魏臣交割完毕。杨行乾一直驻守雄州,七郎也只能送到此处,兄妹三人短暂相聚,就要面临永久的分别。

七郎和这个妹妹感情最好,加上吟芳的事,一路上都郁郁寡欢沉默少言。其实这两年来,杨末觉得他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性格日渐沉稳,除了除夕那次对吟芳,没有做过任何冲动意气之举,很多事自己藏在肚子里,不会再像少年时什么都挂在嘴边脸上让人一眼看透。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七哥,仿佛越来越像死去的六哥了。

她强作欢笑劝慰两个哥哥:“魏上京远是远了点,但我人不还是好好的吗。就像淑妃入宫后,大哥见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吧?见不着面,我可以给你们写信,只要互相都知道平安、互相挂念,在哪里都一样。”

大郎年长,性情内敛,只握了握她的手说:“你人好好的就行。哥哥们还好,记得母亲还在洛阳等着你的消息,别让她担忧操心。还有,你现在是公主了,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或者咱们杨氏一家人,而是代表我们整个大吴,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七郎听他说得蹊跷,不禁问:“末儿,难道你……”

杨末道:“哥哥放心,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分得清公私轻重。”

杨行乾握住她的手:“末儿,难为你了……你是爹爹的好女儿,也是哥哥们的好妹子,更是大吴的好儿女。”

吴国派礼部侍郎吕君载持节送亲,魏国那边也出相应的礼仪院知院拓跋申来迎接。鲜卑拓跋部为四部武力之首,世居漠北苦寒之地,擅于骑射狩猎,体格魁梧健壮,武人猛将辈出,例如拓跋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拓跋申却和杨末见过的拓跋竑不太一样,是个身材干瘦、留两撇山羊胡的中年人,一副久经官场老奸巨猾的模样,眼神总是闪闪烁烁藏而不露,带着些许试探,不像善类。

从雄州出发后过了两三天,还未走到南京,拓跋申便有意无意地来和宁成公主搭话拉关系:“两年前我就从族弟处听说过公主的芳名,如今亲见芳容,公主果然既有南朝女子的柔婉秀仪,又有将门虎女的飒飒英姿,刚柔并济,非一般女子可比,难怪太子一直念念不忘,公主孝期尚余三月时便迫不及待遣使臣去迎接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呀。”

杨末便顺着他的话问:“知院的族弟是?”

“骁威将军拓跋竑,公主或许不记得他了,但他对公主印象可深得很。无回岭决战后公主只身入万军阵中夺回父兄棺椁,舍弟正好也在场,公主胆识令人惊叹。太子殿下想必也是那时候对公主种下情根、难舍难忘的吧。汉人的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杨末摸不准他想说什么,索性不接话。

拓跋申又道:“无回岭一战,令尊与诸位公子壮烈成仁,宁死不降,连我们鲜卑人也惊撼无比。那一战我族弟也参与其中,战况惨烈平生罕见,我们只听他转述都为之咋舌。我原以为公主也和父兄一样烈性刚直,太子一厢情意恐怕要付诸东流,没想到公主竟会应下婚事。汉人还有句话叫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公主竟然能……呵呵,此等气量肚容,一般的男儿都难望项背。”

杨末便听出他话里的别样含义了,看来不待见吴国公主嫁给魏国太子的,绝不止杨家人自己。她抬头望向这个不怀好意的魏国使臣,问:“方才知院说与拓拔将军是族兄弟,我听闻魏国朝堂上还有一位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拓跋太师,与知院也是亲戚吗?”

拓跋申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太师与我亲缘就更近了,是我从祖堂弟。”

要说魏国太师拓跋辛,不得不先提一下龙椅上的皇帝宇文敩。纵观历朝历代的君主,有的英明神武流芳百世,有的荒淫暴虐遗臭万年,还有的庸庸碌碌不为后人熟知。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帝王,无法简单地归于以上哪一类,远者如三国东吴的孙权,近者如唐朝玄宗李隆基。

而宇文敩,也是这样一位前后半生截然不同的皇帝,以致于数百年后改朝换代,史官编纂魏史时还摇头嗟叹:倘若宇文敩没有活那么长,而是英年早逝死得是时候一点,那么这位皇帝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将会光辉高大得多。

宇文敩二十二岁登基,文武双全意气风发,对外征讨四方,东有高丽、女直,西有回鹘、党项,北有室韦、鞑靼,全部向魏国称臣进贡,除了南面的沈氏吴朝,周边大小诸国全部成为其藩属;对内则整顿吏治,兴科举武举,将魏国都城从漠北腹地的圣京迁至距离魏吴边界仅一千里的定州,在定州新建城池,改名上京。种种功绩难以细表,魏国在文帝改制后,文、明、宣三朝累积下来的繁荣到此时达于顶峰。

这些都是宇文敩四十岁以前的事,少年得志让他在步入中年后刚愎自负,封禅改元,大兴土木修建宫室陵墓,宠幸阿谀献媚的佞臣,开始迷恋声色犬马。

鲜卑人游牧出身,四处迁徙逐水草而居,首领可汗并不像汉人的皇帝那样坐拥佳丽三千。一直到文帝定都圣京,魏国皇帝有了自己的宫廷,后宫才渐渐充实起来。宇文敩原本与慕容皇后伉俪情深,早年四处征战行营不定,后宫清寡,嫔妃只有寥寥数人。而随着都城南迁,鲜卑人从汉人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修建美轮美奂的宫室,还有填充宫室的各式各样的珍玩和美人。而此时正逢宇文敩功业鼎盛,四面投降臣服的属国纷纷献上金帛美女,都被他笑纳充入后宫。宇文敩现有二十一个儿子、十八个女儿,其中由早期的皇后嫔妃所生、现已成年的不到十人,半数以上不足十岁,管中窥豹,可见其青年与晚年对待女色的差别。

鲜卑人想学汉人的长处,学了近百年也只学个皮毛,文帝的许多改革措施至今仍不能彻底贯施;而汉人奢靡享乐的陋习,例如狎妓蓄奴、赌博斗鸡等等,倒是没用几十年就全被学过去了。除了女色倡伎、声乐歌舞,男风也逐渐从燕蓟的汉人那里传入鲜卑贵族中。

坊间有蜚语传言说,慕容筹为何二十多岁突然投笔从戎,因为他长相俊美非凡,让好色的皇帝陛下起了绮思,想效仿前秦苻坚纳清河公主姐弟故事,“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筹心气高傲不肯以色事人,毅然辞官投军,并且蓄起胡须,野外风吹日晒雨淋,硬是把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探花将军变成了黑脸长髯的粗汉子,自然不会再有人垂涎他的容貌。

这个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凭实据、几分投机编造已不可考,不过朝中相貌俊俏的年轻臣子更容易得到皇帝宠信却是事实,太师拓跋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拓跋辛是拓跋一族庶出旁支,幼年家境贫寒,远不如拓跋竑出身显赫。他起初只是宫里的笔砚小吏,侍奉书墨,公开的说法是因为时常在皇帝批阅奏章时提出独特见解,解决了许多疑难之议,皇帝认为他有治国之才,屡次提拔,累迁至枢密使、代太师;而私下的传闻则说,拓跋辛以美姿仪得宠,佞幸媚上,不然怎么能年纪轻轻未及而立就官居一品,就连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慕容筹,姐姐还是当朝皇后,也只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而已,都没能位列三公。

拓跋辛在魏朝炙手可热、势震中外,门下贿赂不绝,尤其在魏帝龙体不豫、久不视朝期间,朝政被太师一手把持。慕容筹虽然名声隆盛,但他是个常年在外征战的武将,又不喜结党营私,论朝野势力无法与拓跋辛匹敌。拓跋辛任人唯亲,提拔阿谀贬逐忠直,比如这个在礼仪院任要职的堂兄拓跋申,必然也是靠着裙带关系得道升天。

杨末本不关心魏国内政,但现在她要嫁去上京为太子妃,后宫妃嫔不干政,但却不能真的一无所知。吴人搜集的魏朝情报并不详尽,真假混杂相间,但是现在听拓跋申这么一说,她差不多可以确信,那些传言多半是不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

像拓跋辛这种因为皇帝宠幸而得势的佞臣最怕什么?当然是江山易主靠山不再。而太子宇文徕参政,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也难怪宇文徕只预政半年,就被谗言挑拨放权回归东宫。这进谗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看了拓跋申一眼,叹气道:“若论子女孝道,太子殿下与我父兄之死确实难避瓜田李下之嫌,不应结亲;但我朝皇帝陛下亲口赐婚封我为公主,事已至此,我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流之辈,又能怎么办呢。”

拓跋申看她表露态度,终于放下了心:“我是外臣本不该置喙,但贵国皇帝确实太不近人情,怎么能逼别人嫁给杀父仇人呢。这要是换了我们鲜卑人,血性直率快意恩仇,早就……咳咳,不敬的话下臣不该讲,不过我想不论吴国内外,同情支持公主的人都不在少数,公主绝非孤立无援。”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拓跋申,或者说他背后的拓跋辛及其党羽,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拉拢她这个和太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即将成为太子枕边人的吴国公主,让她成为他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内应眼线,甚至借她之手去做不利于太子的隐秘腌臜之事。

她没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绝拓跋申的结盟邀请,反倒是送亲使吕君载听闻后反应强烈,私下涕泪交流地劝诫她:“公主,虎狼焉可与之谋皮?拓跋辛,害国佞臣,魏人都有怨声,岂会对我大吴有好意?”

杨末不为所动:“他害国也是害的魏国,不正是我们想看到的?”

吕君载继续劝道:“自己的国家君主尚不知忠诚,还能指望他有助人之善?不过是想利用公主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东宫如果动摇,吴魏盟约也将不稳,两国或许又将重掀战乱,这难道是公主想看到的?臣恳请公主以国家大义为重,切勿被仇怨蒙蔽双眼,做了他人棋子。”

杨末沉着脸道:“你没有父亲兄长死在魏太子手里,你的眼睛当然不会被仇怨蒙蔽。我爹爹在无回岭与鲜卑人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殉国的时候,你们这些只会动笔杆动嘴皮的文臣在洛阳劝陛下弃都南幸,在计算商量给鲜卑人多少金币财帛才能保住性命,你现在跟我说国家大义!”

吕君载被她说得血气上涌:“公主的意思是,只有你们杨家战死沙场的将军是节烈忠臣,我们这些不会舞刀弄枪、主张休战的就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随恩师张相公去大名府议和,恩师私下对我们说,合约上每一个字都是前方牺牲的将士用鲜血换来,我们每退让一分,就等于让千百将士白白送了性命,更不知有多少穷苦百姓全年辛劳都要化为泡影,因此必须锱铢必较、退缩不得。谈判时恩师据理力争寸土寸金不让,被鲜卑人用钢刀架在颈中,削去他须发威胁,恩师未有半分惧怕退让。他这样的人,怎么就不是忠臣?”

他说得没错,不能说张士则不是忠臣,只是他们的忠,与爹爹的忠,不在一条路上。

杨末不想和吕君载争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见解道理,不是争执就能争出结果。而且他们现在身处魏国,四周都是鲜卑人,这样的话题也只能压低声音小心讨论。

吕君载是礼部侍郎,嘴上功夫不用说,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劝说她,试图让她放弃和拓跋辛结党对付太子的打算,而另一边则是拓跋申反复的试探讨好、许以利益。对此杨末不置可否,两边谁也没有答应。

临行前淑妃教她的,未来身处宫廷的保身之道,如果你不知道两个对立的势力应该偏向哪边好,那就不要太早暴露态度,高深莫测也是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

而这个办法显然对拓跋申奏效了,随着上京越来越近,他也逐渐变得焦躁迫切。拓跋辛交给他的任务,如果宁成公主到了上京还未完成,等她进入禁苑深宫,他们想再勾结她就难了。

四月中旬,迎送公主的队伍抵达上京。宇文徕提前派来接洽信使,表示将到上京城南百里外的南和乡亲迎公主,被公主谢绝了,说汉家的风俗,新郎新娘婚礼前不宜见面。

太子并未坚持,反正再过半个月,公主就要直接抬进他的东宫成为他的新娘。这场婚约已拖延了两年有余,并不急在这十天半月。